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我們在第十五章看見的,西方的意識可以說是始於希臘思想,而後者又是脫胎自東方思想。西方思想基本上是建立在人對現象的關注上,它在本書中被稱為阿爾法思維。這與東方思想(其在柏拉圖身上仍可窺見)有著迥然不同,後者極力避免接觸現象、寧可永遠停滯不前,對與人的真實本質無關的一切都不予重視,因為在東方人看來這些東西都只是“無常的因緣”。東方哲學與東方神學幾乎沒有區別,它強調感官世界不過是摩耶(maya)或幻象。正是出於這個緣故,當東方哲學在19世紀重新進入世人的視野時,它才會對當時已模模糊糊意識到西方人恰恰是因為偶像崇拜的產生才開始開眼看世界的少數人產生強烈的吸引力。然而,西方選擇的道路不是後退而是前進;不是克制感官,而是通過它們來追求蛻變與救贖。
我們還看到,阿爾法思維的崛起與人類的空間體驗改變也有關。要將運動,特別是圓周運動,從心理活動中完全抽離出來曾經是很困難的;這一點尤其適用於天體的旋轉,其將我們所謂的空間變成了一種非個體化、包羅萬象的連續統一體或心理流體,也許用我們現代最合適的形容是智慧連續體。空間,作為一個沒有心靈、沒有智慧、沒有生命的空無,它在科學革命之前從未成為一個普遍的概念*;因此在第十一章的最後,我們看到了古人的空間體驗與今天的我們是多麼不同,哪怕距離我們最近的中世紀亦然。當時互滲仍未完全消失,人被認為是身處在宏觀世界中心的微觀世界;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有機的中心。這種關係的空間性只是附帶的。只有當空間本身變成了偶像,當它被從現象的角度來思索而變成了本身不屬於現象的空白時——透視法才取代了互滲。透視法帶來的視覺效果,就好比是將每一雙眼睛都放置在一個純球形空間的中心,並且任何可能存在的有機關係在這裡都變成了偶然。
____________________
*直到牛頓時代,“空間”是否具有實體性仍是一個被不斷爭論的問題,萊布尼茨就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論點:“空間是某種絕對齊一的東西,要是其中沒有放置事物,一個空間點和另一個空間點是絕對無絲毫區別的...但如果空間不是什麼別的而無非就是這種秩序或關係,並且要是沒有物體就根本什麼也不是,而只是那能放置物體的可能性,則這兩種狀態,一種就像現在那樣,另一種則相反,彼此之間就並無區別:它們的區別只在於我們認為空間本身具有實在性那怪誕的設想中。”(《萊布尼茨與克拉克論戰書信集》p.38-39);康德則試圖在《純粹理性批判》中調和萊布尼茨與牛頓的分歧,並將空間“內化”成為人的表象,正如他在〈先驗感性論〉裡指出:“空間是作為一切外部直觀的基礎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先天表象。”後來馬赫與愛因斯坦也再次證明了空間並不是一種客觀的實體——譯註
因此,如果我們希望重拾將空間當作表象來感受的能力,如果我們覺得有必要在這方面尋求歷史的幫助,那麼我們最好轉過頭去看向東方,沿著從古希臘人到科學革命的這條路倒著走回去。
然而,我們已經看到還有另一條路,沿著它同樣可以回到同樣的源頭。在第十六章中,我們看到早在古希臘人的阿爾法思維開始力行它從人類的意識中消滅互滲的漫長使命之前,猶太人就在一種截然不同且更加果決的衝動驅使下展開了類似的進路。對他們來說,問題不是現象是否值得關注,而是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不值得考慮。他們的目的是摧毀互滲,所有依從互滲而產生的事物都是他們急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
已不止一次有人指出,我們在猶太人的早期文學中發現了一種全新的思考歷史,甚至是思考時間的方式。正是在他們的啟示文學中,我們首次看見了認為歷史有一個起點且正在邁向終點的概念。說這些啟示文學是世界上最早的演化論並不為過。希伯來語也反映出了一種對時間的意義與形狀的特殊理解,這一點也許並不常被注意到。舉例來說,希伯來語動詞沒有現在式,這跟我們熟悉的雅利安語言很不一樣;直到現在為止的每一刻被用過去式來表述,從現在開始的每一刻則被用未來式表述。不僅如此,有時過去式和未來式甚至可以互相替換,這對我們來說很難理解。比方說,不止一位希伯來語法學家發現,有的預言是被用過去式撰寫,有的歷史卻是被用未來式紀錄。
我們再次注意到這跟更早以前的情況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東方人的時間觀從本質上是循環的,它只會永恆的周而復始,沒有開始、進步和結束,有情眾生尋求解脫的唯一方法就是向後退,脫離這個它自己最初決定踏入的慾念之輪。實現或恢復與梵界、與永恆同在的極樂狀態是最重要的目標,並且它只能讓個人獲得解脫。另一方面,閃米特人的方法卻主張要繼續往前走,直至歷史的終結,而它不僅將使個人,甚至也將使整個民族都獲得解脫。
鑒於篇幅有限,要討論的內容卻又是這麼多,我們必須小心避免為了方便論述而過度誇大不同事物之間的相似性。但我認為確實可以這麼說,正如通過回顧古希臘人的思想,我們能夠再次體驗將空間視作圖像或表象的感受,同樣的通過回顧猶太人的思想,我們就能夠再次體驗那種對時間的感受——即把歷史事件看作圖像,無論它通往過去還是未來,抑或是作為某種精神狀態。
對我們而言,後者遠比前者還要難體會。但我相信任何人只要試著去按照《舊約》的方式來思考歷史,這在〈詩篇〉、猶太禮拜儀式乃至宗教改革之前的基督教藝術中都有所提示,就可以明白我的意思。試著讓自己沉浸在中世紀的聖史劇,沉浸在《舊約》和《新約》之間的承先啟後,這才是那些大教堂的雕塑背後真正的精神,然後一個人就會明白,《舊約》實實在在地已經隨著宗教改革而徹底死去了。
對非互滲性的意識來說,只有是或不是兩種選擇。這些故事要不是真實的史實,要不就是象徵性的寓言。它們無法兩者皆是;不管是《舊約》對《新約》的預表,還是《舊約》中的預言現在都只會被視為胡說八道。然而,在另一個與之平行的領域——也就是個人的生命敘事——真實與象徵卻不再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是互相對立。19世紀的約翰・濟慈(John Keats)尚需絞盡腦汁才能想出“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個永恆的寓言”這句話。在我們這個時代,光是心理學的發展就足以令普通人也能明白這一點。今天如果有一個人認為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連同它們的順序,就像他的身體一樣都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儘管也許不會有多少人同意他,但至少也不會把他當成瘋子。而且,隨著最終互滲的深化,這種感受應該會慢慢擴展至整個民族、種族乃至全人類身上,最後成為一種自然律。
綜上所述,在我們斷然否定任何時間和歷史可能的想像性原理之前,我們應該先好好思考一下我們如今的時間和空間觀究竟是如何產生的。
空間是無限的或三維的虛空這種觀念——相當於一種外擴的“透視”——隨著互滲的消失而逐漸成為了普通人的常識。它也為科學帶來了不少益處,直到19世紀末。如今已有越來越多跡象顯示這個觀念是有問題的,我不打算對此多做贅述。例如,當我們被告知應該將空間設想為球形或“時空連續體”時,我們幾乎無可避免地只能得出結論:無論是對空間還是時間,那種老舊的,或者該說其實仍然很年輕的把無限當成“永無止盡”的“偶像”式思維,正在慢慢露出它的疲態。不管是研究宇宙的外圍還是宇宙的中心,現在似乎有一種強烈的趨勢,過去看似有理、正經八百的空間理論已逐漸被迥然不同的思維方式所取代。宇宙以近乎無限的速度朝著四面八方持續擴張,這不根本就是一個幾何概念而不是物理學概念嗎?據我所知,它與投影幾何有明顯的相似之處。“現在看來,”1955年4月,羅素勳爵在愛因斯坦去世後的一次廣播節目中說道:
“宇宙的大小是有限但沒有邊界(要先搞懂非歐幾何才能理解這一點)。目前宇宙似乎還在不斷膨脹。”
當我們從外圍轉向我們這個“透視化”空間的無限中心,我們又聽見同一個人在廣播中告訴我們:
“在量子力學出現之前,沒有人會認為粒子在任何特定時刻的特定位置的運動速度是無法測量的。現在情況卻完全反了過來。你越想準確測量一個粒子的位置,就越難測量它的速度;你越想準確測量它的速度,就越難測量它的位置。粒子彷彿變成了一個非常模糊的東西,不再是從前精美的小撞球。你以為你抓住了它,沒想到它卻拿出了令人信服的不在場證明,證明它現在是波而不是粒子。到最後,你只能得到一堆稀裡糊塗的方程式。”
讀者都知道,在本書中我曾用“粒子”或“隱象”來表示上文中的“非常模糊的東西”,並且出於先天的困難,我基本上將其排除在討論之外。現在也許是時候趁著最後來談談它了。物理學習慣將隱象假定成獨立於我們意識的存在,或某種不屬於現象的東西。然而,我們的意識並非獨立於它;恰恰是因為我們的感官對它做出了反應,我們的定形與思維才會創造出這個現象世界。可是,近來越來越明顯的是,所有企圖在偶像化的空間或偶像化的時間中利用偶像化的物質來構想隱象的嘗試結果都只能以失敗告終。最後我們乾脆只想著如何將它變成數學方程式,變成可以實際應用的技術成果就好了。
這造成了兩個後果。首先,武斷假設除了數學方法之外沒有其它方法可用並不明智。有誰能肯定,又有什麼證據表明,我們不可以透過深化我們的定形(註1)、使之成為一種有意識的過程,來認識隱象,其效果或許不會遜於數學假設?到那時我們的感覺和定形——目前它們都還是無意識的——將得以直接感受隱象(或至少是感受它產生的阻力),這與在事後運用阿爾法思維來對其進行思考是完全不同的。透過這種方式,我們將可以把更多的隱象變成現象。它也將在集體表象中佔有一席之地。我們至少該弄清楚,我對現象所做的這些討論是否最終也適用或不適用於非(尚未)表象化的事物;也就是說,弄清楚它們究竟是不是集體潛意識的表象。誠然,這些可以被用來引發原子爆炸的“非常模糊的東西”看起來跟集體潛意識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但別忘了直到我們開始認真思考之前,日常的表象一開始似乎也跟集體潛意識毫無瓜葛。
____________________
註1:就像歌德所做的(p.138)
其次,要是斷然否定我在本章開頭提到的那種截然不同的、本質上是表象式的時間與空間觀,那就太草率了。這兩者到底哪一條是死胡同,哪一條是捷徑;是把人看作是被層層的宇宙或球形的智慧連續體所包裹,還是把空間看作是球形的、宇宙有限但沒有邊界且還在持續膨脹,哪一個更實際、更合理,更可能引領人類的思想飛躍,都是見仁見智的問題。無論如何,本書的立場顯然站在前者(讀者現在也知道了)一邊;從現在開始,我將假定它是更合理的。
我們可以將宇宙智慧連續體與表象的關係,比作是人身上內在的、未說出的詞語(即阿奎那所說的內心詞語和理智詞語)與已經被發聲出來的詞語(vox)之間的關係。至少只有透過這樣的基礎,我們才有可能理解猶太人的歷史與文學、理解基督教,而不至斷然將過去的智慧與洞見棄如敝屣。
第十六章談到了猶太人對西方文明發展的貢獻。如果我們要進一步從整個人類的歷史來考慮,我想最好通過反思記憶的本質來做到這一點。就像當一個詞語形成或被說出口時,它原來“內在”的原始統一性就分化出了內與外的二元性,即語音與語義;因此,當人自己被“說出”,也就是被創造出來的時候,宇宙智慧連續體也通過他分化出了表象與知性、表象化與意識的二元性。隨著一方面是意識、另一方面是表象或現象的分化產生,記憶就變成了可能,並開始在演化的過程中發揮它的重要作用。因為通過記憶,人便能將外在的表象變成內在的經驗。從這些內在經驗中,他的自我意識誕生了。每當我重新回憶我記憶中的現象時,我都是在將它們變成“我的”現象,但這卻不是憑著原始互滲,而是藉由我的記憶活動來完成。根據阿奎那的說法,人類的詞語正是從這種記憶活動中“發生”的,因為一旦現象成為“我的”,我就能用詞語來將它們再現出來。
正因如此,對阿奎那來說,人類的詞語(如同我們在第十三章看到)源自於記憶,好比聖言源自於天父。當我們看見以色列人在歷史的長河中佔據著相當於記憶在個人身上佔據的位置時,我們便會明白猶太人對整個地球的歷史以及全人類的意義。猶太人,包括他們仍保有造物主印記的語言還有他們對歷史的特殊意識,乃是人類記憶的曙光。他們使自己從原始互滲中掙脫出來,並將眼前的現象內化,變成能夠被詞語表達出來的對象。他們孕育出了一種內在的表象。他們將互滲的對象變成神的聖名,即那個只能在內心中說出的“我是”,這一切背後的整個邏輯是這個充滿智慧的宇宙源自於一個永恆的源泉,且它不既在表象的外面也不在後面,而是在人的潛意識中;不是在他的感官與定形之外,而是在它們的背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