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9日 星期六

意識:不為人知的故事(2)威廉・詹姆斯和麻醉藥的啟示


威廉・詹姆斯是一位哲學家、心理學家跟科學家,他認可現代科學方法的價值,卻也對科學往往將其所分析不了的經驗與現象斥為“不真實”感到扼腕——這種偏見至今在像丹尼爾・丹尼特這些“取消唯物主義者”(eliminative materialist)的著作中依然比比皆是。詹姆斯最感興趣的是可以被粗略地概括為“神秘”或“超自然”的經驗與現象。他擁有一顆旺盛的好奇心,不管是人類如何產生習慣養成(habit-formation)的機制,還是死後究竟還會不會有生命,他都同樣充滿了興趣。他最感興趣的其中一個主題是人類尚未開發的潛力。在一篇題為《人的能量》(The Energies of Men)的文章中,他研究了“再生氣”*現象並得出結論:“我們的精力會因為疲勞的程度受到抑制,而能承受多少疲勞是經由習慣養成的。”


詹姆斯認為,將來會有越來越多人開始學會使用更高強度的精力與熱情來生活。心靈治療、正向思考、催眠、心靈感應:這些都是詹姆斯這位喜歡刨根問底的調查員所涉獵的主題。與他的好友兼哲學家亨利・柏格森一樣,詹姆斯熱衷於研究精神現象,他渴望找出能證明生命的存在是有意義的證據,而不願苟同堅持要將生命簡化成只不過是一堆分子在互相碰撞的科學主義思維。如果科學想要成為真正的科學而不只是變成一種偏見,它必須要學會對所有經驗一視同仁,而不是只接受符合其分析方法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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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氣(second wind),指在歷經一段時間的疲勞後突然重新恢復活力,如長跑運動員在快要撐不下去前忽然發現自己可以用更少的力氣維持相同的速度——譯註



詹姆斯反對科學化約論對宗教領域的侵門踏戶不僅是出於哲學上的立場,更是因為他堅持要捍衛自由意志。曾經深陷嚴重憂鬱症的他是因為堅信自己擁有自由意志可以做決定,才成功克服挫折並重新出發,其中最重要的關鍵就是他願意相信。這一成功的經驗使他提出一個概念叫“相信的意志”(will to believe),意思是一種信仰是否有用本身便足以作為評判它是不是“真理”的判準——這就是他的“實用主義”立場。詹姆斯的經典名著《宗教經驗之種種》(1902)背後的核心思想是作為宗教信仰的基礎,“經驗”遠比任何形上學體系或神學論證都更加鏗鏘有力,即使是靈視者和神秘主義者的經驗,不管它們看上去有多麼不合理,任何宣稱可以“完整”解釋世界的主張都不應輕易將其排除在外。


詹姆斯意識到有必要發明一種語言,好同時容納唯物主義與唯心宗教彼此看似互相矛盾的主張。他知道有一位哲學家就曾嘗試這麼做——這個人便是德國的一代形上學宗師黑格爾,他影響了整個19世紀,其代表作《精神現象學》(1807)更是一部關於意識演化的磅礴巨著。然而,詹姆斯個人的經驗主義傾向使他無法接受黑格爾宏大的理性主義,而且他也難以認同那種允許互相矛盾的陳述同時成立的黑格爾式話語。話是這麼說,但布洛德令他大受震撼的那本麻醉藥啟示錄卻也同樣充滿了互相矛盾的陳述,它們任何一句放在正常的語境下都無法同時成立。可是,在布洛德的幻象中,這些命題卻可以排列成一條階梯,最終通達一個更高、更廣、更全的和解。


詹姆斯從來都不是那種扶手椅上的旅行家,他是一個寧可主動去找出答案的人。他親自嘗試吸食笑氣,他對笑氣吸入體驗的描述堪稱是最經典也最有趣的現代神秘體驗文本之一。這麼做帶來的第一個好處是讓他開始接受了黑格爾的觀點。在他的文章《淺談黑格爾主義》(On Some Hegelisms)中,詹姆斯自述說:“在我重新回顧過笑氣中毒的經驗之後,我現在終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能理解黑格爾哲學的優點與缺點。我強烈建議每個人都嘗試這個實驗。”(註1)


詹姆斯在這篇短文的其餘部分描述了他如何在笑氣的影響下體驗到對立和解的感受,布洛德認為那正是麻醉藥啟示的精髓之所在。“我在這如夢似幻的過程中不停振筆疾書,它們在清醒的讀者看來都只是些胡言亂語,但在我揮舞筆尖的那一刻,它們卻變成了一團無限理性的火焰。神與魔、善與惡、生與死、我與你、清醒與迷醉、物質與形式、黑色與白色、質量與數量、狂喜的顫抖與恐怖的寒顫、嘔吐與吞嚥、靈感與枯萎、命運與理性、偉大與渺小、範圍與意圖、玩笑與嚴肅、悲劇與喜劇,還有其它五十種對比通通被寫在了這一頁又一頁中。”直接來閱讀他的筆記應該可以讓你對他在吸入笑氣後腦海中究竟都閃過些什麼有點概念:


“錯誤只是另一種正確呢?

nausea(噁心)只是另一種ausea呢?”(註2)


從邏輯思維來看這些字句簡直是狗屁不通,這也是詹姆斯在恢復清醒後閱讀自己筆記時的感覺。他還在笑氣中毒的時候覺得無比深邃的洞見現在全變成了含糊不清、毫無意義的碎唸。如果是一般人這時肯定會覺得吸入笑氣產生的那種一切忽然都有了意義的感覺,無非就是每個酒鬼都會有的多愁善感的強化版而已。但詹姆斯卻無法否認,他在自己的麻醉藥啟示中有了一些非常真實的體悟。事實上,他自己也承認“酒精對人類如此有吸引力,無疑是因為它具有刺激神秘力量發生的作用。”(註3)酒精會令人產生一種“一切都好極了”(Yea-saying,註3)的感覺,這種情緒解脫正是飛越邏輯平流層的第一階段,他則靠笑氣達到了這一效果。“這種體驗的本質,”他寫說:“是一種非常令人興奮、強烈無比的形而上領悟。在令人眼花繚亂的事實衝擊下,真理就在那裡等著向人們揭蔽。”(註4)


詹姆斯發現,普通人的意識狀態,也就是被我們視之為理所當然的邏輯理性世界,其實說穿了就像是一攤死水。只要通過一點點輕微的調整,人就可以進入“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意識,然後體驗到其它同樣多采多姿的現實,如果不是更精彩的話。他在迷醉般的狀態寫下的筆記在後來可能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但有一個結論似乎是無可避免的。正如後來的心靈探索者們常常引述的,他聲稱笑氣實驗使他確信“我們正常的清醒意識,即我們俗稱的理性意識,其實只是眾多意識形式的其中一種,而在它的周遭,被脆弱的屏幕所隔開的是其它截然不同的潛在意識形式。”對那些企圖將意識簡化成一點都不重要的附帶產物——或更糟的是,直接否定意識——的頑固化約論科學家,詹姆斯痛斥說:“任何完全漠視其它形式的意識的解釋,都沒有資格說自己是對宇宙整體的最終解釋。”(註5)這些體驗讓詹姆斯開始相信,人的意識其實與一個更巨大、更完整的“自我”緊密相連,人們通常不會意識到它,但它卻會在危機關頭、神秘啟蒙或宗教皈依發生的時候出現;除此之外,那個“更大的自我”本身也是與宇宙中的其它“萬物”聯繫在一起。


詹姆斯與巴克兩人的相似性是顯而易見的。對於為什麼“宇宙意識”往往百年不遇,詹姆斯提供了一個可能的思路。他認為意識的其中一個任務是從四面八方的感官刺激中——他稱之為“盛開、嘈雜的混亂”——雕琢出一個更好理解、經過整理的版本。所以最後能進入我們意識的只剩下有限的資訊,而且其中絕大部分也只是一堆無關緊要的資訊。以類似於哲學家胡塞爾(Edmund Husserl)的方式,後者主張意識具有“意向性”(intentional),詹姆斯認為意識會主動從外在世界中挑選對它具有特殊價值、它感興趣的資訊。我們的心智不是像笛卡兒所相信的那樣是一面反映外在世界的鏡子,也不像洛克說的是被動等待經驗書寫在上面的“白板”。正好相反,意識會從海量的感官資訊中主動選擇它想要關注的內容,而不是像一台被鎖定在特定廣播頻率、只會自動忽略掉其它幾十個信號的無線電接收器。


我們只需要觀察小孩子對世界的認知變化就可以知道詹姆斯是對的。所以我們並非天生就帶著一面能夠精準“反映”出外在世界的鏡子。我們對事物的把握是通過大量練習累積起來的,每個人應該都記得這個現在被我們輕鬆駕馭的世界,曾經對我們來說就像是一個恐怖的、令人困惑的謎團。這種開始能夠駕馭外在世界的其中一個後果是,在這些宛如彈幕般的資訊都被整理得條理分明之後,我們也隨之失去了兒時的那種對各種事物的新鮮感。正如小說家約翰・考珀・波伊斯(John Cowper Powys)寫道:“童年是多麼不可思議,只需要微不足道的一點小東西就能獲得無窮無盡的快樂...人們長大後往往一輩子只想找回這種魔法...我們成年後所犯下最大的錯誤就是,我們總是如此聽話、毫無埋怨與掙扎地就任由這無窮的喜悅從我們的生命中溜走。”(註6)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人們總是會對逝去的童年充滿感慨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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