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繼續下去之前,先讓我們來簡要回顧一下本書迄今為止所努力說明的內容。首先,本書試圖證明自然的演化與意識的演化是無法分割的;其次,意識的演化應該被理解為從模糊而直接地認識現象所代表的“意義”轉向認識現象本身的過程。早期的意識習慣將現象視為表象;晚近的意識則不再將其當作表象,而是獨立於人類意識而存在的對象。我稱後者最極端的形式為偶像崇拜。
偶像崇拜這種說法不僅強硬且帶有負面的含義,之所以使用它正是為了強調我們如今所身處的處境確實面臨著一些負面的問題與後果。關於“偶像崇拜”給人類帶來的好處——不僅僅是物質上的好處——我們並未談及太多,還有它最重要的貢獻,這會在最後幾章論述。至於前者,大多數人都非常清楚這些好處,何況它們也經常被其他人反覆重申,所以我想應該沒必要再對此多加著墨。但我還是要特別提及兩點。首先,隨著人類意識開始將現象視為獨立的對象,我們在對它們進行精確且定量的細節掌握的能力也大大提升了(事實上,我們正是因為開始將注意力轉向這些細節,才獲得了這樣的能力)。於是,阿爾法思維長久以來所無法擺脫的各種錯誤與誤解終於被逐漸消除,它們在最初始的時候都曾被包含在互滲中;這就是前面提到的對“意義”的模糊而直接的認識。然後還有我們操控物質的能力突飛猛進,其催生了無數偉大的發明。比方說,進行外科手術的前提是要先研究過人體的解剖結構,並且要像我們研究機器裝置一樣不能有毫厘之差。
然而,這些比較實際的影響還不是全部。隨著偶像崇拜的產生,現代人逐漸發現他能夠與自然建立起一種前所未有、令人著迷的動態關係。例如,許許多多的博物學家都被自然界的五光十色所深深吸引,而這恰恰是因為這些“表象”對他們而言已是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他者。一切趣味皆是從這種“我−它”關係中而生——而這恰恰是對自亞里斯多德與中世紀以降的目的論方法的無視或否定。一位快樂的賞鳥者不會說:“看看我們能從大自然中學到關於我們自己的什麼。”他會說:“看看大自然中有什麼,多美呀!”沒有偶像崇拜,就不會有吉爾伯特・懷特(Gilbert White)、理查德・傑佛瑞(Richard Jefferies)、W.H・亨德森(W. H. Hudson),更不用說是洛倫佐。這種關係當然也不侷限於博物學家、專業人士和業餘愛好者。這些只不過是最醒目的例子。對鳥兒、動物、花卉、雲彩、礦物、流水的喜愛已經滲透至現代人的整個思想,包括科學、藝術、詩歌和日常生活。只有傻瓜才會覺得這些都是不值得欣賞的事物。
可是也正因為我們不是傻瓜,我們對自然現象“如其所是”的珍愛才反過來阻礙了我們去認識它們的本質。這一點在我們相信它們正岌岌可危的今天更是如此。如果確實像我試圖證明的那樣,表象與人的意識互相缺一不可,那麼如果人的意識不僅不會保持不變反而一直在持續演化,表象的未來,即自然本身的未來顯然也將繫於這個演化的方向。在思索未來的種種可能性時,我們似乎需要考慮到兩種相反的選擇。第一種選擇,是在偶像崇拜的方向與基礎上繼續發展;直到它徹底消抹掉原始互滲的最後一絲痕跡,如同我們在第十五章所看到,原始互滲還存在於我們的語言中,因而仍存在於我們的集體表象中。第二種選擇,儘管還稱不上成熟,但人類的想像力似乎有正在慢慢開始取代原始互滲,進而發展出一種完全不同的互滲的苗頭,我稱之為“最終”互滲。我們已經看到這是有事實根據(雖然它到現在都還只有苗頭,但有時卻很明顯)的,因為人與表象現在正身處在一種“定向創造”關係之中(註1)。從這兩個角度來看,表象的未來確實正岌岌可危,並且需要被“拯救”,不過卻是在與辛普利修斯完全相反的意義上。
顯而易見的是,自然的一切統一與一致性都取決於這種或那種互滲。因此,假如人類成功將原始互滲消滅的一乾二淨,卻沒有其它任何東西替代,此舉就形同於是消滅了宇宙的一切意義與一致性。如同我們有目共睹,現在他已經開始嘗試從語言中消除意義——也就是它與自然的等效關係——從而在根本上動搖了他的集體表象。即使不這般危言聳聽,但另一個更迫切且涉及更廣的問題是,隨著原始互滲的消失,人類的科學將再也無法理解自然界與自然知識背後的那個統一性原理。偶然性假設已經從演化論擴散到了關於地球本身的物理學基礎理論;但是,也許比這更嚴重的是正在急速發生的“科學碎片化”,就連不列顛科學協會現在也時不時會對此表露出擔憂。現在已經沒有了“科學的科學”、知識的統一性。長此以往下來,這將會導致人類通通都變成“蠢蛋”(idiocy,在這個詞語最原始的意義上)——集體表象變得越來越少,私人表象卻變得越來越多,其結果就是人們最終會徹底失去任何互相溝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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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參見p.132
第二個危險則來自最終互滲本身。想像力並不像有些詩人認為的那樣永遠都是善的同義詞。它既有可能為善,亦有可能為惡。只要藝術仍主要侷限於模仿,它為惡的可能性就會受到限制。同樣地,只要它仍只被當作一種消遣,它就永遠不可能犯下多大的惡。但在這個想像力與定形之間的關係已開始被模模糊糊地察覺到的時代,隨著人們逐漸意識到自己其實就是某種意義上的定向創造者,這便為潛伏在想像力之中的善與惡兩股力量打開了無限的可能。我們已經透過浪漫主義運動看到了圖像的創作是如何改變集體表象。這是一個相當粗淺的例子,但它確實已不再只是少數人的空想或旨趣。例如,旅遊業對瑞士的經濟和社會結構影響很大,這部分是因為旅遊設施的完善,但它同時也該歸功於一個事實,即(不管構成它們的“粒子”究竟怎樣)20世紀的雪山與18世紀的雪山已經不是同一個雪山了。
有人可能會反駁說,這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要經過極長的時間,人類的想像力才有可能明顯改變他的定形創造出的自然表象。但我要考慮的恰恰是長遠的未來。話雖如此,我們也不必過於自信。即便變化的速度保持不變,一個對(比方說)中世紀的集體表象與我們現在的集體表象之間的差異有敏銳注意力的人也能感覺到,就算沒有比我們自14世紀至今以來走過的距離還要遠,在前方等待我們的卻可能是一個充滿空虛混沌或猙獰幻想的世界。但變化的速度顯然沒有保持不變。它已經且仍在繼續加速。
當我們看著那些被拗口地稱為具象藝術(representational arts)的畸形作品時,我們更該記住這一點。當然,如果這些作品只是故意要搞怪,那倒也無傷大雅。但它們顯然是嚴肅的,因為它們反映出的是藝術家們透過某種方式看見的世界。那些願意以這種方式來看世界的人們將會受到它們的吸引,並最終真的看見那樣的世界。我們務必要將這一點牢記在心,所以現在我們到處都可以看見長著六條腿的狗從植物的骨髓中長出來,或是一個女人左邊的乳房長出了一台摩托車的圖畫。
有系統的運用想像力將成為未來所必須具備的能力,這不僅僅是為了獲得更多知識,更是為了從混沌與空虛中拯救表象。我們並不需要為此放棄好不容易獲得的能力,即把自然作為客觀且獨立於我們的存在來體驗並欣賞它們。確實,我們沒理由放棄這樣的能力。
因為這樣的放棄並不會促成最終互滲(它是想像力的正確目標)的到來,而只是倒退回原始互滲(這是泛神論、通靈論及許多神秘主義的目標)。既能將表象視為偶像來體驗,又能有意識地賦予其定形,好與表象發生有意識的互滲;這才是想像力應該追求的目標。
我們正在邁向偶像崇拜的極致,這使得實現這種與自然的雙重關係成為了藝術與科學的必然。歌德對西方思想最偉大的貢獻,就在於他嘗試彌合兩者分別所要求的主動創造性與被動接受性,至於如何實現這個目標則是魯道夫・史代納的貢獻。現在開始注意這些徵兆還為時不晚。唯有當人們越來越能夠有意識地賦予定形,並認識到它是可以被他們的選擇所改變時,表象才有可能被“拯救”,最終互滲也才有可能帶著最深切的責任感、對世界最誠摯的感激與虔誠降臨在他們身上,因為這就是原始互滲當初帶給他們的,屆時就是這個漫長的歷史進程迎來撥雲見日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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