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30日 星期一

鬼魅的迷魂曲(1)一位來自希臘的奇女子


“但說來也怪;很多時候魔鬼為了傷害我們,往往會故意對我們說實話,在雞毛蒜皮之事上贏得我們的信任,接著再將我們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莎士比亞《馬克白》第一幕,第三場


“親愛的弟兄啊,一切的靈,你們不可都信,總要試驗那些靈是出於神的不是,因為世上有許多假先知已經出來了。”

——《約翰一書》4:1-3



艾薇瓦・紐曼(Aviva Neumann)熄滅了她手中的香煙,摘下眼鏡,將枕頭放在她位於多倫多的這棟聯排住宅中的沙發扶手上。然後她伸了個懶腰,開始扭動手臂、肩膀和雙腿,試圖找到最舒服的姿勢。


羅傑・貝蘭庫特(Roger Belancourt)——他身材高大、禿頂、個性孤僻——坐在我的對面。他雙手緊握靠在沙發上,和藹而耐心地等待著艾薇瓦瘦弱的身體結束最後的痙攣和抽蓄。


這種等待令我感到坐立難安。我們已經談論了幾個小時的聲音、神秘的聲音,而我迫不及待想要親耳聽見它們。我屈身向前仔細觀察艾薇瓦的臉龐。什麼聲音也沒有。她穿著拖鞋,雙腳優雅地翹起指向天空版。她的額頭在7月悶熱潮濕的夜晚裡顯得光滑油亮。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嬌弱、孱羸,並且正處於極度的平靜。


就在我端詳著呆若木雞的艾薇瓦時,羅傑開始用一種陰沉而單調的語氣對她仰臥的身體說話,聽在我耳裡就像是祝禱:


“妳的關鍵字是放鬆到你最容易接受催眠暗示的狀態,當妳聽到我說這句話時,妳就會放鬆到最容易接受催眠暗示的狀態,然後繼續進入更深沉的狀態。”


她依然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妳的關鍵字...”羅傑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又一遍。又一遍。


漫長的等待令人難受。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把目光轉向了遠處牆上的一幅畫。這是一幅非常特別的畫,與旁邊的家具和藍色窗簾擺在一起顯得十方突兀,窗簾的後面有一扇通往小後院的滑動玻璃門。這幅畫中有六個神情憔悴、衣不蔽體的人正被困在黑暗的山洞中。他們乾癟而瘦弱的雙臂正懇求地伸向遠處的一絲亮光。我沉浸在這幅畫呈現出來的悲慘景象中,直到羅傑的措辭和語氣突然發生了變化,我的目光立刻再次回到艾薇瓦身上。


“我們可以跟指導靈交談了嗎?”


她的嘴唇在這時終於張開了。


“如果...你...情願如此”她睡眼惺忪地回答道。


羅傑瞥了我一眼,恭敬地笑了笑,似乎在暗示對話馬上就會開始。他俯身靠向沙發後面的桌子上的錄音機,按下“錄音”按鈕。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艾薇瓦,要求與羅素(Russell)進行對話。他們之前已經告訴了我關於羅素的事情。


“羅素,”羅傑非常禮貌地問道:“你能否為我們提供一點有關於今天這位客人的指導靈的訊息?”


我瞪大眼睛盯著艾薇瓦,焦急地等待著。我的胃開始猛烈跳動,彷彿想要撞破提問與回答之間的漫長停頓。當她的嘴唇再次張開時,她的聲音已經小到幾乎要聽不見了。原先那個輕快的澳洲口音已經消失;現在說話的人有著一口字正腔圓的英國口音。艾薇瓦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似得,她現在給人的感覺非常自信且強硬。這個聲音的主人自稱是艾薇瓦的指導靈,一個上世紀曾在約克郡放羊的農人。


“他”以聽起來完全就像是一個獨立存在體的堅定語氣開始說出了默默眷顧著我的命運的非物質守護者的身份,也就是我的指導靈!


“這個指導靈是位女性。”


“她的名字是?”羅傑問道。


“菲莉帕(Filipa)——這是她前世的名字。”


“她是否願意向她守護的對象提供一些有關於自己的訊息,包括她的前世和她的國籍?”


“她說她已經和他共度過很多世了;他和她是一對伴侶。他們的角色經常互相交替。她的最後一世是在希臘度過,算起來是希臘曆的1718−1771年,與你們的曆法相差五天。”


我完全驚呆了。艾薇瓦的眼睛仍然緊閉著,除了臉上的肌肉和喉嚨之外,她的身體始終沒有任何動作。我內心中彷彿有某個部分想伸出手來抓住她無力的手臂,一邊用力搖晃她一邊大吼說:“妳到底在說什麼?”但我心中的另一個更清醒、更冷靜的部分知道,艾薇瓦的意識早就已經不在現場了。那麼,這個名叫羅素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呢?我真的曾跟一位叫做菲莉帕的女子一起生活在18世紀的希臘嗎?而且我不只認識她,還與她相愛了很多世?這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且出人意料。但我沒有時間沉默,因為羅素已經開始轉向其它問題,並要我老實回答他。


“你難道不想知道嗎?”他問說:“知道你到底是一個慾魂人還是一個心魂人?”


這正是我期待的。羅傑事先解釋過,透過艾薇瓦說話的“指導靈”堅持認為地球上所有的人類都可以被分成兩種類型:慾魂人和心魂人。據說慾魂人生於慾望,心魂人則生於知識。顯然,這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人。


“是的,我想知道。”我緊張地回答說。“你能告訴我,我是哪種人嗎?”


“我想先知道,”羅素應答道:“你覺得你是哪種人?”


我有點被嚇到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是在一個星期之前才認識艾薇瓦,她邀請我來親眼“見識”這些指導靈,因為她認為我或許能幫助她更好地理解自己現在所進入的這種明明毫無意識卻還是能對答如流的狀態。我很想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但我對慾魂人和心魂人的概念知之甚少,而且我也很難接受人類可以被分成兩種類型的想法。於是,我向羅素坦白了自己的觀點。


“是的,我瞭解。”他同情地感嘆說。“你理解得還不夠多。事實上,你是一個心魂人...你擁有作為一個心魂人應有的天賦。你已經在某種程度上開始有了變化,儘管不是在有意識的層面上。你未來絕大部分的潛力都將從你們稱之為潛意識的層面來進行激發。你從來都不是一個慾魂人。你從一開始就是心魂人,你來自那個過往許多降神會都曾經提到的知識寶庫。”


即使聽得一頭霧水,但我卻很難抗拒去相信這些話。我的父親是一位退休的浸信會牧師,我的母親則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她總是對自己天生的通靈能力感到十分為難,深怕上帝會因為那些她無法不看見的幻象而不悅,她在最近成為了耶和華見證人。自然地,我的童年完全生活在原教旨主義的耳濡目染下。但我仍然走上了屬於自己的精神之路,並開始接受輪迴轉世是生命的必經之路,也是人類要繼續進化的必然。


起初我只覺得我們會以不同的身體重新返回地球這種想法很有趣,後來我漸漸地越來越認同輪迴理論,其主張人會一世又一世地投胎,體驗不同的性別、種族、角色、生活,以便學習生命的教訓。我對古代信仰、現代輪迴研究者和前世治療師的瞭解越多,就越是對伏爾泰的一句名言感到發自內心認同,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這句話說得非常在理:“出生兩次並不比只出生一次更令人驚奇。”


後來我又迷上了其它宗教經典、神話故事和形上學書籍,近來醫學研究已經證實與看不見的存在接觸確實是有可能的。像羅素這種看不見卻又看得見的東西完全印證了我過往讀過的理論——生活在另一個非物質宇宙中的無形智慧真的一直在默默注視著我們。至於慾魂人和心魂人的問題,誰能說羅素究竟是對是錯呢?但我還是鬆了口氣,因為我的確更希望自己是心魂人,畢竟這代表我是一個致力於追求知識更勝享樂的人。


這場邂逅的影響是深遠的。雖然還有很多探索工作要做,但我似乎在無意間發現了一個形上學智慧寶庫,死後生命無窮無盡的奧祕已近在咫尺。


在閱讀過諸如賽斯(Seth)等靈訊書籍之後,我一直對靈媒在催眠狀態下傳達的這些高靈訊息抱有許多疑惑。現在我正在親眼目睹這種奇怪而迷人的現象,這時還要繼續保持情感上的超然是很困難的。無論艾薇瓦的表演有多麼令人驚嘆,我都告訴自己,必須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耳朵。我必須努力保持冷靜,保持客觀...並暗暗祈禱這個看似大有可為的黃金國最後不會被證明只是一場騙局。


羅傑打斷了我的沉思,問我是否有問題任何想請教我的指導靈。他似乎認為菲莉帕目前還無法直接透過艾薇瓦說話,但他向我保證她很快就能親自獻聲。羅素願意暫時充當我們的傳聲筒,他解釋說,如果指導靈希望通過人類“載具”來進行交流,他們就必須先學會“操控能量”。


“菲莉帕說,”羅素開口說道。“如果你之後能與她進行直接的溝通,她會非常高興。她說,你的知識、自律以及思考方式都使你成為一個很好的直接溝通對象,然後你就可以從她那裡獲得更多指導。”


“我該如何進行這種直接溝通?”


“她建議你每天騰出一段固定的時間,試著去連結她的思想。這會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因為一個與指導靈有接觸的人往往更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你可以藉著這個機會發展出一段新的伴侶關係,她說你的生活中有太多混亂的伴侶關係。”


這些話立刻使我心頭一驚,因為長久以來我在維持戀愛關係這件事上總是屢受挫折。我對我的指導靈一無所知,但她卻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問題(我很想知道,我的這種如此明顯的問題是否也傷害了我與同居女友瑞秋的關係?)。我猜菲莉帕應該對我的人際關係十分暸若指掌。雖然我有一些非常要好的朋友,但也許我的友誼其實比我所以為的還要更加脆弱。不管菲莉帕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她顯然已經完全抓住了我的弱點,事後想起來這真是非常可怕。


“她覺得,”羅素補充說:“她可以成為你的好朋友。”


聽到這句話後,我希望她能分享一下有關於我們在地球上共度的最後一段關係的回憶。


“她說那對她來說是前世發生在希臘的事。那時你是男人,她是女人。你主動追求她,但是在那個社會裡你們卻是門當戶不對,結果你被趕出村子,然後再也沒有回來。這並非她所期望的,但一座村莊豈是一個人隻手所能違逆。”


一座村莊豈是一個人隻手所能違逆,這句話鏗鏘有力又富滿詩意,並令人聯想起希臘的形象。十年前,我的第一部小說的大部分內容就是在希臘的錫夫諾斯島完成的。我熱愛希臘,熱愛它的文化和人民,我完全不難想像自己上輩子曾生活在這片美好的土地。坐在艾薇瓦家客廳的地板上,我發現自己正呼吸著遙遠過去的空氣,漫步在乾燥的山谷和古老的墓穴中。我想像著菲莉帕有一雙烏黑的眼眸,以及一頭飄逸的黑色長髮。


那一刻是如此的美妙,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之中。但我內心的懷疑論者卻在尖叫著抗議,要求我在允許心中的幻想家繼續神馳之前,先確定菲莉帕的話究竟可不可信。


於是我問菲莉帕,她能不能說出我是什麼時候搬來加拿大,又是從哪裡搬來的?


“她說你們的時間概念與她的時間概念截然不同,她自從離開地球後就再也沒有接觸過地上的時間概念了。這很困難,尤其她過去幾乎從未與自己的守護對象有過任何自發性的接觸。她不明白你說的‘搬來加拿大’是什麼意思。她說你出生在地球上,這輩子從未離開過地球。她不理解你說的加拿大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對菲莉帕缺乏地理知識感到十分有趣。畢竟,如果她這兩百多年來從未投胎到地球上,那麼她對加拿大的無知也是情有可原。


“她問,”羅素說:“在她最後一次投胎到地球的時候,那個地方就已經被發現了嗎?”


“不,”我回答說:“這正是有趣的地方,因為加拿大是直到1867年才建立的。”


“她早在很久以前就離開了地球,她說,在你和她生活的那個叫塞洛斯(Theros)的小地方,很難瞭解外面的世界,頂多只能從偶爾經過村莊的旅人口中聽說,旅人一般是為了前往黑海的大城市才會經過這裡。”


“塞洛斯?這就是我們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就是塞洛斯。”


“這是一座島嗎?還是一座村莊的名字?”


“這是一座村莊的名字。她說從那裡到黑海只需要步行五天。”


當然,我並不意外生活在18世紀的農民會用步行時間來衡量路途遠近。我再次忍不住在腦海中想像那幅畫面。但我內心的懷疑論者又再次對這種粗野而浪漫的舊世界想像感到不耐。首先,我需要確定羅素和菲莉帕是否真的說的是實話。由於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只能懇求羅素做出保證。他的回答既溫暖又體貼。


“我認為,假如你想要在地球上驗證指導靈的說辭,那麼你對菲莉帕的那種提問方式確實是正確的。可是,至少在現在這個階段,恐怕這個可憐的女孩已經有點手忙腳亂了。她是一個容易上頭的年輕女孩,她非常願意回答問題,但我想她還沒有完全理解你今晚到底想從她那裡獲得什麼...我感覺——我之後會跟她解釋——你之後一定會要求她提供能證明你們兩人關係的實物證據...她說她對很多事情其實都沒有太懂。”


她不是唯一的一個,我想,我的想像力已經定格在希臘偏遠村莊的塵土中了。我陶醉其中,幾乎聽不見羅傑在吟誦那段將艾薇瓦從催眠狀態中喚醒的指令。我想像著自己正在與一位黑髮美女幽會。我在重溫著我們遭到的背叛,以及最後當一群身穿黑衣、滿臉皺紋的老人下令將我放逐時,我又是多麼絕望。畢竟,一座村莊豈是一個人隻手所能違逆。


我想要相信。可是長年來身為記者的經歷卻讓我變得過於謹慎,以至於我心中的那個冷靜觀察者依舊不肯買單,我知道我絕不能任憑感情上的脆弱和精神上的渴望影響自己的判斷力。那些靈性大師常說,學會放下執著是一顆無價的珍珠。放下執著一直是我努力想要達到的精神境界。


當艾薇瓦的雙眼再次睜開時,我的內心仍在天人交戰,羅傑正在幫助她慢慢站起身來。她顯然還搞不清楚方向,笨拙地想要伸手去拿眼鏡,然後她又坐回沙發,閉上眼睛靜靜不動了幾分鐘。等到艾薇瓦重新睜眼時,她吐了口氣,伸展雙臂,我告訴她說她看起來就像剛被人從熟睡中叫醒。“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她懶洋洋地說。羅素的英國口音和自信都已經消失。剛剛還在另一種意識狀態下的她現在只感到自己的喉嚨乾澀不已。當羅傑遞給她一杯用高腳杯盛滿的水時,她立刻咕嚕咕嚕地將那杯水一飲而盡。


“你會感到非常口渴,”她繼續說。“回來的感覺不是很好。就好像自己被人用力丟進一個礦井裡面。或者,像是你說的,是我在失去對這個世界的知覺時突然警報聲響起。相信我,剛才我對這個世界已經完全沒有知覺。在羅傑把我叫出去之後,我就意識不到自己在說些什麼了。後面的事我什麼也不記得。”


接下來是幾分鐘的休息,然後艾薇瓦再次開口:


“嗯,”她說:“你見到你的指導靈了嗎?”


羅傑和我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看來是有囉?”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似乎是這樣沒錯,”我說:“我的指導靈是個希臘女人,她最後一次來到地球是18世紀。”


“希臘人!”艾薇瓦大聲喊道,她點了一支煙。“接下來該怎麼辦呢?羅傑,這裡可真是越來越像聯合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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