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像我在第十九章所做的那樣大膽地宣稱人與現象屬於一種“定向創造”關係時,顯然這就產生了一個神學問題。宗教究其本質乃是在探究人自身與人及其現象的造物主之間的“我−你”關係。一個人如果無法認同造物主是一個異於自己的存在,就很難說這個人有宗教信仰。這是現代神學在反駁立場含糊的創化論時正確指出的真理,創化論曾在19世紀風靡一時、幾乎要成為一個宗教。
不幸的是,當我們要詮釋與運用這個無比重要的真理時,才赫然發現我們的現代偶像崇拜已經牢牢攀附在它的身上。偶像崇拜使得“他者”的含義被過分簡化了——變成單純只是在思考“異”與“同”的問題。我們已在第十三章中看到,有些不受感官決定的區別曾經是非常具體的經驗,直到後來隨著科學革命的到來,才逐漸變成“空洞”的主觀概念。比方說,我們看見席勒完全無法理解歌德所說的原始植物,除非它是一種可以被動地為感官知覺的現象,或純粹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因此,對抱有固執偶像崇拜的現代人而言,除非上帝不僅僅被設想為一個異於自己、而且還必須是以現象甚至偶像的方式來認識的他者,否則上帝就只是能是一個概念。
然而,這只不過是暫時的盲目。有朝一日人們將重新意識到“靈魂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萬物”,與現象相比,天父上帝對我來說不是更少而是更多的“他者”。可是,如果我只是以與看待現象相同的方式理解祂這個他者,那麼我就等於是將祂變成了偶像;一旦我接著開始如此敬拜祂,不管我嘴上怎麼說,其實我根本就是在把祂當成守護天使,而不是我的造物主來崇拜。僅僅為了在數目上使祂與我有別,秉著謙卑之名,我遂斗膽將祂視為一個與我平行的存在。這就是感染當代宗教的偶像崇拜。
我們在第十六章中看見,猶太人做出或順從了一個最重要的決定,那就是主動拒斥互滲,結果得到了與希臘人及其後來的阿爾法思維繼承者相同的結果。但我們也看到作為失去原始互滲的同等補償,他們從神名中獲得了無比豐富的內在體驗。然而,這種體驗卻是曇花一現。等到耶穌降生時,不管是在聖殿還是其它地方,已經沒有人再談論神名了。法利賽人把它重新詮釋成了一個完全客觀、無比遙遠、難以接近、至高無上且與人相平行的偉大存在的名字。因此,猶太人才勉強瞥見沒有多久,就又再次失去了人與神在最高層面上的同一性。
只要還保留一定程度的原始互滲,在神與人之間劃出這樣的鴻溝對宗教而言尚不致命。一個互滲的意識習慣將世界與詞語理解為圖像,各式各樣的名詞都是造物主的不同名字(“non proprie sed per similitudinem”),而God只是其中之一。一個非互滲的意識習慣將世界理解為外物,各式各樣的名詞都是偶像的不同名字,而God也不例外(註1)。如果God就是神名的話,它便不會這麼頻繁的出現在日常熟悉的話語中。事實上,這幾乎早已成為我們區分佈道與其它形式的話語的公認標誌。原始互滲的逐漸消失必然會造成兩種結果的其中一種,不是對神的名字與神的同在的內在體驗變得越來越強烈——這就是我所說的“最終互滲”對宗教的影響,就是偶像崇拜變得越來越根深蒂固,不管是在宗教還是其它地方。
我相信這個困境就是新教之所以誕生的終極與最內在的原因,它出現的時間大致上也是科學革命興起的時候。我剛才說的偶像崇拜當然不是故事的全部。當時各種宗教運動如雨後春筍般四處湧現,無論它們是否屬於教會,它們都反映出了一股試圖追求最終互滲的全新衝動,人們渴望親身踐行“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裡面活著”這句保羅的格言。“縱然上帝無所不在,”威廉・勞(William Law,《呼召過聖潔生活》〔Serious Call〕作者)寫道:
“但祂卻只會在你靈魂的最深處顯現。你的自然感官無法知覺上帝,也無法使你與祂合一;不,這需要的是你內在的洞察力,意志與記憶只能追隨上帝,卻無法使你成為祂的居所。但你擁有一個深根,一切的能力都從它產生出來,就像從一個中心點衍生出許多線條,或從樹木衍生出許多樹枝。這個深根就是靈魂的中心、骨幹或基底。這個深根就是合一、永恆,是你靈魂中的無限;正因為它是無限,所以除了無限的上帝,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填補它。”(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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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參見阿奎那《神學大全》qu. 13, a 9。
註2:參見《禱告的精神》(The Spirit of Prayer)卷一,第二章。
一方面是這樣,另一方面從宗教改革以來出現了一種勇敢的嘗試,即只從字面上去理解和接受《聖經》的話語,它後來衍生出了原教旨主義,但它終究仍因為偶像崇拜的影響而始終無法掌握正確的詮釋,這便是新教直到今天都仍一直深陷其中的對立又互補的兩極。
如果本書有成功說明了什麼,那就是對我們今天所有都已被偶像崇拜所感染的思維來說,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要接受並有意識的承擔起我們與現象世界的定向創造關係,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無論我們喜歡與否。難道上帝的造物會僅僅因為我知道,比方說,構成肉眼看見的視覺對象的光線是從我自己的眼睛發射出來的,就再也不令人心生敬畏了嗎?“仰望彩虹,”《便西拉智訓》的作者寫道:
“仰望彩虹,你要稱頌創造它的主,因為它的光輝是何其斑斕。
其壯闊的圓弧環抱天際,乃至高者親手鋪開。”
當我想起正是יהוה在透過我的眼睛創造彩虹時,我還能不對此心有所感嗎?我還能假裝不是這麼一回事嗎?虔誠非得要以原始互滲為前提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它不會有未來。但幸運的是它不是這樣。我沒有創造我的眼睛。如果說對我自己是如何參與創造彩虹的理解,並不會貶損我對造物主的敬畏,那其它現象又有什麼理由會呢?除了偶像崇拜,還有什麼理由能使我如此認為?
我沒有創造我的眼睛。但我們已在本書一開始的時候看到,為了讓現象世界得以形成,僅僅把感官添加到隱象上是不夠的。現象世界需要人去為之定形;因而這也會需要動用到他的想像力。正因為想像力以這種方式參與了創造活動,所以它本身也可以被或多或少地認為並理解為一種“創造”。我們在第二十一章看到,這意味著我們不能再覺得現象世界的未來完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這就是原始互滲與最終互滲的區別。
這是一個即使是最虔誠的人也可能會退縮的結論。我們必須捫心自問(儘管我們其實有義務接受它,因為它是真實的),我們豈能選擇逃避不去面對我們負有責任守護地球的事實,而它現在卻似乎已快要毀在我們手中。此外,假使在這個過程中受造物與造物主之間的關係沒有任何改變,歷史本身又還有什麼實際的意義呢?
“上帝的思想就是心靈的思想,因為祂與人互相契合。只要逐漸克服了身為受造物的侷限,任何心靈的傾向都會慢慢向神性靠攏,並分享神對萬物的思想。這才是目標,而不是起點。”(註1)
除非人類的整個思想歷程能夠應驗這段話,否則歷史的意義從何而來?與其畏畏縮縮,不如回想一下聖保羅的話更明智:“受造之物切望等候神的眾子顯出來。”還有德國詩人諾瓦利斯(Novalis)所寫的註解:“人豈不是大自然的彌賽亞嗎?”
另一方面,也許有人會反駁說,所有這些關於人與現象世界的關係的討論都是瑣碎的空談,與以靈魂與救贖為終極關懷的宗教根本毫無瓜葛。但這種“非黑即白”的態度本身其實就是偶像崇拜的產物。《詩篇》的作者當初怎麼形容舊有的偶像,放在20世紀的偶像身上就有多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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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參見奧斯汀・法拉爾(Austin Farrar)《圖像的重生》(A Rebirth of Images),達克出版社,1949。
“造他的要和他一樣;凡靠他的也要如此。”靈魂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萬物,而我們創造的偶像也會融入我們孩子的靈魂;他們會逐漸習慣將自己視為外物中的外物;結果就是他們將變得什麼也不是。從長遠來看,我們不可能在不先拯救表象的情況下拯救靈魂,硬要這麼做最終只會導致最可怕的後果。
然而,我們不必因為害怕失去我們熟悉的一切而太過鬱悶,無論是我在第二十一章談到的看著一個完全獨立的自然世界而產生的喜悅,抑或是取決於它的某些特殊情感。但不要誤解,這不是說道德律就不重要了。在這方面,道德家毋須擔心。這不是冰冷的空談。總有一天,人將會用他堅定不移的目光照亮最終互滲的世界,讓它像接受清晨的陽光沐浴般閃閃發光。但是,這光是以善良的心與堅定的意志為前提,本書對此並未多加著墨,純粹是因為它們並非本書的主題。
想像力具有令人捉摸不透、博大精深且包羅萬象的道德可能性——最重要的是捉摸不透,因為想像力本身還處於很稚嫩的階段。我在前面已經說過,想像力並不一定等於善。但我相信,只要我們仔細留意,我們仍有可能在這個時代見證它們萌生出一種非常特殊且密切的關係。這種關係就是那偉大的、難以捉摸的——專門對付偶像崇拜的屠龍英雄——威廉・布萊克所說的直覺,他認為想像力是最根本的美德,因為陷入偶像崇拜帶來的字面主義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致命的罪過,但我們在這裡必須十分謹慎。
每當有人提出新的道德律,道德判斷就會在一段時間內陷入矛盾與混亂。因此,在第十九章中我談到了“偶像崇拜的裂痕”,其表現為一種新的象徵性思維方式。如果我現在堅持這些東西都具有道德意義,甚或是最重要的道德意義,那麼我馬上就會落入困境:我所提出的這些道德價值不僅與人們普遍接受的基督教道德價值不符,反而似乎還推翻了它。有很多人天生就喜歡夢的心理學、象徵性的藝術或文學、宗教中的聖禮主義(sacramentalism)或其它如果不發揮想像力就無法理解的事物,但他們卻一個比一個傲慢自大、自以為是,或有著其它各種令人搖頭的問題。反之,也有一些平平無奇、毫不起眼的人,卻抱有驚人的勇氣與善良,使我們所有人都相形見絀。從這個同時也是最重要的角度而言,要說前者反而在道德上才是優越的一方,確實叫人很不是滋味。但是,如果我們對拉比希勒爾(Rabbi Hillel)的弟子們說,聖保羅在哥林多的那些粗俗的會眾反而擁有一個這位拉比所沒有的必要條件,肯定也很難讓人接受。這個必要的“美德”就是要能夠對抗纏累之罪。這個纏累之罪在今天就是字面主義(註1)或者說偶像崇拜之罪。道德價值的相對性絕不像學校班級座位的相對排列那麼簡單而已。這可以說是進步帶來的悲劇。
然而,在這兩種情況下,也許對一個抱有良好且誠實的道德直覺的人而言,這些問題其實並不像我剛才所說的那樣看似毫無瓜葛。人的思想與心靈之間的關係始終是一個奧妙的謎,即使是最遲鈍的人也不例外。我相信人們終究會發現,在我所說的“字面主義”和那些心思僵硬的人之間,無論他們僵硬的程度有多深,總是存在著一種有效的聯繫。仔細觀察一個心思僵硬或只願意接受字面主義的人在面對寓言或象徵時的反應,你也許會發現他的反感帶有怒意,帶有某種微弱的、初露端倪的敵意。我認為這反映出的其實是一種更深層次的道德防衛。例如,你可能會聽到一個字面主義的人語帶質疑地說他不喜歡“上當”。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錯。他確實上當了。就像他被自己的潛意識通過夢的象徵主義給“上當”了一樣。他隱隱約約地察覺到有某種東西試圖摧毀他的偶像,迫使他踏上最終將引領他走向自我認識的漫漫長路,期間必然伴隨著各種他無法忍受的羞辱。他理所當然不會喜歡這樣。他更寧願繼續活在“字面主義”中。但當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原來寧可如此,因為自我認識正是他執意迴避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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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正是在這一點上,我願意非常高興地承認我的摯友羅傑・霍姆(Roger Home)先生的睿智與寫作對我寫這本書起到了非常大的幫助。事實上,他對“字面主義”這個問題的咬牙切齒就像是催化劑,要是沒有它,原本零散的筆記和想法速記恐怕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本書了。
我們可以進一步深究這個問題。比如,從積極的角度來看,強烈且深刻的想像力及其不可避免將帶來的自我認識,會在心靈中滋養出一種謙卑、溫柔的接受力,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布萊克會形容想像力是“主耶穌的萬福聖體”;不過我們已經偏離主題太遠了。
然而,在我們結束具體的道德問題之前,最後還有些話要說。有人可能會反駁,我所談論的這一切實在太複雜了,與普通人的宗教根本無甚關係。這顯然不是一個會令聖奧古斯丁或早期教父們滿意的反駁,但我們姑且還是考慮一下。首先,我的論點之所以顯得複雜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長久以來的錯誤,及其所帶來的無數後果,而我的論點就是試圖解開這些錯誤。用手指解開纏在一起的毛線看似很複雜,但最後的結果卻一點也不複雜。其次,從一個角度來看,上帝總是單純的,就像光是單純的一樣,任何單純的靈魂都可以在求道與求知的過程中找到祂的蹤影。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由於祂無處不在,祂至少也要像祂創造過的最複雜的東西一樣複雜。上帝的思想“就是心靈的思想”——一旦擺脫了偶像崇拜,我們就會發現將祂對受造物的思想與受造物本身分開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否則三位一體的“位格”就會變得毫無關聯了。
此外,這一真理還有一個十分實際的含義。當今這個工業與城市化文明中,許多“單純”的人一聽見艱澀或複雜的神學就會轉過頭去或眉頭一皺,但他們卻樂於接受自然或機械中的複雜現象。人的思想與心靈的關係確實緊密又微妙,兩者之間的任何裂痕都是不健康、無法長久的。因此,不管目前的情況是怎樣,不管這一邊有多少人那一邊有多少人,可以肯定的是,人的思想作為一個整體不可能永遠任由自己被偶像支配,更不可能永遠用“機器中的幽靈”*來取代上帝的他者性。
如果有一天連通俗的科學讀物都不得不肯定道成肉身的事實,屆時基督教才會迎來真正的復興。當無產階級從古老的農民幻夢和農民智慧中驚醒時,他們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書籍,而不是有口皆碑的神學著作(無論它們寫得多麼出色和好懂,這樣的作品在今天有很多)。這些才是——特別是如果它們還帶有馬克思主義色彩的話——該被布盧姆茨伯里的東方學生吞下並帶回家的東西;它們是西方對東方的答覆,她的宗教曾經就是源自於後者。飢餓的羊抬起頭,卻沒有吃飽*。但馬克思主義尚未被克服,因為科學世界觀(它存在於無產階級的血液中,因為它就是他們如今正在慢慢從中清醒過來的集體表象之一)是構成它的一部分;對於基督教的立場來說,最壞的情況下它是一塊絆腳石,最好的情況下它則根本無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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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將一切關於靈魂、上帝的事物都歸結為自己內心的主觀感受——譯註
* 語出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的《利西達斯》〔Lycidas〕,原為諷刺貧富差距——譯註
我試圖在本書中證明它絕非無關緊要;因為科學革命恰恰標誌著從原始互滲邁向最終互滲,也就是太初之道(邏各斯)的漸進演化的一個關鍵轉捩點。我嘗試論證如果無法準確地理解演化的意義,我們就無法理解這些現象的本質。
在去年寫給《泰晤士報》的一封信中,普利茅斯主教格雷厄姆博士(Dr. Graham)曾就福音派的使命寫道:
“我們的主不斷強調他的事工是要醫治全人類;若他沒有決定拯救我們的思想,他就不會是我們眼前這個世代最迫切需要的救主。”
我相信,在我們這個時代,善惡之間的鬥爭將更多發生在人的思想而不是內心之中,因為眾所週知,後者總是會追隨前者的腳步。在基督教的三位一體教義中,邏各斯或道是三個位格之一。但是神性的三重律這個概念並非基督教獨有。它同樣存在於東方宗教中,並且可能也是貌似複雜的希臘神話背後真正的精髓。它是所有神學的根本。基督教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它認識到三位一體的第二位格與歷史進程之間的聯繫。因此,對基督教而言,個人的靈魂與三位一體之間的關係絕不是宗教的全部內容。只要我們仍繼續在時間中佔據著一個立足點,繼續只專注在第一與第三位格,那麼我們的整個歷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場空。
不去認識上帝與我們的差異性,就是在否認天父。但同樣的,不去實現上帝與我們的同一性——背棄我們最重要的身份——就是在否認聖靈。任何擁有宗教信仰的人都能理解這個道理,無論他使用的是什麼措辭。對一個真正的基督徒——或至少對我來說,更確切地說法應該是這樣:只有將前者與過去聯繫起來,將後者與世界的未來聯繫起來,我們才能夠揭示歷史,甚至是時間本身的真正宗教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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