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看見的現象具有一個特徵——也正是這一點使得它們與古人看見的現象產生區別——那就是我們對它們的互滲、它們呈現出來的表象,都被排除在我們的直接體驗之外。這一事實經常被我們的“常識”忽略,有時我們甚至會從理論上否認它。出於這個緣故,我想對現象的歷史,也就是我們熟悉的日常世界的歷史進行一系列簡短的回顧,從今時今日一直回到遙遠的過去。因此,我們的第一步是要從這一演變的最後階段開始說起,就是它奠定了我們今日所擁有的集體表象。
互滲是一種人與現象之間的超感官關係。第三章已經說明,所有現象的存在實際上都圍繞著互滲。因此,我們有我們的互滲,原始人有他們的互滲,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我們也看到了,我們對自己的互滲絲毫未覺,而原始人卻十分清楚。然而,這種原始意識顯然不是我們今天仍能通過貝塔思維感受的那種思辨性互滲。由於我們現在有了現代物理學和生理學的發現,因此我們看見的集體表象也都是以它們為前提。原始互滲完全不依賴思辨,而是直接從體驗中獲得經驗。為了便於區分,我們將其稱之為“原始”互滲。不過,如果每次使用這個術語時都要把它完整寫出來會顯得過於冗長,我通常會直接省略,所以這裡特別說明,除非上下文有明確交代,否則後面我在提到“互滲”時都是表示原始互滲。
思辨互滲與原始互滲還有一個區別。迄今為止,我們已經討論過了表象與隱象;但我們尚未仔細說明“表象”的含義。這就引發了一個問題,即表象究竟是不是一個合適的術語,還是說它本身就是一種誤解。一個表象之所以被稱作表象,就代表它肯定是某種事物的表象。正如“粒子”(這裡用它來表示所有獨立於意識而存在的東西)被稱為隱象,所以任何與現象或形象有關的東西在這裡都通稱為表象。當然,這只是術語釐清,還遠沒有給出任何解釋其含義的線索。我希望隨著我們的繼續,它的含義會變得越來越清楚。與此同時,我仍需繼續使用這個術語,讓我們一步一腳印,至於它到底合不合適,就交給讀者自己決定吧。
我們已經看到,通過貝塔思維可以發現集體表象有很大一部分是由知覺者的知覺行為所創造的。在這種情況下,貝塔思維理所當然會得出結論,這些被變成表象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存在於我們的“內在”。因此,如果貝塔思維理解並承認了互滲的事實,這時互滲就會變成一種有意識的體驗,使定形本身跟著變成一種有意識的行為(而不是像我們平時往往只是在無意識間這麼做)。這是因為對我們來說,一切被表象化的事物都存在於我們的知覺自我之中;而只有還屬於隱象的物質基礎(“粒子”)是例外。但原始人卻不是這樣。對他們來說,表象依然是外在的,所以就不存在有意識的定形這樣的事情。表象有時是可以被從內在中發現沒錯,但大多時候仍是外在的。人類的靈魂可能是“魔力”的凝聚點,但原始思維與我們不同的地方在於,它認為自己只是世界上的眾多甚至也不一定是最重要的凝聚點之一。原始互滲的核心觀念是,在現象的背後或現象的另一面,有一個源自於我且與我擁有相同本質的被表象者。無論它是叫“魔力”、眾神或惡魔的名字、天父或精神世界,它都具有與我的知覺自我同樣的本質,因為它不是機械的或偶然的,而是精神的或自發的。
我在這裡是假設列維-布留爾、涂爾幹和他們的追隨者對於今天還存在的原始人的理論都是正確的,而我認為事實的確如此(註1)。但不管這放在今日的原始人身上成不成立,至少這對過去的原始人來說肯定是正確的。所有來自詞源學及其它地方的證據皆表明,我們越是深入過去的人類意識,這些表象的本質就會變得越來越神秘。在這一點上,沒有任何相反的證據。稍後我會引證詞源學方面的證據。總之我們必須承認,說原始人用像我們一樣宛如白板般的心智觀察自然現象,又用像我們一樣的思維嘗試解釋它們,並經過一連串的推理,最終產生用“擬人化”的方式將這些自然現象變成“空靈幻影”的神話,這其實完完全全是19世紀發明的幻想,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證據。
我用“幻想”並沒有瞧不起誰的意思。如果說連馬克斯・穆勒和詹姆斯・弗雷澤這樣偉大的學者在考察神話的歷史脈絡時都會犯下與早期人類學家一樣的錯誤,那麼我希望本章及接下來的章節能讓我們理解,他們犯下這些錯誤是完全情有可原的。另一方面,部分也該歸功於他們的成果,今天不管是誰只要他不抱著無可救藥的偏見,都可以說服自己接受相反的觀點。我們的重點不是要駁倒誰,但務必要理解一個事實,當人類第一次產生阿爾法思維時,他們眼裡看見的仍是過去那種集體表象(即互滲性的表象)而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集體表象,後者(正如我們將看到的)乃是阿爾法思維出現之後才有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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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參見《原始社會制度》(The Institutions of Primitive Society)收錄的最後兩篇談話,布萊克威爾出版社,1954年。
如同我所定義的,阿爾法思維是一種思考集體表象的思維。但是,當我們使用阿爾法思維來“思考”任何事物時,我們總是會將自己(即正在思考的自我)與我們思考的對象看作是兩個互不相同的事物。正因如此,阿爾法思維是一種完全沒有互滲的思考方式。事實上,阿爾法思維的本質與目的恰恰就是排除互滲。所以,當它開始運作的時候,正如它實際上所做的,阿爾法思維首當其衝要改變的就是過去被原始互滲支配的現象,直到後來它甚至開始想要徹底摧毀原始互滲。更重要的是(我們後面會看到),現象本身也因為互滲的影響而變得難以預測和計算。
因此,可以說阿爾法思維的歷史就是科學發展的歷史,這指的是我們一直以來所理解的那種科學,它最重要的成果就是發明了一種只對現象感興趣的思維方式,甚至將現象視為完全獨立於意識而存在的事物。這一進展差不多在19世紀末達到了頂峰。隨著今天的物理學開始重新注意到觀察者對於現象的重要性,已有越來越多物理學家放棄用阿爾法思維來思考現象並轉而將目光轉向自身,就像數學家一樣,他們開始關心起隱象。
系統性的阿爾法思維似乎始於天文學。這或許是因為天體的運行具有某種規律性,而這正是月下世界(sublunary,即地球)的大多數現象所缺乏的特徵,是否這就是最初吸引那些開始對規律感興趣的人們的原因,或是還有其它原因,這我們就不必細究了。天文學一般被認為是科學的前身,稍微回顧一下其從古希臘至今的演變,可以為後來為何會發展出那名為科學的思維方式以及這對西方人的集體表象又有什麼影響帶來一些啟發。我之所以從古希臘開始說起,誠然古埃及人和迦勒底人在更早以前就已經懂得觀測天象,但不管在這個還是其它任何學科,我們今天對那些比古希臘人更早的成果的瞭解實在太過乏善可陳。
當然,這時這種思辨性思維所看見的集體表象,如前所述,仍舊是具有互滲的表象。儘管已有了思辨性思維,但古希臘人依然不會對天體是諸神的化身這一點有所質疑。事實上,這種質疑偶爾的確是會有——而這是因為古希臘人是如此熱衷於思辨,以至於幾乎沒有什麼是他們沒想過的——但也僅僅是作為純粹概念上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在阿爾法思維的早期階段,任何諸如此類的概念都還只是一種次要的、甚至是相當瘋狂的臆想,而集體表象的特性也使得與之相反的、“諸神化身”的觀點始終佔據上風。
只有少數頭腦敏銳的人才會使用阿爾法思維來思考現象,即他們仍與當時的人們共享的集體表象。毫無疑問,無論是柏拉圖的對話錄還是古希臘的語言與文學,都能讓我們知道那時的人通常是怎麼想的。在那時,一個唯物主義者的處境可能會更像柏克萊,至於另一個站在類似約翰遜博士那種角色的希臘人則會用常識來反駁前者的臆想,但不是通過踢石頭,而是通過訴諸他從小到大早已看慣的集體表象,他與其他人都同意的共識,以及他在日常生活中頻繁參與的宗教。當然,即便是德謨克利特所說的原子,也與19、20世紀的人們理解的原子相去甚遠。這種原子被認為是心靈,而不是物質的構成要件。換句話說,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只是阿爾法思維在試圖用思辨性的方式來解釋互滲性現象時勉強想出來的一個答案。
正因如此,假如我們真的想理解他們,我們不光得弄清楚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舉例來說,如何思考恆星與行星的本質,我們同時更要釐清像νοῦς和λόγος這些常見的詞彙,甚至是他們用來闡述這些臆想的所有詞彙的確切含義。如果我們只想著該怎麼翻譯它們,然後就說νοῦς是“心智”、λόγος是“理性”的話,便又是在不知不覺間犯下把他們看見的現象偷換成我們自己看見的現象的錯誤了。問題不是他們是否真的相信天體是“看得見的神”或只是反映出神形的龐然大物;是否真的相信第五元素及其與其它元素的關係;是否真的相信世界靈魂(Anima Mundi);是否真的相信構成天體的基本物質-以太本身擁有靈魂,等等。真正的問題是他們在進行思辨時所使用的那些詞彙本身其實就已受到了互滲的影響,而我們的翻譯反而導致它們的原意盡失。後面的章節會討論一些例子,屆時我們會發現原始互滲其實直到中世紀的時候都還未消失,儘管那時它已經退化許多。
為了避免誤解,且容我先說明清楚,本書的目標不是要恢復原始互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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