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3日 星期一

意識:不為人知的故事(1)R.M・巴克與人類的未來


1901年,在費城出現了一本噱頭性十足的書,且只限量發行五百冊,這本書就是《宇宙意識》(Cosmic Consicousness)。它的作者理查德・巴克(Richard Maurice Bucke)是安大略省倫敦市一家精神病院的醫生兼前醫務總管。儘管起初乏人問津,但這本書憑藉其令人耳目一新的主張——人類正在慢慢演化出一種前所未有、更高層次的意識——而引起了世人的注意,很快地就連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和神秘哲學家P.D・鄔斯賓斯基都成了它的忠實讀者。它真正開始出名是在半個世紀之後,截至1966年《宇宙意識》已再版二十六次,並與赫爾曼・黑塞的《悉達多》、阿道斯・赫胥黎的《眾妙之門》、J.R.R・托爾金的《魔戒》一起成為了當時正蓄勢待發的反文化運動(counterculture)推崇之至的不朽經典。


巴克的個人背景並不符合人們一般會對一位精神病院院長的想像,甚至也不怎麼符合那種會寫書嚷嚷人類正在邁向更高意識狀態的作家的刻板形象。巴克出生在1837年的英國,之後隨父母移民加拿大,並在十七歲那年繼母去世後離家,在接下來的四年裡,這個正值青春年少、對什麼都躍躍欲試的年輕人歷經了各式各樣的冒險。


他越過邊境進入美國,親身走遍全美各地,什麼工作都幹過。他曾在俄亥俄州做園丁、在辛辛那提做鐵路工人、在密西西比做汽船水手,之後又簽約成為司機駕駛貨運火車穿越北美大平原、直到摩門教領區邊陲,即今內華達州的一部分。前往鹽湖城總計需要耗時五個月,在1850年代那時,這是一項十分危險的工作。最後一千兩百英里的路程上幾乎沒有白人定居點,只有對白人充滿恨意的印第安人,很難指望他們會笑臉迎人。巴克曾在穿越洛磯山脈後遭到休休尼印地安人(Shoshone)偷襲,差一點餓死,還是靠著麵粉和熱水才勉強保住一命。後來,他決定安定下來當一名礦工。在一次冬天試圖翻越山脈的時候,他的同伴不幸罹難,巴克本人也徘徊在生死邊緣,幸虧另一個礦工工人及時發現他。他的雙腳都被結凍了,一整隻腳和另一隻腳的一部分被迫截肢。巴克這時才二十一歲,這種身體上的痛苦將在他的餘生始終困擾著他。


然而,巴克卻也擁有與19世紀正在不斷擴張的美國同樣的樂觀與進取精神,也是同樣的樂觀主義刺激他孕育出了自己最重要的思想,即人類正在朝向更高層次的意識演化。他用家裡留下的遺產支付了在英國、法國和德國的醫學院研習的費用。1884年,他在加拿大定居並開始執業。1876年,他被任命為安大略省漢密爾頓精神病院院長;次年他移民到倫敦。他接著又獲西方大學娉用成為精神和神經疾病學教授。他在1888年當上英國醫學學會(British Medical Association)的心理學分會主席,並於1890年被美國醫學心理學學會(American Medico-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授予類似的榮譽。到該世紀末,巴克已被公認為是北美最具權威的“精神病學家”(alienists)之一——在“心理學家”這個名稱出現之前,心理醫生大多是被這麼稱呼——這種專業地位對他所想闡述的關於人類演化的非凡見解有不少好處,否則一般人可能會直接將其斥為胡說八道(註1)。 


巴克的堅韌與歷練無不給人一種他應該是一個十分務實、腳踏實地、不喜空談的人,這似乎與一個主張人類意識正在發生巨大變革的哲學家的形象有點格格不入——雖說在《宇宙意識》的作者照片中他留著一縷飄逸的白鬍子和長髮,倒確實頗有幾分先知的氣質。然而,這並不是巴克的全部。作為一個自幼在加拿大偏遠農莊長大的人,他對自然充滿了感性,並對生命最根本的奧秘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他從大約十歲時便對死亡這個概念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狂喜與渴望,他急切地想要找到能夠回答“彼岸”後面會有什麼的答案。即便他受的教育不多,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一個詩歌愛好者,並以能流暢背誦一整卷詩而令旁人佩服。巴克的父親畢業於劍橋三一學院,他自己精通七種語言,當他攜家帶眷從英格蘭來到安大略省的荒野時,他也帶來了一座藏書不下上千冊的圖書館。所以巴克出生長大的環境雖然簡陋,但卻也沒有少受到文學的沐浴;想必這也打下了他日後成為一位異象見證者與先知的良好基礎。


最早的徵兆發生在1867年,當時有位訪客在巴克家坐客的時候順口引用了幾句惠特曼的詩。結果十分不得了。我們不知道到底是惠特曼的哪幾首詩,但巴克顯然被它們迷住了,從那一刻開始,他便一直以這位詩人的門徒自居。巴克從此開始廣泛閱讀與歷史、哲學和科學有關的書籍,此後的多年裡,巴克始終“孜孜不倦地在追尋那些最根本的問題的答案”(註2)。十年後,巴克終於見到惠特曼本人,乃至成為這位詩人的交友圈中的一位中心人物,甚至還以自己的醫術治好了他的病,惠特曼常說正是這位良醫救了他的命。據說巴克已經把惠特曼的《草葉集》背得滾瓜爛熟,這不管怎麼說都是一項了不得的成就。


在認識惠特曼的詩五年後,巴克經歷了一場即將開啟他往後終生志業的遭遇,並使得他為我們的語言貢獻了一個今天常被許多人掛在嘴邊、卻絲毫不知其由來的術語。在他三十五歲那年,他在一次拜訪英國的時候突然獲得了驚人的領悟。在討論完華茲渥斯、雪萊、葉慈、布朗寧,當然還有惠特曼的詩後,巴克在午夜時分告別他的友人,坐上馬車準備前往他投宿的酒店。這場詩歌之夜讓他的心情變得極度放鬆,他的腦海裡都是被當晚的討論所激發的想法和靈感。他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完全靜謐、幾乎是不由自主的極度愉悅中”。


就在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忽然,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他(巴克以第三人稱書寫)發現自己被一團宛如烈燄般的雲霧團團包圍。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為發生了火災——是不是這座偉大的城市已經陷入一片火海。片刻過後他才明白,這火焰是從自己的身上燃起的。

緊接著,一股強烈的興奮感湧上心頭,多麼無與倫比的喜悅,伴隨或者說緊隨其後的是一種無可名狀的文思泉湧。剎那間,梵光如閃電般打進他的腦海,徹底照亮他的整個生命。一滴梵樂落入他心頭,這種天堂般的美好將讓他在餘生中永遠念想。過去的他不信,但現在他親眼看到並明白了宇宙絕非只是一團了無生氣的物質,而是一種活生生的生命,人的靈魂不會被死亡奪走,這個宇宙是如此井然有序,世間萬物都為了彼此的幸福互相扶持,愛是這個世界上最根本的法則,最終它會使每個人都獲得幸福。”


“那晚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巴克說,是他“徹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更高層次的智慧”。在那短短幾秒鐘的頓悟中,即使他人仍正乘著馬車駛過已經入睡的倫敦,巴克學到的卻“比過去幾個月甚至幾年所讀書的書”加起來都要多,“這是沒有任何學問可以教給我們的東西。”(註3) 


巴克的經歷在今天一般會被歸咎於是大腦中的“上帝點”(God spot)在放電,更不那麼中聽的話則是顳葉癲癇(註4)。但對巴克自己來說,這是他第一次領悟了人類的未來將何去何從。


我們理所當然會以為巴克應該會馬上去跟他的朋友分享自己的經歷,當然這是指那些會聚在他的良師惠特曼身邊的人。但直到二十多年過去後,他才第一次開始把這件事說給朋友們聽。1894年5月,巴克在美國醫學心理學學會的年會上宣讀了一篇關於“宇宙意識”的論文。接著又在同年8月蒙特利爾的英國醫學學會演講中更詳細闡述了自己的主張,即在人類的歷史中曾不止一次出現過一種新的意識,並且它的特徵將在未來變得越來越醒目。他相信這些變化是人的精神正在演化的證據,它最終會席捲全人類,使這個物種迎來徹底的轉變,飛躍至現在的我們根本無法想像的全新境界。巴克深信“宇宙意識”終有一天會變得像我們現在的自我意識一樣稀鬆平常。如同自我意識的誕生使人類脫離了野獸的層次,現在宇宙意識也會引領我們步入超越人類的境界。至於宇宙意識將使人類昇華至多高的境界,答案將會在七年後當巴克辛苦研究的成果終於呈現在即將邁入20世紀的公眾眼前時揭曉。


雖然“宇宙意識”這個術語——或它的縮寫版本,“宇宙”——幾乎已成為水瓶座時代愛好者們的通關密語,不過我們最好還是來重新認識一下發明它的人最初到底是想表達什麼。巴克的“開悟”體驗顯然就是後來被稱為“更高意識狀態”的經典例子。他的體驗包含了將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意識演化”爭論中反覆出現的幾個基本元素:相信“萬物都是美好的”、宇宙不是了無生氣而是有生命的、人的靈魂是不朽的,最重要的是,啟蒙之光的源頭不在巴克之外,而就在他自己之內。即使他對這個活生生的宇宙只有驚鴻一瞥,但它所帶來的啟發卻伴隨了他一生。拋開其它不談,這也幫助他釋懷了對愛子早逝的悲痛。在《宇宙意識》的獻詞中,巴克寫道:“經過奠定本書的那次體驗,我終於明白,縱然斯人已逝...但你從未真正死去...從未真正離開,你一直都好好的在那兒,就在那離我不遠的地方。” 


人類的靈魂不朽,儘管無疑很重要,但並不是巴克在初次品嚐宇宙意識時所領悟的唯一一個道理。他認為意識的發展是從單純的感官知覺逐漸上升到最後包含整個宇宙的廣闊視野。按照巴克的說法,這就像是一座自上而下的倒金字塔,從最簡單的意識開始,並隨著每一個層次逐步擴大。首當其衝的是他所謂的感性思維,其只能感覺到感官印象,是低等動物的層次。接下來是屬於高等動物的“接受性思維”,這是一種簡單的意識,狗或貓就屬這一層次。再往上是概念性思維,這只有人類擁有,它孕育了我們獨一無二的自我意識,即我們對自己的意識、我們的自我,作為一個個獨立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實體。這種意識形式的其中一個產物是語言,巴克在他的書中有一句話可謂預示了後世對語言與意識的討論,他說:“語言是客觀的,表達出了主觀的自我意識。”(註5)他認為語言的誕生形同在我們與動物之間劃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類似的鴻溝也存在於曾經短暫體驗過新意識狀態的少數人與普通人之間。


宇宙意識,意識金字塔的下一個層次,“是一種比普通人所擁有的意識要更高的意識形式。”這是一種“宇宙性的意識...是認識到宇宙的生命與秩序的意識。”其將伴隨著“得以使一個人昇華進入新的存在層次的知性徹悟或啟蒙——這將讓他從此變成一個新物種的一員。”儘管這樣的例子在過去十分罕見——事實上,據巴克估計,在過去三千年裡恐怕只有十四個人是真正的模範,雖然還有更多人是屬於他所謂“還差一腳”的例子——“作為一個物種,我們的後代子孫遲早會實現宇宙意識,就像我們的祖先在很久很久以前從簡單的意識過渡到自我意識一樣。”(註6)


巴克相信,等那到時一個真正的烏托邦、一個名副其實的人間樂土就會降臨。巴克的遠見並不局限於他對神秘意識狀態的興趣。除了宇宙意識,他還預言了其它將在新世紀發生的革命性變化。“用不了多久,我們這個物種就會迎向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註7)另外兩個伴隨宇宙意識而來的較小變革也許在範圍與影響上無法同日而語,但卻仍然不可低估。航空技術的誕生(剛隨著萊特兄弟一同起步)將使國界變得不再重要,使大城市變得老舊過時,使許多人得以在高山或海邊安家。人們將能享受征服天空帶來的種種益處,在巴克的想像中,20世紀將會是社會主義興起與勝利的世紀。繁重的勞動與不公平的財富分配將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經濟體系與社會秩序。這些都是宇宙意識準備好萌芽時的物質條件。


看完巴克的千禧年夢想,再看看上個世紀與我們如今的現實,我們大概會覺得他沒能活著看到未來的實際情況反而是一種幸運。他的烏托邦情結在19世紀並不罕見。在漫長的進步時代末端,即使是凡爾納的小說中也充滿了對科學與美好未來的預測(並很快在H.G・威爾斯那裡獲得了共鳴),而且不只是小說家,當時的社會學家、科學家與政治家也都是如此樂觀。20世紀初是各種新思想的奇妙大雜燴,激進政治、社會改革、神秘學信仰和演化的理想互相交織形成了一個激勵人心的樂觀景象,在一次大戰的幾年前裡,它產生了一種令人陶醉、充滿活力的氛圍,彷彿任何事情皆有可能。巴克的書只是眾多以這種或那種方式,來論證人類正在逐漸成熟、開始能主動掌握自己命運的思想之一。


這種情緒確實曾經十分流行。到了19世紀的最後幾年,fin de siècle(世紀末)在人們的眼裡已變成了一種腐朽且有害的氣氛。比巴克早十年,既是醫生、記者,後來成為猶太復國主義者的馬克斯・諾爾道(Max Nordau)就憑著他的《墮落》(Degeneration,1892)一炮而紅,這本書認為當時的時代充斥著疲憊、歇斯底里、頹廢與自戀,這從尼采、易卜生、華格納和波特萊爾這些“墮落者”的作品中就看得出來。這本書的題獻人切薩雷・隆勃羅梭教授(Cesare Lombroso,他也是後來所謂的超心理學的倡導者)提出了可以從顱相來辨識“犯罪類型”的理論,並被諾爾道運用來檢視他那個時代的藝術與文學。他在書中用了很長一段來專門討論神秘主義,巴克的體驗肯定會被他認定是墮落的寫照。他的攻擊往往膚淺且歇斯底里,也引起了激烈的反擊,其中尤以蕭伯納的精彩文章《藝術的理智》(The Sanity of Art,1895)提出的辯駁最為鏗鏘有力。然而,對於白人正在“退化”的擔憂以及來自外族的威脅,無論是黑人還是“黃禍”,都在當時掀起了許多文化討論,也讓越來越多人開始對所謂科學改善人類的優生學心生嚮往。巴克的書強調了一個鼓舞人心、樂觀進取的未來,也獲得了相信宇宙正在推動人類邁向更高境界的那一代人的喜愛。


然而,新的曙光卻宛如曇花一現。等到1914年一次大戰爆發時,過去激勵啟蒙運動的對進步、發展和人類完美性的信念,以及諸如布拉瓦茨基夫人的神智學等更古怪的學說已經徹底破滅。巴克本人在他的書出版後不到一年便過世了。1902年2月,在與人討論了一晚弗朗西斯・培根才是莎士比亞戲劇真正作者的理論之後——巴克本人十分相信這個理論——他在從陽台上凝視夜空的時候,不小心踩到冰霜滑倒了;他這一摔把自己的頭猛烈地撞在一根柱子上,他幾乎當場就失去了心跳。那晚的星星在冬天冷洌的空氣中顯得格外耀眼,只願不是又因為瞥見了宇宙意識才讓巴克一個沒注意而失足。


宇宙意識的論證本身其實很簡單。巴克親身體驗過這種新形式的意識,於是他回首歷史,想要看看是否還有其它類似的例子。如前所說,他相信,且聽起來很有說服力,從古至今起碼有十四個這樣的案例,並且還有其它只差臨門一腳的例子。被他列進名單的許多名字也會反覆出現在其它很多類似的理論中,這就像是一個綿延不絕的“開悟鏈”,延續了好幾個世紀。釋迦牟尼、耶穌、聖保羅、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普羅提諾(Plotinus)、雅各・波姆(Jacob Boehme)、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當然還有惠特曼都是宇宙意識最好的體現。有些讀者或許不會同意巴克的名單。比方說,為什麼小說家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被認為體現了完整的宇宙意識,但伊曼紐爾・史威登堡(Emmanuel Swedenborg)卻只是“次要、不完美且可疑的例子”?巴克的其它選擇似乎也頗有可議之處,包括他對“原始”和“落後”種族的看法以及他對雅利安人代表公認的“更高類型”的假設也是。但這不妨礙我們理解的他的基本思想,亦即歷史上早已有人孕育出另一種意識,也不妨礙我們欣賞他為我們提供這些例子所費心做的研究。“雅利安人”這個術語早在被納粹濫用的很久之前便已經存在了,而在巴克提出的新意識代表人物中,顯然也沒有任何一人會對什麼“主人種族”感興趣。


儘管宇宙意識否定生命是一個無意義的宇宙機緣巧合下的產物,但巴克的方法究其本質仍是達爾文主義的。決定構成宇宙意識基礎的那些身心變化的依然是某種適者生存法則。正如純粹的感性思維演化成動物的簡單意識,然後它又演化成我們的自我意識,我們的自我意識繼續演化成一種更廣闊、更直觀的意識。這是一條從最單純的感官慢慢擴展至整個宇宙的軌跡。巴克認為,我們回顧歷史會覺得宇宙意識的例子似乎屈指可數,但這樣的人近年來正在慢慢增加,並且只會越來越多,就像我們現在擁有的自我意識也曾只屬少數人獨有,但如今卻已成為我們衡量是非的標準。他還表示,色覺的發展還有對音樂的欣賞都是我們現在覺得理所當然、但過去的人類沒有的能力。有一個例子經常被其他同樣認同意識演化的研究者提起,巴克指出古希臘人只知道三種顏色,無論是荷馬還是《聖經》都不曾提到天藍色,並且在《梨俱吠陀》和《阿維斯陀》中也同樣缺乏類似的詞彙。還有對香味的品鑑也是如此(註8)。巴克相信種族的意識發展與個人的意識發展是並行的,因此像色覺和樂感這些能力出現在個人身上的時間大致上與全人類類似。有一張圖表叫〈人的心理發生——透過幾種天賦來說明〉(Psychogenesis of Man—Illustrated by a Few Faculties)提供了一些可供參考的比較。


我們可能會覺得這張圖表過於簡化且不夠準確。圖中說“樂感”是從十八歲才出現似乎早已被大量音樂神童的存在駁斥了,而且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的兒子在兩歲時就有了完美的音感,可以隨口哼唱幾首曲子。但圖表的思路本身還是足夠清晰。宇宙意識並不是眾神賦予少數選民的超自然餽贈,而是演化過程的自然產物。那些能夠辨識出更明亮的陰影與更精緻的色調的人當然會從他們的同胞中脫穎而出,因為後者仍只能以單調的方式看待世界。就像現在,今天能夠體驗到宇宙意識的人同樣是“出身自某個家庭,與普通人為伍,但卻已不是普通人,像他們一樣的人遍布在世界各地的先進種族之中。”(註9)隨著20世紀的發展,我們還會繼續在其他作家那裡看見這種認為新舊人類將同時共存的觀點。


在個人層面上,宇宙意識發展的時間點差不多是三十五歲左右,但丁以及後來的思想家如榮格、魯道夫・史代納都認為這個年紀有特別重要的意義。當然還有其它因素需要考慮,而在討論它們的時候,我們務必要明白巴克使用的修辭往往十分花俏甚至令人厭煩。我們必須認識到這整本書都充滿了這種“鍍銅”風格,巴克聲稱具備“高尚的人格”、“完美的智力與德行”以及“完美的體魄——完美的體格和體態、完美的容貌、完美的健康、完美的性情、完美的魅力”是必要的,這難免會使我們覺得這是某種靈性勢利眼(註10)。同樣的,他還強調要有“必要的遺傳條件”,巴克是真心抱持著一種天真無邪的種族偏見與理論,而我認為很多把身體的健康與精神的演化聯繫在一起的新紀元思想其實也多少有這種影子(這實際上跟隆勃羅梭相信可以透過顱相來判斷“犯罪類型”沒有兩樣)。巴克經常給人一種感覺,好像只有敬畏上帝、一頭金髮的健美運動員才有可能成為宇宙意識的候選人,這一切實在是完美得令人乏味,反倒叫人期待能有一兩個沒那麼完美的傢伙來活絡一下氣氛。


然而,巴克確實是在正確的時間提出了正確的問題。19世紀的人們對我們現在俗稱的意識改變狀態有很濃厚的興趣。在巴克出版他的書時,該領域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是愛德華・卡彭特(Edward Carpenter),他也出現在巴克的書中,並被認為是宇宙意識最新的完美典範。卡彭特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物,他在他那個時代十分出名,在今天卻少有人知,就連他的書也乏人問津。他是進步思想、演化理想、神秘學教誨和激進生活方式的完美結合,堪稱一次大戰以前的新紀元運動代表。對於這位字裡行間都充滿惠特曼風格的作家——巴克認為卡彭特的長篇詩作《走向民主》(Towards Democracy)實際上是一部“宇宙意識在說話”的作品——卡彭特同時還是一個同性戀者,並且敢於為我們今天所說的“同志權利”(用卡彭特自己的術語叫“同質之愛”,註11)大聲疾呼。


在記述他印度旅行點滴的《從亞當峰到象島》(From Adam's Peak to Elephanta,1892)中,卡彭特對他所謂“沒有思想的意識”進行了一番論述。他用了類似巴克的術語來談論這種“更高形式的意識”。假設它確實存在,卡彭特認為它正在歷經演化,並將在未來許多代人中緩慢演化,它的出現會像當初簡單的單純意識與自我意識出現時一樣石破天驚。在這種新意識中,不會再有主體與客體的分別,卡彭特將其與稍後將被俄羅斯哲學家P.D・鄔斯賓斯基提出的幾個概念聯繫起來,比如“第四維度”。他在另一部作品中繼續談到這種新意識,他說這讓他能夠看透“一切物體、事物與人的內在”。在這種新意識中,他自己變成了他正在感知的對象,並且他是以一種新的感覺來感知一切,這種感覺實際上是所有感覺的合而為一,這與後面就會介紹的哲學家亨利・柏格森的“直覺”有異曲同工(註12)。


卡彭特關於“更高意識”的論述並不罕見。雖然巴克可能不會喜歡,但關於吸毒產生的意識改變在19世紀變成了一種流行的文學題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托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的《一位英國鴉片癮君子的自白》(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 Eater,1821,註13)。


德・昆西對鴉片成癮的自述,那夢幻般的極樂和地獄般的極苦,成為了後人爭相效仿的一種十分離經叛道的意識研究途徑。法國詩人、小說家泰奧菲勒・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在1846年發表了他作為著名的大麻俱樂部(Club des Haschischins)成員的親身體驗,這是醫生、精神病學家雅克-約瑟夫・莫羅・德・圖爾(Jacques-Joseph Moreau de Tours)在巴黎創立的同好會。這個俱樂部刻意效法中世紀的伊斯蘭阿薩辛派(Assassins),相傳後者會在入教儀式上吸大麻,俱樂部的成員有波德萊爾、熱拉爾・德・內瓦爾(Gérard de Nerval)、大仲馬和巴爾扎克(由於巴爾扎克也是巴克列出的十四名“完美”宇宙意識代表之一,這不禁讓人好奇巴克是否知道巴爾扎克對大麻的興趣,而這肯定會使人懷疑他是否真的具備完美的德行與健康)。參加俱樂部的人大部分都描述過他們呼麻的經驗,波德萊爾的經典作品《人造的天堂》(Artificial Paradise,1851-60)無論在縝密程度還是科學客觀性上都堪稱一絕。


1857年,一位來自紐約波基普西的二十一歲詩人、散文家費茲・休・盧德洛(Fitz Hugh Ludlow)出版了他廣受好評、十分直白的《大麻吸食者,一個畢達哥拉斯式的人生》(The Hasheesh Eater, being Passages from the Life of a Pythagorean)。盧德洛的目標顯然是想要成為新世界的德・昆西,他為自己在鴉片激發的幻覺中添加了一些愛默生式的哲學見解,在大劑量毒品的催化下,他的靈感開始源源不絕。大麻並不是唯一能帶來這種形而上啟發的物質。1874年,紐約農夫、健美運動員與數學天才本傑明・布洛德(Benjamin Paul Blood)私下發表了一篇關於他在吸食笑氣後產生奇異體驗的自述。在《麻醉藥的啟示及其哲學含義》(The Anesthetic Revelation and the Gist of Philosophy)中,布洛德聲稱吸入笑氣使他領悟了“眾目睽睽下的大秘密,一個最原始的、亞當式的生命驚喜。”漢弗萊・戴維爵士(Humphrey Davy)在1799年首次體會到了吸入笑氣帶來的哲學啟發,他在吸了四夸脫的笑氣後感受到了一股宇宙膨脹的感覺,然後感覺被總結成一句話:“除了思想,無物存在!”但笑氣作為靈性媒介的用途,終究還是被它可以減緩過去尚不成熟的牙科手術造成的痛苦上的功效給蓋過了。布洛德的自述恢復了笑氣本來更崇高的使命,並使形上學變得過時,因為它提供了對真正的實相的直接、強烈且沒有遮蔽的領悟。


布洛德把他的小冊子寄給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大人物,雖然它沒能傳遍全世界,但它確實被一些懂得欣賞的人注意到了。其中一些人是剛成立不久的英國心靈研究學會(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的成員,他們從布洛德持續十年的笑氣實驗中看見了透過嚴謹的科學方法來探究不尋常的意識狀態的可能性。還有一個對精神現象和不尋常意識狀態十分情有獨鍾的人也從《大西洋月刊》上讀到了布洛德的故事。布洛德的經歷給這位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後來在自己的書中引述了《麻醉藥的啟示》的一些段落,同時他也討論了巴克博士的非凡理論。這本書就是《宗教經驗之種種》(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1902),它的作者叫威廉・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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