2024年11月15日 星期五

曼森謀殺案與CIA精神控制實驗:採訪湯姆・奧尼爾

https://jacobin.com/2023/05/the-manson-murders-may-have-something-to-do-with-cia-mind-control-experiments 


By Jacobin



記者湯姆・奧尼爾(Tom O’Neill)在新書《混沌》中揭露了無可否認的詭異事實——與引人注目的謊言——它們全都圍繞著1969年的那樁至今仍令我們爭論不休的謀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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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假設你正在參加一場晚宴,宴會上的來賓對任何帶有“陰謀論”色彩的東西都嗤之以鼻——可是他們還是想知道你的書《混沌:查爾斯・曼森、CIA與60年代的秘密歷史》(CHAOS: Charles Manson, the CIA, and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Sixties)究竟寫了些什麼。你該怎麼向他們解釋你在研究曼森謀殺案的過程中的發現呢?


T:我絕對不會在晚宴上談論它們。這不是用五分鐘就能解釋清楚的;它們太複雜了。

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我發現了很多挑戰官方說法的證據並將其呈現在這本書裡,但我選擇讓讀者自己去得出結論,因為儘管我已經做了二十年的記者,但我仍不覺得自己完全證明了這些事情是如何——又為什麼——發生的。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確確實實地證明了公眾被告知的那些說法並非事實。而且,在查爾斯・曼森和曼森家族被起訴的案件中,實際上有許多真相被故意掩蓋了。


J:官方的說法究竟是什麼?


T:在對曼森家族的起訴書中,洛杉磯地區副檢察官文森特・布格里奧西(Vincent Bugliosi)聲稱“Helter Skelter”*是他們犯案的動機,這確實是事實,但卻是經過加油添醋、以便掩蓋更大的真相的事實。

如果不了解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文化和社會環境,就很難理解為什麼反戰運動和黑人激進主義——即黑豹黨——會被美國政府視為頭號威脅。政府迫切想要鎮壓和阻止這些人。於是,CIA提出了“混沌行動”(Operation CHAOS),FBI展開了“反情報計畫”(COINTELPRO),它們都是為了分化和打壓被政府認為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左派。與此同時,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開始的MK-Ultra計畫也對冷戰做出了回應。

這就是為什麼要在宴會上解釋這一切是如此困難,因為如果人們不了解廣島核爆和冷戰的到來曾經讓這個世界變得多麼偏執與恐懼,或者不了解迷幻藥、自由戀愛與青年叛逆運動,你就必須從頭開始解釋。只有搞懂了它們,你才能真正理解曼森謀殺案,而且還要解釋什麼是Helter Skelter,而不讓自己聽起來像個瘋子。這一切實在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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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ter Skelter(取自披頭四的一首同名歌曲)是曼森預言的一場末日戰爭,屆時黑人與白人將會為了滅絕彼此而互相殘殺,曼森家族則會在戰爭結束後出來重建世界——譯註



J:讓我們回到那個充滿偏執氣氛的1969年夏天吧。曼森家族到底在那年夏天做了什麼?


T:嗯,首先他們是一群與世隔絕的群體,它的領導人已經斷絕了這些人與外界的聯繫。官方的說法是,曼森因為沒有與一位製作人簽下唱片合約而自暴自棄。據說這就是為什麼第一場謀殺發生在那間豪宅的原因:製作人特里・梅爾徹(Terry Melcher)才是他們本來要殺害的目標。但根據“Helter Skelter”理論,這些殺戮背後有一個更大的原因其實是為了引發曼森所預言的種族戰爭。這就是我想在書中挑戰的說法。


J:我們正在談論的是布格里奧西的Helter Skelter理論。你能不能向我們介紹布格里奧西究竟是何方神聖,他又為什麼要說服人們相信Helter Skelter?


T:曼森確實曾向他的信徒宣揚Helter Skelter。但他本人是否真的相信它,以及它在多大程度上導致了這些殺戮卻有待商榷——我認為這些其實都是布格里奧西編造出來的謊言。

在定罪結束後,布格里奧西曾告訴兩名記者,他並不覺得曼森真的相信Helter Skelter——因為他太聰明了——他只是利用Helter Skelter來洗腦信徒、讓他們為他所用。我個人同意這一點。我認為曼森家族的女性們應該是被洗腦了,她們對Helter Skelter深信不移,但曼森本人從未相信過它。

但那兩位記者卻沒有進一步追問,既然曼森不想挑起種族戰爭,他又為什麼要派人去那些地方殺人。如果他根本不相信這麼做會引發種族戰爭,甚至不在乎,這些謀殺又為什麼會發生?我從來沒有機會向布格里奧西提出這個問題;當我發現這些採訪的時候,文森特已經不想再搭理我了。

他是一位非常聰明、野心勃勃的地方副檢察官,他將這起案件視為自己仕途的跳板。他想當上洛杉磯地區的總檢察官,然後再成為司法部長或州長。我相信他甚至想過要當總統——而且他還想變得富有,願上帝保佑他。早在庭審開始之前,在法庭上就已經有人開始與他合作準備寫書,儘管當時沒有任何人知道。據布格里奧西的一位檢察官同事透露,後來與他一起出書的柯特・金特里(Curt Gentry)每天都會坐在最前排,為他們合著的書寫筆記。


J:讓我們回到布格里西奧進入畫面之前。曼森家族的成員在最後一次被捕前,實際上就已經多次進出監獄。曼森和他的信徒們為何能夠在被捕後一再獲釋呢?


T:這是我最早開始調查的問題之一,經過連續好幾年通過《信息自由法》向聯邦監獄局和美國假釋委員會提出請求後,我總算能夠查閱曼森的假釋檔案。假釋官在那兩年裡一再縱容曼森的行為,這最終讓他從一個前科累累的流氓變成了一個洗腦信徒為他殺人的邪教領袖。在第一年裡,他基本上是在假釋官的默許下為所欲為,哪怕他招募未成年少女跟隨自己、為他偷東西,假釋官卻依然視而不見。

他在那一年曾不止一次被捕。他的假釋官羅傑・史密斯(Roger Smith)本來應該撤銷假釋並將他送回監獄,但他卻從未這麼做。相反的,他卻寫信給自己在華盛頓的上級,想獲准安排曼森前往墨西哥生活,在那裡就更沒有人可以監督他的所作所為了。那些人都認為羅傑根本是瘋了。我看過他們的回信,意思很明白:“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這個人不會在沒有監督的情況下繼續犯罪。我們怎樣能把這樣的人送去墨西哥呢?”

然後是蘇珊・阿特金斯(Susan Atkins),她是參與莎朗・蒂家族謀殺案的主要行兇者之一,也是謀殺蓋瑞・辛曼(Gary Hinman)的兇嫌。她的假釋官曾要求撤銷她的假釋與緩刑:第一次是在她會見曼森之前,第二次是在她會見曼森之後,因為她經常違反緩刑規定。結果兩次審判都被交給當初判處她假釋的法官來審理。這位法官卻沒有對她做出任何懲戒,反而還提前還了她自由。簡直就像是在獎勵她的惡行。

當我發現這些事時,當年的相關人員幾乎都已經過世了,除了一名假釋官,這位女士建議我去聯繫幾位有接觸過此案的官員,他們每個人皆表示,他們以前從未見過這麼離譜的違規行為。


J:所以,在1968−69年那時,負責偵辦曼森家族的執法人員似乎就已經在偷偷摸摸從事什麼勾當了。


T:在我開始調查一年後,我把我整理出來的所有關於曼森的免罪卡*的資訊——他似乎從1967年開始就一直在使用這張卡,直到他在1969年最後一次入獄——交給了一位退休的副檢察官,他當過洛杉磯高等法院的法官。在接受我採訪時,他在看完這一切後說道:“通常來說,你可以將這些事情歸咎於官僚主義的繁文縟節或愚蠢無能。但你在這裡向我展示的是一種模式——更是一個笑話。很顯然,他們是故意讓他出獄並重獲自由。”他繼續說:“我無法告訴你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但這絕不是人為疏失。有人想要讓他出去。你需要做的就是去找出是誰。FBI?治安單位?洛杉磯警察局?總之,有一些有權有勢的機構並不想要他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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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罪卡(get-out-of-jail-free card)是大富翁遊戲中的一種道具,常被用來比喻一個人作惡多端卻依然逍遙法外——譯註



J:這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現在是時候來談談“混沌行動”以及它在這個故事中的角色。


T:混沌行動是CIA局長理查德・赫爾姆斯(Richard Helms)在1967年左右發起的一項行動。它最根本的目的是為了鎮壓黑豹黨、更廣泛的黑人激進主義運動,以及從1976年開始在灣區爆發的反戰示威運動。這場行動是赫爾姆斯在林登・詹森總統和當時的加州州長隆納・雷根的知情下進行的。與此同時,FBI局長埃德加・胡佛也發起了反情報計畫。反情報計畫的起源可以追溯至20世紀40−50年代,諷刺的是,它最初是為了對付南方和中西部的三K黨而產生的,之後它停擺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胡佛在1967年重新啟動了它。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混沌行動開始滲透左派團體,煽動他們進行犯罪活動。

反情報計畫的目標是洛杉磯的黑豹黨。就在莎朗−拉比安卡謀殺案發生的一年前,他們已經成功滲透入一個名叫“撒旦的僕人”(Satan’s Slaves)的組織,其正在當地與黑豹黨爭奪地盤。CIA設法讓黑豹黨相信撒旦的僕人正準備向他們發動攻擊,結果造成後者的兩名成員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遭到謀殺。他們確保撒旦的僕人和黑豹黨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地方,且雙方都認為自己即將受到對方的攻擊。最後兩個人死了。

在莎朗・蒂遇害的不到一年前,胡佛起草了一份備忘錄。他對黑豹黨正獲得好萊塢左派群體的熱烈支持深感不安。這些人成立了一個叫“白豹黨”的組織,它的成員有很多明星——珍・芳達(Jane Fonda)、沃倫・比提(Warren Beatty)、唐納・蘇德蘭(Donald Sutherland)——他們為黑豹黨籌措了很多資金。胡佛在備忘錄裡的意思基本上是:“我們必須讓這些白人相信,一旦革命真的發生時,他們將成為第一批在牆邊等著被槍決的人。”

他們利用宣傳來做到這一點。他們安排線人滲透進去,然後煽動黑豹黨或其它團體進行暴力活動——讓這些人不是被捕就是被殺。


J:為什麼曼森會對像混沌行動這樣的計畫有用?


T:我還沒有明確證明他是混沌行動或反情報計畫的一部分。然而,他的所作所為卻完全符合這二者的目標,它們想要的就是讓社會反對年輕人的嬉皮士運動。他們想讓大眾不再將他們視為留長髮、吸大麻、古靈精怪的無害小夥子,而是危險的怪物,他們會殺死你的女兒或綁架你的小孩。

FBI,特別是反情報計畫,試圖讓白人害怕黑豹黨——讓他們認為黑豹黨比他們自己要危險得多。按照布格里奧西的自述,曼森謀殺案是為了嫁禍黑豹黨,並通過讓白人以為是黑人權力活動分子殺死了莎朗・蒂和他們的朋友來分化黑人與白人,然後第二天晚上拉比安卡一家也遇害了。

那麼曼森到底是一個工具,還是一個特工?我在書中並沒有明確的結論。我沒有一口咬定事實一定是這樣或那樣;我只是提出我的理由說明為什麼Helter Skelter理論是說不通的。


J:有一位名叫里夫・惠特森(Reeve Whitson)的神秘男子出現在了你的書中。他可能是為混沌行動效命的CIA特工嗎?


T:我正在寫一本續作,並且我仍在調查惠特森,所以我不想在這裡透露太多我新發現的東西。在第一本書中,我確實證明了從莎朗・蒂的屍體被發現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暗中與警方密切合作。

羅伯特・赫爾德(Robert Helder)稱呼他為“沃爾特・科恩”,赫爾德是洛杉磯警察局的莎朗・蒂謀殺案專案小組負責人,他後來與莎朗・蒂的父親保羅・蒂(Paul Tate)合著了一本最後沒有出版的書,保羅與科恩一起調查了他女兒的謀殺案。赫爾德聲稱科恩是一個追星族或掌握某些消息的線人,他始終沒有搞清楚他的真實身份。他說:“每次當我們要拜訪目擊者或了解什麼時,科恩總是會搶先一步出現在那裡。他肯定掌握了某些內線消息。”

至於我是怎麼發現惠特森的真實身份,這有一個很長的故事。他在我開始進行調查的幾年前就去世了,但據我了解,他曾告訴自己身邊親近的人——他的律師、幾名家人和好友——他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就是當初他參與了一場滲透左派運動的行動,他在謀殺案發生前就滲透了曼森家族,他覺得自己本來可以阻止莎朗−拉比安卡謀殺案的發生。他甚至聲稱,早在屍體被人們發現之前,他就已經趕到了案發現場。

我向每個聯邦機構提出了《信息自由法》申請。CIA的回應是,他們不能確認也不能否認惠特森是不是他們組織的一員。


J:我對曾參與MK-Ultra計畫的喬利・韋斯特博士(Dr “Jolly” West)也很感興趣。你能向我們介紹一下這個人嗎?


T:MK-Ultra計畫是在1976年被一名知情人士——他是國務院的人員——舉報後,才第一次被曝光給公眾知道,《紐約時報》立刻開始深挖此事,並投下了一枚震撼彈,原來CIA一直在進行一項秘密計畫,其旨在利用藥物、感覺剝奪和催眠來控制人們的行為。報導中提到了八、九名科學家、精神科醫生和藥物研究者,他們接受CIA的委託,在受試者不知情或知情同意的情況下對其進行實驗。

其中一位就是路易・喬利・韋斯特博士。韋斯特是一位出身空軍的精神科醫生。他曾在20世紀50年代初被派駐到拉克蘭空軍基地,擔任精神病學部門的負責人。他在俄克拉荷馬大學開設了精神病學系,並一直在那裡任教直到1969年,後來他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挖角,加入了後者的神經科學中心的精神病學係。韋斯特曾告訴《紐約時報》,他有被邀請參與該計畫,但他拒絕了,他明確表示在人類身上實驗LSD是很危險的。他至死都不願承認自己確實參與過MK-Ultra計畫,也曾在人們身上實驗LSD。

然後我卻發現,曼森在變成後來那個樣子之前,其實也曾接受過這些實驗: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能夠洗腦人們、讓他們遵照他的命令去殺人的人。

儘管有很多傳言,但從來沒有人能夠確切地證明韋斯特參與過MK-Ultra計畫。當我得知他已經過世後,我便聯繫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並請求查閱他的論文。那年的整個夏天我都在大海裡撈針:我一直在翻閱他和負責管理MK-Ultra計畫的西德尼・哥特利布博士(Dr Sidney Gottlieb)之間的書信——事實上,就是後者在1950年創立了MK-Ultra計畫。我翻閱了這些書信,結果證明他的職業生涯充滿了謊言。韋斯特接受了CIA的秘密資助至少有二十年,他會對自己的病患和其他人進行這些納粹式的實驗。1967年,他在海特−艾許伯里(Haight-Ashbury)——曼森也差不多是在同一時間出現在那裡——開設了一家安全中心,而他在海特−艾許伯里免費診所中還有一間辦公室,他會定期在那裡物色實驗對象。海特−艾許伯里免費診所正是曼森被要求每個星期與他的假釋官羅傑・史密斯進行會面的地方,我們之前已經聊過他了,儘管曼森的犯行不斷變本加厲,他卻依然拒絕撤銷曼森的假釋。史密斯實際上是以監督曼森的假釋表現的名義,來協助在曼森身上進行的苯丙胺實驗。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不去監督——他放任曼森為所欲為,放任他建立自己的反社會殺人家族。

海特−艾許伯里免費診所是由大衛・史密斯(David Smith,他與羅傑・史密斯沒有任何關係)負責經營。雖然他自稱從未接受政府資助,但我卻發現了資助的文件:他和羅傑一樣收了政府的錢,實際上這就是CIA提供的研究經費。韋斯特甚至曾戲稱這家診所是“偽裝成嬉皮士收容所的實驗室”。

在那裡工作的一位精神科醫生詹姆斯・艾倫(James Allen)告訴我:“我們每天都會見到查理(曼森)。”按照他的說法,喬利不可能不認識曼森,因為每個星期曼森都會帶著他的女孩們去看診至少兩、三次,接受性病治療或懷孕照護之類的。當然,曼森並不是無緣無故去診所。他每個星期都要去那裡參加假釋會議。


J:你認為曼森是否利用了他從這家診所學到的MK-Ultra技巧來控制他的信徒?


T:我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喜歡引用律師、精神科醫生艾倫・謝夫林(Alan Scheflin)的話,他是最早寫書談論MK-Ultra計畫的人之一,那本書叫做《心靈操縱者》(The Mind Manipulators)。我曾經問他:“你認為曼森是CIA的實驗出錯後導致的結果嗎?你覺得曼森是否在某種程度上意識到了CIA在做什麼?”也許他學習了一些技巧,也許他只是實驗的一部分。但顯然,我相信最後的結果不會是CIA最初想要的。要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一個已經懷孕八個月的女演員被活生生捅了七、八刀。可是謝夫林卻說:“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失敗的實驗。我反而相信它是一個成功的實驗。”

我認為曼森很有可能是MK-Ultra計畫的產物,無論他對此是否知情。但我仍舊無法明確證明這一點。我調查這起案件已經有二十年了,我一直希望能找到確鑿無疑的證據,但到頭來我還是既無法反駁它,也無法令人滿意地證明它。最後,我只能說:“好吧,至少我盡力了。”


J:試圖從圍繞這樁謀殺案的所有瘋狂陰謀論中拼湊出一個真正的陰謀,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T:這真的太可怕了,因為當你開始懷疑那些聽起來如此瘋狂、如此陰險的事情會不會其實有可能是真的時,你會覺得自己彷彿已經失去了理智。

重大的發現固然令人興奮。但十有八九的結果是你最終會陷入死胡同。我不會鼓勵任何人做這種苦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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