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過去幾十年裡,某些人類學家已經含蓄地提出了集體表象構成定形,以及定形與阿爾法思維造成的認知混淆問題。簡單來說,他們通過對“原始”思維的研究而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們以為他們看見了”這種情況是否真的發生了?
當然,如果有兩個人同時看見一個十分模糊的物體,他們都有可能會在一瞬間產生誤認。但是,如同我們在第二章看到的,“我以為我看見了”與“才發現原來是”還是很好區分的,標準的答案是前者是私人表象,後者才是集體表象。那麼,如果此處的“他們”是整個部落或族群的話呢?如果“誤認”不是一時而是永久的呢?甚至世代相傳了好幾個世紀?如果後面的“他們才發現原來是”從來沒有發生呢?這裡的困難在於,“誤認”本身已經成為一種集體表象。然而,對我們來說,如前所述,表象是否具有集體性才是檢驗其是否為真的標準。我們正是根據這一點來斷定哪些表象不是誤認或幻覺。既然如此,憑什麼同樣的道理對原始部落的集體表象就不成立了?不過現在討論這個似乎為時過早。
早期的人類學家理所當然地假設,至今仍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原始民族的知覺與思考方式都跟我們沒什麼不同,但他們錯了。他們在思考這一問題時所依據的假設,被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很好地總結在出版於1871年的《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中:
“這並非毫無來由的幻想,而是對有果必有因的合理推論,所以原始的野蠻人才會相信他們的房子、禁忌之地、廣闊的大地與天空中都有看不見的幽靈。所謂的靈魂就是對各種原因的擬人化想像。”
這種先有“推理”後有“擬人化”的思考方式就是俗稱的“泛靈論”,但涂爾幹更喜歡稱之為“自然崇拜”,列維-布留爾(Levy Bruhl)說英國的人類學學派也習慣這麼稱呼,他認為這都是赫伯特・史賓塞(Herbert Spencer)的影響,不管這麼說是對是錯,後者相信一切事物都是從簡單逐漸演變至複雜。
儘管如此,這個理論卻受到了20世紀人類學家的批評,其中也包括我上面提到的人。他們不認為這裡面真的有“推論”的成分,同時也對“擬人化”提出了質疑。例如,布留爾本人就憑藉證據指出,詢問原始人如何“解釋”這個或那個自然現象,這本身其實就是一種錯誤的提問。因為解釋早就隱含在了他們的集體表象中。當我們發現原始人根本無法理解對我們來說完全不證自明的矛盾律時,這時還假設他們會根據因果關係來進行從這個推導出那個的推理性思考當然是荒謬的。他們實際上擁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思考與知覺方式*。
布留爾談到了這種“前邏輯思維”,他說:
“其本質乃是整合。我的意思是它並不依賴分析,而且通過分析獲得的結果,就像那些邏輯思維運作的例子,在這裡本來就已經是明確的概念了。換句話說,各種表象之間的連結,按照這種規則,都已經被賦予在了表象本身中。”
從這個角度才能最令人滿意且信服的理解圖騰崇拜及其所作出的各種在我們看來十分不可理喻的劃定與區分。圖騰崇拜可以將太陽與白鸚鵡混為一談,卻又會明確地區分這二者與黑鸚鵡的不同,顯然這是一種很難用理性推理來解釋的思考方式。一個抱有圖騰思維的人對表象的詮釋,往往與我們對表象的詮釋截然不同。比如說,圖騰思維的人不會那麼執著於去區分生命與無生命(包括人工製品)的物體。幾乎所有我們會在意(對一個生物、一個物體、一種自然現象)的東西都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對他們而言這些是完全無關緊要的。反過來說,他們其實也看到了很多我們沒有意識到的東西。
這導致布留爾得出結論認為:“原始人用與我們相同的眼睛看世界,卻用與我們不同的大腦認知世界。”他補充說:
“很多人都認為原始人只是將所有會進入他們的感官或刺激他們想像力的事物跟某種神秘力量、魔法屬性、靈魂或生命法則關聯起來,並以為他們的知覺中處處都充斥著泛靈論的信仰,這是不正確的。關聯根本不是重點。對於把一切都看作是整體的原始人來說,神秘力量本來就是這些事物天經地義的一部分。直到社會演化的晚期,我們稱之為自然現象的東西才漸漸成為唯一的知覺對象,而其它被排除出去的元素就變成了信仰,最後又變成迷信。但只要這種‘分離’從未發生,知覺的對象就仍是一個未分化的整體。”
有人可能會質疑在這裡使用“神秘”一詞是否妥當,以及布留爾用“神秘互滲”(participation mystique)來形容他想表達的意思又是否真的合適。他在其它地方其實已經把他的想法闡述得很清楚了,我們很快就會回到這一點。這裡的重點是互滲這個概念。列維-布留爾、涂爾幹和其他人之所以認為“原始人用與我們不同的大腦認知世界”的主要原因在於,他們在進行知覺的時候並不會像我們這樣與表象保持距離。對我們而言,我們唯一能認識的東西就是通過感官發現的外在對象。他們卻不這麼想。因此,布留爾說:
“構成這種(原始)思維的集體表象與相互聯繫都受到互滲律的支配,而他們根本沒有矛盾律這種概念。”*
他說這是“一種真正的整合思維...使圖騰的對象與圖騰形成了徹底的融合。”他還告訴我們,假如我們試圖深究他們的心理過程:“我們必須瞭解到,對他們來說決定兩件事物是否‘相同’的是它們背後代表的道德屬性,所以不是同一律,而是互滲律。”
涂爾幹試著進一步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研究抽象思維的起源與演變。比方說,按照他的說法,實際上只有我們這種習慣使用謂詞(註1)的思維,才會覺得把人與個別現象、圖騰混淆在一起會違反矛盾律。“氏族通過圖騰標誌來對集體表象進行表達和交流”就是謂詞的起源或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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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謂詞可以不按牌理出牌,但這不代表它們就會因此言不及義,因為根據定義:“無論具體的謂詞是什麼,都不影響整個句子:例如,馬是一隻動物,地球是一顆星球。”參見p.99。
*“原始人為了解釋各式各樣的自然現象,於是便賦予它們擬人化的形象...”是今天最常見的神話學迷思。按照這種說法,原始人是因為有解釋自然現象的“需要”才發明了神話,於是閃電雷鳴變成神的咆哮、地動山搖變成神的震怒。這種解釋錯誤地假設了原始人用與我們本質上相同(只不過比較簡陋)的方式思考,但正如布留爾在《原始思維》中搜集的大量證據指出,原始人的心智中根本沒有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矛盾律、同一律、排中律,事實上唯一支配他們心智的只有互滲律;因此,他們根本不需要“解釋”自然現象,因為“解釋”早已隱含在了原始人對自然現象的定義之中——譯註
*為了更清楚的理解受“互滲律”支配的心智,這裡再引用布留爾《原始思維》中舉出的幾個例子:
“‘波羅羅人硬要人相信他們現在就已經是真正的紅金鋼鸚哥了,就像蝴蝶的毛蟲聲稱自己是蝴蝶一樣。’這不是他們給自己起的名字,也不是宣布他們與金鋼鸚哥有親族關係。他們這樣說,是要表示他們與金鋼鸚哥的實際上的同一。”(p.76)
“印第安人把一切存在物和客體、一切現象看成是浸透了一個不間斷的並與他們在自己身上意識到的那種意志力相像的共同生命。他們把一切東西裡面存在著的這個神秘力量叫做瓦康達(Wakonda),一切東西彼此之間以及它們和人之間就是借助這個力量來聯繫的。”(p.100)
“玉蜀黍、鹿和‘希庫里’(神聖的植物)在某種意義上對回喬爾人來說都是同一個東西...鹿被認為與希庫里同一,希庫里與玉蜀黍同一,而某些昆蟲也與玉蜀黍同一。把異種的客體看成是同一的這種同樣的傾向還表現在下面一個事實上,即把彼此極不相同的東西都看成是羽毛。雲、棉花、鹿的白尾、它的角、甚至鹿本身都被看成是羽毛。土人們還相信所有的蛇都有羽毛。”(p.120-123)——譯註
我們也看到了,在今天承載著同樣的表達與交流功能的就是語言。“互滲”本身始於一種活動,其本質上是一種公共或社會活動。它經常發生在宗教和啟蒙儀式中,並會引發:
“極為情緒化的集體心理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的表象仍未與動作或行動產生分化,而就這樣變成了族人所公認的現實。他們的互滲在這種情況下是如此逼真,並不只是簡單的想像。”
這個階段不僅是前邏輯(pre-logical)更是前神話(pre-mythical)的。它甚至也先於我一直談論的集體表象。因此,涂爾幹研究的是從融合共生(symbiosis)或積極互滲(即一個人相信圖騰就是他自己,註1)到圖騰開始變成集體表象(即一個人相信圖騰就是他的祖先,而他死後也會成為圖騰,等等)的最初演變過程。他從這種象徵性的思維中得出了我們熟悉的二元性,一方是觀念知識,一方是神秘宗教。
知覺者透過超感官的方式互滲在表象之中,類似這樣的關係不僅存在於表象與表象之間,也存在於一個知覺者與另一個知覺者之間。“魔力”(mana)或“靈力”(waken,我們只能用像“圖騰法則”、“生命法則”或“存在”〔being〕——由於這對無生命的物體也適用——這類抽象的術語來翻譯它們)先於人與物的個體性而存在;人與物在原始人眼中都是“魔力的凝聚點”(涂爾幹語)。順道一提,涂爾幹認為這就是力(force)這個概念的原型,力曾經在19世紀的物理科學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在強調這個概念的“宗教淵源”時,他亦適時地指出,孔德認為力的概念只是一種迷信,注定會被科學拋棄——事實上,自涂爾幹的著作出版之後,確實已經漸漸出現了這種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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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如果有人覺得還是很難理解互滲,即同時保有自我卻又變成非我的體驗,那麼不妨反思一個非常特殊的半主觀性領域,也就是至今我們仍未完全瞭解的“本能”——或那些“不可抗拒”的衝動,這是精神病學家比較習慣的講法。我們很多人都體驗過恐慌的感覺,還有很多男人會因為他們充滿性活力而自豪或因為缺乏性活力而自卑,儘管事後回顧很容易可以發現他們的行為背後其實是受到某種看不見的自然力量的驅使,或至少是影響,但看起來卻像是完全出於他們自己的意志。
*“力”這個概念實際上就是一種互滲思維的遺留,即使是牛頓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中也無法解釋為什麼兩個彼此相隔的物體會憑空發生超距作用,而只能乾脆發明“重力”來稱呼這個現象,以至於當時的法國科學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願接受牛頓的理論。後來愛因斯坦更直接拋棄了“重力”的概念,試圖用時空扭曲來解釋超距現象——譯註
但願我沒有曲解我所引用的兩位人類學家的意思。更重要的是,我沒有時間停下來討論尤其是針對列維-布留爾的批評聲音(我懷疑他是否相信所有原始人都是以前邏輯的方式思考,這當然不只是我一個人的看法)。雖然我大量引用這兩位作家,但這也只是為了方便說明而非論證。要理解他們的意思並不難,而通過理解他們的意思,讀者也許能更容易理解我要表達的意思。
集體表象並不是某種獨立存在於構成社會群體的個人之外的東西。另一方面,也不能說它們的存在完全取決於個人。在這兩點上,可以用語言來作為類比。就像語言中的詞語,它們往往是特定社會群體的成員共有的,並且代代相傳,只是在這個過程中逐漸發展與變化。
此外,不可能在表象與對表象的主見之間劃出一條非常明確的界限,或者用我的術語來說,就是不可能在定形與阿爾法思維之間劃出明確的界限。所有的集體表象都涉及定形,因此如果定形是一種思考,那麼它就屬於“思想”的範圍。但除此之外,幾乎所有這一切都包含了某些被作為思想或想像來理解,而不是作為知覺來理解的元素。布留爾大概也是因為這一點才在他所說的“互滲”前面加上了“神秘”一詞。據他說,他對這個詞彙的使用“是在十分嚴格的意義上,‘神秘’意味著某種對力、影響和行動的信念,它們雖然無法知覺到,卻依然是真實的。”
當我看到一塊石頭掉落在地時,我是“相信”它是因為某種力,或者說重力才掉在地上的嗎?當我撥電話時,我是“相信”我的聲音真的會被肉眼看不見的“電力”記錄與複製下來嗎?還是說這兩種想法都是我從表象中立即感受到的?或者一個是這樣沒錯,另一個則不是?很難界定阿爾法思維究竟是從哪一個環節開始介入並變成表象本身的一部分,並且這可能在同一個社會群體中的不同人以及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點中都會有所差異。這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經常發生,尤其是我們開始牙牙學語的時候。我說我“聽見窗外有隻畫眉在唱歌”,但真是這樣嗎?我根本沒看見牠,牠甚至可能是一隻黑鳥;所以這其實是我經過思考後這麼覺得,且我相信我沒錯!同樣的事情也能發生在一個終生的賞鳥家身上。他根本不需要思考。他可以直接認得。他知道自己聽見的是畫眉的歌聲。對他來說,阿爾法思維已經完全變成了定形。
現在來總結一下本章討論的內容:人類學一開始就自以為是地假設原始人與我們知覺到的都是完全相同的現象,並基於這個前提來展開對這些現象的研究。然而,如今已有一些人類學家開始指出,原始人看待事物的方式與我們有著天壤之別。這不僅僅是一種不同的阿爾法思維,甚至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定形,我們應該正視它們,因此這些現象應當被視為由這種完全不同的定形所產生的集體表象。他們有些人更進一步強調原始人的定形與我們的定形最大的差異在於,他們的定形仍未脫離“互滲”,這是一種我們現在已不再擁有的意識狀態,即知覺者與表象之間的超感官聯繫。這不但意味著我們的思考方式完全不同,而且我們看到的現象(集體表象)也完全不同。前三章的用意是要提醒讀者,我們實際上仍對現象保持著某種互滲,雖然在大部分情況下我們都對此渾然不覺。我們只有通過貝塔思維才能提醒自己這件事,而一旦脫離這種思維,我們就又會忘掉它。這是最根本的差異,不只是他們的思考方式與我們的思考方式有異,就連他們看到的現象也與我們看到的現象有異。作為基因上的後來者,我們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是後面要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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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中對列維・布留爾的引用主要摘自《原始思維》(Les Fonctions Mentales dans les Societes Inferieures)。涂爾幹的引用摘自《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The Elementary Forms of the Religious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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