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中世紀的人眼裡,宇宙本身就是一種神顯(theophany),上帝從不同的層面互滲在一切存在、思考、言說、命名以及認識之中。然後,一個階段性的變化開始了。當然,這個變化並非發生在一眨眼間,而是有跡可循、由小至大且因人而異的。但任何變化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要不然就根本沒有使用“開始”的必要與意義了。我們沒必要像有些歷史學家那樣謹慎到甚至拒絕為歷史分期的地步,他們的理由要不是很難具體為歷史劃分時期,就是很難精準確定這些時期的年代。只是同樣的道理放在孩子長大成人的過程也是成立的。我們反倒應該提醒他們,如果無法劃分時期,那又談何有歷史這回事,如此一來他們便只能被稱為編年史家和古物學家——我不認為他們會喜歡這樣。此外,正如我們在第九章所看到的,他們對那個受各種偶然事件影響的變化過程抱有一種獨斷論的理解,而且還將其直接移花接木成為對歷史的詮釋,可是它本身其實只是用字面主義思考的時代才獨有的偶像。
然而,不管歷史到底是什麼,也不管我們打算怎麼為它分期,曾經發生了某種變化這件事本身是毋庸置疑的。巴特菲爾德教授對此說得很好:
“隨著詞彙用法的改變,亞里斯多德的自然哲學中的某些內容如今已經被曲解甚至完全誤解了。很難說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但人們總是在不自覺間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那就是現在的他們實際上根本無法對亞里斯多德的論點產生任何共感——他們無法理解星星和天體怎麼可能是沒有重量的東西,即使那些書上都是這麼說的。弗朗西斯・培根也不知道該作何解釋,他只能說這些天體顯然要有重量,就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碰到的任何物體一樣。培根還說,他無法想像天體真的被嵌套在一層層水晶球裡面*;更令他感到荒謬的是,亞里斯多德還相信這些天層是由一種液態的、以太般的物質所組成的。一塊石頭天生渴望盡可能接近宇宙的中心——而且它越接近,墜落的速度就會越快——與石頭是在恆定的重力作用下才加速下墜,這兩種觀點之間存在著一種智識上的轉變,其反映出的是人對物質的知覺轉變。”(註1)
我們已經看到,人們對物質的這種知覺轉變其實只是另一個更深刻、更根本的變化的一個側面而已。人們對詞語與思想的本質的知覺也發生了醒目的變化。因此,在從亞里斯多德到阿奎那的那幾個世紀的時間中,實現與潛能的二元性可以說是佔據了西方哲學思想的一半重量。一個中世紀的哲學家不會像我那樣不得不提出這種論點,即我在第三章說過的“不存在”感覺不到的固體,就像不存在看不見的彩虹。他會說,看不見的彩虹和感覺不到的物質都是存在於潛能中。然而,這種千年來一直被世界上最睿智的賢哲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二元性——在培根的眼裡卻變成了“無謂的區分”(frigida distinctio*)——只是一堆空洞的文字!再一次的,在《新工具論》中,他直截了當地勸告人們不要再費心去思索“形式”,而是時候該思考“規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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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現代科學的起源》p.104
*在亞里斯多德的宇宙論中,整個宇宙是由一圈又一圈的水晶同心圓組成,七大行星依序佔據著不同的圓圈——譯註
*培根的原話為frigida distinctio actus et potentiæ−“對實現與潛能的無謂區分”——譯註
“也許真正存在的就只有個別的物體按照規律產生的運動;而在科學中,對規律的探索、發現與解釋正是認識和控制自然的基本條件。當我使用‘形式’(這是出於它已經被廣泛使用已久)一詞時,我所指的就是諸如此類的規律。”(註1)
換句話說,模型因(*)在這時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機械性的因果關係以及其它偶像。
假如有一台時光機可以讓一個中世紀的人突然附身在一個20世紀的人身上,讓他通過我們的眼睛和我們的“定形”來看世界,我想他一定會表現得像個第一次用立體鏡(stereoscope)看照片的孩子。“哇!”他大概會驚叫說:“東西全都彈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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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新工具論》卷二,作者譯。
*即亞里斯多德的“形式因”——譯註
我們千萬不能忘記在他那個時代,透視法還沒有出現,而後者的重要性再怎麼強調都不為過。確實,透視法只是一種在圖畫中用來展現景深和間距的技巧。但為什麼這樣的技巧在以前從未被發現——或者,就算發現了,也幾乎沒有被廣為流傳?那時也有很多技藝高超的藝術家,如果空間景深是他們希望畫下的集體表象所具有的特徵,好比我們現在看到的表象都具有景深,那麼他們一定遲早會發現透視法。答案是他們根本不需要它。在科學革命之前的人們眼裡,這個世界更像是他們穿在身上的衣服,而不是供他們四處移動的舞台。在這樣的世界裡,透視是一種多餘的東西。對這樣的世界而言,像光輪(nimbus)和光環(halo)這些視覺表象才是習以為常的景色,當然對我們而言則完全不是如此。這就好像觀察者自己也在被觀察的畫面中。相比起我們,他們能更深刻地感覺到自己彷彿與周圍的物體,甚至是用來表達這些物體的詞語,全都浸泡在一座清澈的——該怎麼說呢?——“意義”之湖中。這似乎是最恰當的形容了。所以阿奎那曾形容記憶詞語(verbum intellectus)是tanquam speculum, in quo rescernitur(註1)−“一面映照萬物的明鏡”。
碰巧的是,有一天就在我一邊讀著《論聖言的理智本質》,一邊既困惑又欣喜的品味著托馬斯的一字一句,那一段剛好是他用最強烈也最簡潔的方式來闡述自己的思想的時候,我的朋友寄給我的一本他獨自創作的詩集剛好送來了。我當時就發現,且現在仍這麼覺得,他的其中一首詩儘管完全不是刻意要這麼做,卻遠比我所想到的任何方式都還要生動地道出了互滲的世界觀與我們的世界觀之間的本質區別。因此,我決定用那首詩來結束這一章。
〈輝映〉
山丘、林木、雲朵的幽影
隱沒入天邊,
那寂然的美,我站在遠方
隔著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嚮往;
但當我踏入那條靜謐的河水
卻窺見了它們的真貌,
恍惚間,我彷彿就是河水,
河水是另一個我。
(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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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論聖言的理智本質》
註2:喬治・羅斯特雷弗・漢密爾頓(George Rostrevor Hamilton)《雕刻石》(The Carved Stone),海涅曼出版社,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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