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看著過去的歷史,我們會發現人類的思想經常陷入許多矛盾與盲點,它們看在現在的我們眼裡是如此明顯,以至於我們反而會訝異以前的人怎麼會絲毫未覺。我們很難相信這些問題就這樣存在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一般人沒有意識到也罷,可是連那個時代最傑出、最聰明的人都完全無動於衷。雅典人一邊歌頌自由,一邊卻又視奴隸制為理所當然;古人相信可以用比武審判來確認真相並伸張正義;加爾文派既相信預定論又相信地獄永罰;基督教倫理與自由放任經濟學說竟能同時存在;當然,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很多。
我相信,當後人在回顧西方近一百年左右的歷史時所能發現最令人啞然的盲點便是,一方面它信奉一個不同於其它所有宗教的宗教,這個宗教很重視時間,尤其是其中一個非常具體的時間點,其幾乎構成了它的基石;另一方面,它想像了一幅關於地球和人類歷史的演化圖景,但是卻沒有看到也沒有想到這兩者之間的聯繫。
如同我在第九章所做的,我對這種弔詭的現象提出了自己的解釋,我認為早在演化論剛開始出現的時候,偶像崇拜這個沉重的包袱就已經盤踞在了西方人的思想中。而且,基督徒向來不願承認他們的宗教與其它更早之前的宗教有任何關係,除了猶太人之外,但後來他們甚至連後者都不怎麼情願承認。聖奧古斯丁曾多次強調有一個真正的宗教自古以來就存在,直到道成肉身發生之後它才被稱作基督教(註1)。但現在的人卻不接受這一點;比較宗教學的歷史還不到一百年,起初甚至連用這種方法來研究基督教都會引起千夫所指,當然這種情況在近來已經緩和不少。我曾在別處指出,對時間的互滲體驗之所以會消失或許就與此有關。因為對偶像崇拜而言,所有的事件要嘛是歷史性的,要嘛是象徵性的。唯獨不可能兩者皆是。於是這就引發了一股巨大的恐慌,而這在當時的背景下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例如,一旦承認穀神*或神秘宗教與基督教有任何關係,或以任何方式影響了基督教,基督教就會立刻被認定是“源自”這些宗教,從而變成單純的人類學與象徵主義研究對象。
無論怎麼解釋,這個事實都很奇怪。隨著人們的眼界在19世紀突然擴大,照理說那些接受演化論且仍然是基督徒的人應該要將他們救世主的道成肉身看作是地球歷史的最高潮——一個時間歷程中的轉捩點,直到它之前的一切都在一路向下,到它之後才開始一路向上。此外,考慮到我們現在為地球與人類賦予的漫長歷史,我們其實距離那個轉捩點並未過去多久,甚至根本沒有過去;我們完全沒有理解道成肉身究竟意味著什麼;與道成肉身的重要性相比,在它之前的兩千年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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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穀神(corn god)是人類學家詹姆斯・弗雷澤在《金枝》中提出的對所有死後復活的神靈的通稱,因為他們的生死通常會被與作物的播種與收穫關聯在一起——譯註
註1:參見《再思錄》(Retractationes)卷一,xiii, 3
事實上,這並不是仍然相信道成肉身的相對少數人的想法和感受。我發現每當他們試圖去“解釋”基督降生之前的時代——那些時代的人們過著他們自己的生活,然後死去——他們多半是通過假定道成肉身的效力能夠溯及既往來做到這一點。這麼做確實是克服了某種偶像觀,並代之以一種互滲性或想像性的時間觀沒錯。但從思想上來說它卻也是一個直接從時間切換到永恆的猛然且突兀的跳躍!(註1)這樣的跳躍割裂了它自己與現象世界的關係,因此更適合東方宗教與基督教之前的宗教,而不是西方信仰的這個強調時間的宗教。
看看這些圖景!只有當我們用真實的現象演化圖景來取代我們腦海中虛假的偶像演化圖景時,這些絆腳石才會消失。我們已經看到原始互滲,其始於人對他的造物主的無意識認同,是如何隨著人的自我意識萌芽而逐漸消失,以及這又跟語言的發展有什麼關聯。我們還看到,在公元前的最後幾個世紀,它已經退化為了對自然和人類身上的那股創造性力量的微弱意識,並被賦予了邏各斯或道這樣的名稱。然後我們看見(在第十九章),直到我們這個時代的第一個世紀,最終互滲的微弱徵兆終於出現了。
在這兩個階段之間——如果我們足夠深入地考察語義的本質與發展過程——必要時我們可以在沒有其它幫助的情況下推斷出必定發生過一個轉捩點。我們可以推斷,道成肉身就是這個轉捩點。
那麼根據歷史,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在那個無所不用其極想要消滅原始互滲的民族中,有一個人出生了,他一邊認同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造物主的關係,另一邊卻又仔細地區分自己與祂的不同——他稱祂為父。他一方面說:“不是我獨自在這裡,還有差我來的父與我同在。”另一方面又說:“我與父原為一。”在這個人身上,神名已經完全實現了內化;這就是最終互滲,造物主終於能夠從人的內在中發聲。這一刻,道成為了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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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儘管我個人非常尊敬他,但這是我對已故的查爾斯・威廉姆斯(Charles Williams)的神學思想的批評。
在其他人身上——儘管我們已經指出了某些(主要是微不足道的)徵兆——但這種有意識的認識幾乎還沒有實現出來。不過最終互滲的嫩芽從一開始就在教會的聖餐禮習俗中獲得了承認與保護。因為所有領受聖餐的人都必須承認出生在伯利恆的那個人“與聖父原為一,萬物都藉著祂受造”的事實;然後他們要將那些以麵包與葡萄酒為表象的物質吸收到自己的體內。這是聖餐禮的核心奧義。只要保有足夠的舊互滲意識,這個儀式的含義其實並不難理解。只是隨著互滲的消失,隨著表象背後的“物質”再也無法引起實際的體驗,而逐漸淡化成一種假說或信條後,圍繞著變質說(trans-substantiation)的理解困難與理論爭議才開始與日俱增。
但是,透過這種身體共融(communion)行為,人們只能將神聖的物質,即“神名”帶入他們自身的無意識部分;變成他們自己的血液。在這一點上,正如我們第十二章看到的,我們以兩種方式進行了互滲——外在的層面僅僅是表象(而在目前是偶像),內在的層面則是原始互滲。因此,如同我們可以預料的,原始與最終互滲以及聖餐禮之間的關係是極其複雜且深奧的。假如我們接受耶穌基督對他的使命的解釋,那麼我們就必須承認他的到來正是為了幫助我們所有人完成從原始互滲邁向最終互滲的過渡;我們可以將聖餐禮視為一種預演——它所預演的事情(我們不應忘記)在這一千九百年來只在一段非常短暫的時間內成真過。
從神學或宇宙論的角度來說,臆想如果事情當初以其它方式來發展會怎樣當然是荒謬的。這麼做不僅無益,甚至根本是褻瀆。但作為更好地理解過去和現在的一種方式,或許還是有必要求助於這種臆想。任何不曾想過要是亞當從未墮落會怎樣的人,都無法理解奧古斯丁的名言felix peccatum Adae!(註1)有多麼深刻與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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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亞當所犯下的不幸之萬幸!”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問自己,要是道成肉身的含義在當初就被人們理解了;要是基督獲得了承認而沒有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那又會如何。事實上,在當時的背景中,法利賽人已經在猶太宗教中一家獨大,阻礙了這個民族實現其命運的機會。以色列的子民沒有意識到神名的內在性——明明他們這正是他們一路以來所追尋的圓滿救恩——但他們卻沒有踏出最後一步。連聖殿中的祭司都不再念誦這個名字,造物主被請到了無限遙遠的外在,變成一個無所不能且無限優越的至高者,但是按照人們對祂的這種理解,祂卻也因此被變成了與人相平行的存在。
然而——我們可以臆想——這本來不必發生。恰恰相反,法利賽人根本不需要等到救世主用他發人深省的話語來提醒他們自己的民族命運;他們原本應該自己認出是造物主在透過人的聲音與喉嚨來說話。從邏輯上來說,從原始互滲到最終互滲應該可以是一個溫和的、一點也不悲劇性的過渡,伴隨著互相的此消彼長。在這種臆想允許的範圍內,我們甚至可以說它本來會是“有意識”的發生。因為整本《舊約》想傳達的無非就是原始互滲的想像性意識之所以必須被摧毀,正是為了要讓它獲得重生。“否定偶像崇拜,”奧斯汀・法拉爾博士寫道(註1):
“不是為了摧毀,而是為了解放圖像。沒有什麼圖像比《舊約》中的更充滿生命力,它們訴說著上帝,而不是他...沒有任何歷史研究比研究它們的轉變還要重要。這種轉變在基督教的誕生中得到的體現;它使這些圖像得以重獲新生。”
可是,重生並沒有發生。取而代之的卻是受難。
原始互滲從自身之外的源頭點燃心靈;然後圖像使心靈鮮活起來。但在最終互滲中——自從受難與復活發生之後——現在變成了內在的基督來點燃心靈,並由心靈使圖像鮮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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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參見《圖像的重生》
同樣的——也許在希臘−羅馬、亞里斯多德時代即將結束之際——曾經有過一次類似的可能性,當然結果它並未發生。再一次,我們可以想像必要的過渡“本來有機會”以比較平穩的方式完成,而不必一定要大破大立。因為那時許多基督教化的思想正在百家爭鳴,它們能夠將猶太人特有的非表象性宗教意識與源自於希臘−羅馬的表象性意識互相結合在一起。亞略巴古的狄奧尼修斯教導說,上帝既是“無名的”又是“多名的”——即祂既沒有名字,又有很多名字。前面我已經提到,他關於神名的論述深深影響了中世紀的思想。阿奎那的哲學,尤其是我們還在其中發現了兩種互滲的蹤跡(參見第十三章),似乎已接近到了那道門檻。雖然他的互滲基本上是亞里斯多德式的(主詞與謂詞、形式與質料),並帶有原始互滲的色彩,他的互滲觀部分是源自於狄奧尼修斯,並顯然預期著“最終”互滲。而且在阿奎那的時代之前,大量有關於聖杯的傳說就已經以驚人的速度在歐洲四處傳播,這正說明了人們試圖將聖餐禮的奧秘從無意識的狀態提升到有意識的——同時也是超祭司(extra-sacerdotal)的——狀態。
再繼續討論下去就超出了本書的篇幅。我們只需要知道即使有這樣的可能性,它們最後也沒有發生。取而代之的是,在最終互滲姍姍來遲之前,科學革命所催生的智識法利賽主義(但同樣,這不是必然要發生的)已經徹底從集體表象,也就是圖像中消除了原始互滲的最後一絲痕跡。
現在是時候結束對本來可能發生的事情的臆想,回到我們真實的過去與現在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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