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4日 星期六

“是的,他會這麼做”:菲奧娜・希爾談論普京與核武器

https://www.politico.com/news/magazine/2022/02/28/world-war-iii-already-there-00012340

 

By MAURA REYNOLDS(《政客》〔Politico〕雜誌資深編輯)


02/28/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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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許多人來說,目睹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入侵就好像是一連串的“他怎麼可能這麼做”。弗拉基米爾・普京悍然發動了自二次大戰以來最大規模的地面戰爭,這確實是從字面上的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請教菲奧娜・希爾(Fiona Hill),作為美國數一數二的俄羅斯專家之一,她已經研究了普京數十年,並曾為共和黨與民主黨兩黨的政府工作過,她向來以敢於實話實說而聞名,當初在總統彈劾聽證會上她也是力挺她的前任老闆唐納・川普。


我很好奇當她看著俄羅斯坦克浩浩蕩蕩穿越國際邊界時究竟作何感想,她認為普京到底在打什麼算盤,還有她可以對他的動機與目標分享什麼見解。


希爾花了很多時間在研究歷史,她在我們的談話中也多次回顧歐洲歷史的紛擾與脈絡,指出這一切是如何導致了烏克蘭的今天。她說,此時此刻的我們已身處在第三次世界大戰,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 


“可悲的是,歷史正在倒退回舊有的模式,回到我們曾誓言絕不再次重蹈的覆轍,”希爾對我說。 


那些舊有的歷史模式包括西方企業稀裡糊塗的幫獨裁者建立起了戰爭機器、一大群迷戀專制者的“鐵腕”的崇拜者,以及政客們依舊為了自己的仕途互相勾心鬥角,即使大敵當前也不願放下成見互相合作。 


但與此同時,希爾也表示,現在還是有機會能讓普京回頭,而且這不僅僅是烏克蘭人或北約的責任——也是所有西方普通公眾與企業的責任,只要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係,人們就可以在這方面發揮出重要的力量。


“烏克蘭已經成為這場角力的前線,這不只是民主國家與專制國家之間的角力,更是一場捍衛既有規則體系的鬥爭,這個體系確保了各個國家不會隨便遭到武力侵犯,”希爾說。“世界上的每個國家都應該要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


在川普的彈劾聽證會上作證的菲奧娜・希爾


她還警告說,更凶險的局面恐怕還在後頭。普京正在變得越來越情緒化,他可能會動用自己手上的所有武器,甚至包括核武器。最重要的是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但也不要因此失去希望。


“每次只要你想,‘不,他不會這麼做,對吧?’結果每次都是,是的,他會這麼做。”希爾說。“當然,他從不向我們避諱這一點。這不是說我們就該因此被嚇倒或退縮...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並弄清楚我們究竟可以採取什麼方法來防止它們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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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妳一直是普京的觀察者,還寫過一本至今最好的普京傳記之一。根據妳對他過去一個星期以來的所作所為的觀察,妳是否看到了什麼其他人沒注意到的地方?


FH:普京本人通常比他在演講中表現得還要更加憤世嫉俗且精明。他在過去幾個星期為辯護烏克蘭戰爭所說的話,顯然是他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當然對任何不是活在同溫層裡或沒有被俄羅斯大外宣洗腦的人來說,這些藉口根本完全站不住腳。我的意思是,要求烏克蘭軍隊推翻自己的政府或繳械投降,因為他們的政府是一群天天都在吸毒的納粹法西斯分子?這是純粹的一派胡言。想像力有點太豐富了。

普京至今甚至都沒有提出任何令人信服的理由。我們在俄羅斯對聯合國的回應中也看到了同樣的窘境。他們的理由說穿了就是“你還不是一樣”:“你們還不是也入侵伊拉克、阿富汗。憑什麼我現在就不能侵略烏克蘭。”

這種發自內心的情緒是非常要不得且危險的,因為普京身邊幾乎沒有制衡機制。他在國家安全委員會上特別強調過,一切都是他本人的決定。某種程度上,他對這場戰爭負有全責,甚至連他手下的安全和情報部門的負責人都因為跟不上他的思路而不知所措。


MR:所以,普京現在基本上是意氣用事,而不是有什麼合乎邏輯的計畫?


FH:我認為的確有一項謀劃已久、設計縝密的計畫,它至少可以追溯到2007年。當時他已經向全世界,當然還有歐洲,表明莫斯科不會接受北約的進一步擴張。然後就在2008年,北約向格魯吉亞和烏克蘭敞開了雙臂。這項計畫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醞釀的。

那時我還是一名國家情報官員,國家情報委員會正在分析俄羅斯可能會做出什麼舉動來回應北約的門戶開放政策。我們的評估是,俄羅斯很有可能會發動某種先發制人的軍事行動,不僅僅是併吞克里米亞,還包括對烏克蘭和格魯吉亞採取大動作。結果,在北約布加勒斯特峰會落幕四個月後,格魯吉亞就遭到入侵。烏克蘭最後成功化險為夷,因為它的政府決定放棄加入北約。但我們實在應該更多考慮萬一事情真的發生時該怎麼辦,還有我們與俄羅斯的關係該往何處去。


MR:妳認為普京現在的目標是要重建蘇聯、俄羅斯帝國還是其它不同的東西?


FH:普京的目標是要重建俄羅斯對過去曾屬於俄羅斯“帝國”領土範圍的主導地位。我這麼說是有理由的,因為蘇聯的領土並沒有涵蓋到所有曾經屬於俄羅斯帝國的土地。因此,我們必須考慮到這一點。

普京曾不止一次表達過“俄羅斯和平”(Russky Mir)或“俄羅斯世界”(Russian World)的想法。他在最近發表的關於烏克蘭與俄羅斯的文宣中更直接說,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就是“同一個民族”,是“yedinyi narod”。他認為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是一回事。這種俄羅斯世界觀要求將所有散居在不同地方、說俄語且歷史上曾被沙皇統治過的民族重新統一起來。


1730年的俄羅斯帝國版圖


對這種心態我既覺得好笑,卻也憂心忡忡——普京在新冠疫情期間曾頻繁出入克里姆林宮的檔案館,不斷翻閱各種舊地圖和條約文件,研究幾個世紀以來俄羅斯的邊界變化。他一再強調俄羅斯和歐洲的邊界在歷史上變動過很多次。他在演說中點名批評以前的俄羅斯和蘇聯的領導人,批評列寧、批評共產主義者,因為在他看來他們都是毀掉帝國基業的罪人,他們發動的革命使俄羅斯失去了許多土地,是的,史達林後來重新奪回了一些土地,例如波羅的海國家和在二次大戰期間被瓜分的烏克蘭,但隨著蘇聯解體,這些土地又都沒了。普京的觀點是既然邊界從來不會是一成不變的,現在的莫斯科當然可以設法重建對舊俄羅斯帝國版圖的統治。


MR:以什麼方式統治呢?


FH:這並不是說一定要併吞所有這些國家,把它們變成俄羅斯聯邦的一部分,就像他們對克里米亞所做的那樣。你可以透過邊緣化它們、將它們的領導人變成莫斯科的忠僕、操控它們的選舉、一步步使它們的經濟、政治和安全變得再也無法跟俄羅斯分開等各種方式來支配這些國家。你可以看見這一套已在許多前蘇聯國家上演。

我們可以看到哈薩克被施壓,被要求重新併入俄羅斯,而不是繼續在俄羅斯、中國與西方之間左右逢源。就在入侵烏克蘭前幾天,阿塞拜疆才跟俄羅斯簽署了一項雙邊軍事協議。這很重要,因為阿塞拜疆領導人數十年來一直很抗拒這樣的協議。而且我們也可以看到,俄羅斯已經將自己塑造成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問題的最終仲裁者。格魯吉亞曾經是俄羅斯的眼中釘,現在被無所不用其極地打壓。白俄羅斯更是已完全無力反抗莫斯科。

只有烏克蘭是唯一還沒有被染指的國家。所以普京現在開口說,烏克蘭不再屬於烏克蘭人。它屬於普京,屬於過去那段歷史。他要從字面上把烏克蘭從地圖中抹去,因為它的存在並不符合他心目中的“俄羅斯世界”。這就是他在演說中向我們挑明的意圖。他也許會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國家。當我們翻閱舊歐洲地圖時——這大概也是他最常翻閱的地圖——你會看見各種奇怪的小國,像是巴爾幹半島新帕扎爾的桑扎克(Sanjak of Novi Pazar)。我經常納悶,它們到底是什麼鬼?這些其實都只是被強權控制的小地方,目的只是為了防止有爭議的地區統一成為更大的國家。假如普京真的如願以償,烏克蘭將再也不會是過去三十年裡的現代烏克蘭了。


〔根據普京的說法,只有中間黃色的部分是烏克蘭的合法領土,其它都是俄羅斯有權奪回的領土——譯註〕


MR:妳覺得普京會奪走烏克蘭多少土地?


FH:在這個關頭,如果可以的話,他肯定會想索性一次幹到底。在上星期之前,他還有很多不同的選擇。他可以選擇是像現在這樣全力以赴,也可以選擇專注奪取頓涅茨克、盧甘斯克等行政區。他還可以選擇佔領亞速海,他或許無論如何最後都會這麼做,如此一來就能將頓涅茨克、盧甘斯克與克里米亞之間的土地串連起來,一路通到敖德薩。事實上,普京早在2014年就曾嘗試這麼做——建立“Novorossiya”,也就是“新俄羅斯”,但由於當地人根本不挺他,所以這個計畫最終付諸東流。

現在,如果他有辦法的話,他將佔領整個烏克蘭。我們必須正視這個事實。儘管我們尚未看到俄羅斯的入侵部隊全部到位,但他已經調兵入侵是不爭的事實。


〔前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國防部長、前FSB軍官斯特列科夫(Igor Strelkov)親口承認當初的克里米亞入俄公投根本不合法,是他手下的武裝分子強逼議員們進去議會投票。當主持人進一步追問為何不在頓涅茨克、盧甘斯克也舉辦這樣的“假公投”時,斯特科列夫表示當然可以,前提是俄羅斯軍隊要守得住這些地方——譯註〕


MR:妳說他有足夠的兵力進駐,問題是他有足夠的兵力佔領整個國家嗎?


FH:如果有強烈的抵抗,他大概不會有足夠的兵力長期佔領這個國家。也可能他其實並不想直接佔領,而是想打碎它,吞併它的某些部分,把它拆解數個小國家,比方說利沃夫(Lviv)。我不敢說我真的瞭解他到底在想什麼,他甚至可能會願意跟鄰國一起瓜分烏克蘭。

2015年在吞併克里米亞和頓巴斯戰爭爆發後,俄羅斯外交部長謝爾蓋・拉夫羅夫出訪了慕尼黑安全會議。他在會議上直言烏克蘭根本不是一個國家,他說烏克蘭有很多少數民族——有波蘭人、羅馬尼亞人、匈牙利人,還有俄羅斯人。他的意思基本上是在邀請其它歐洲國家一起來瓜分烏克蘭。

所以普京想要的或許不是佔領整個國家,而是要瓜分它。他研究過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及其它地方的情況,這些地方一方面有政府軍,另一方面又有反抗軍。這是普京絕對可以忍受的——一個支離破碎、殘缺不全的烏克蘭,每個省份都各自為政。


MR:所以一步步的,以我們西方並不總是認同的方式,普京正在將許多蘇聯解體後獨立的國家重新納入他的掌控。迄今為止,唯一還能逍遙在外的國家就是烏克蘭。


FH:沒錯,只有烏克蘭。這不僅是因為它國土龐大,更因為它的戰略地位。這就是俄羅斯想要確保,或者說普京想要確保烏克蘭變得跟其它國家一樣,只能唯俄羅斯的命是從的原因。


MR:我們現在目睹的這一切是否也跟普京本人自己的選舉考量有關?他在2014年出兵佔領克里米亞,這不僅大大提升了他的支持率,也確實幫助他順利連任。他很快就會在2024年迎來下一次選舉。這兩者是否有關呢?


FH:我認為是有關的。普京在2020年修改了憲法,讓他可以一直當總統當到2036年,也就是可以連任兩次六年任期。到那時他就已經八十四歲了。但至少在2024年,他還需要再次為自己拼一次。唯一真正可能的競爭對手就只有阿列克謝・納瓦爾尼(Alexei Navalny),而他們現在已經把他關進了監獄。普京已經肅清了所有潛在的反對勢力,因此2024年的選舉對他來說應該只是小菜一碟。但由於俄羅斯獨特的選舉運作方式,他仍必須搞一齣讓所有人都心悅誠服的表演,好證明他真的下順民心,獲得了所有人的支持。

當然在整齣戲的背後更多的是無感,許多人之所以支持普京純粹是因為他們根本沒別的人可選。本來就不支持他的人甚至也不會去投票。上一次他的民調創下新低是發生在克里米亞被併吞之前,結果這件事又讓他的支持率回升了。

這也不僅僅跟總統大選有關。等到今年10月他就要年屆七十歲了。你知道,嚴格來說七十歲並不算是真的很老的年紀。有很多政治家都已經超過七十歲了。


MR:但是對俄羅斯人而言,七十歲實在是很老了。


FH:這個年紀在俄羅斯人眼裡就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普京的氣色看起來並不好,他的臉很浮腫。我們都知道他曾抱怨自己有背痛的毛病。如果不是更糟的原因,這也可能是因為他服用了過量的類固醇,或是還有其它原因。他似乎很著急,他也許有某些個人因素。

或許他開始感覺到歲月不待人——畢竟已經二十二年了,而這位俄羅斯領導人自願卸任或被選舉換掉的可能性非常小。大部分的領導人要嘛像白俄羅斯的盧卡申科那樣嘴上說說自己可能會退休,要嘛因為大規模抗議而下台,或是直接死在任期內。

唯一比普京掌權更久的現代俄羅斯領導人是史達林,後者是在任期內過世的。


MR:普京當初是靠著一連串被外界懷疑是自導自演的事件才上台的——俄羅斯公寓的連環爆炸,造成數百名俄羅斯公民喪命,然後又爆發了車臣戰爭。這使得普京順利以戰時總統的身份掌權。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對普京來說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現在,距離他再次投入選舉還剩不到兩年,我們又再次見證了一場大規模軍事行動。我想,說這是一個有跡可循的模式應該沒錯吧?


FH:當然,我認為你說得沒錯。這是一個很明顯的模式。普京替他自己塑造出來的總統形象之一是冷酷的硬漢,是俄羅斯的捍衛與保護者。這就是俄羅斯需要他的原因。如果是太平盛世,你怎麼會需要普京呢?想想其他戰時的領導人吧——比如邱吉爾,他在戰爭結束後就被人們用選票趕下台了。


MR:說到車臣,我想這次的事件應該是俄羅斯自車臣戰爭以來最大規模的地面軍事行動。我們對當時的俄羅斯軍隊的瞭解有多少與現在是有關的呢?


FH:你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人們總說烏克蘭這回是二次大戰結束以來歐洲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實際上歐洲第一次二戰後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應該是發生在車臣,因為車臣是俄羅斯的一部分。這是一場持續多年的慘烈衝突,短暫休戰後又迅速爆發了兩輪戰爭,傷亡的軍民更有數以萬計。格羅茲尼(Grozny)被徹底夷為平地,傷亡最多的都是俄羅斯人和講俄語的人。車臣人也進行了反撲,釀成了俄羅斯慘痛的軍事災難。曾有分析人士稱其為“俄軍的谷底”。在20世紀90年代北約介入巴爾幹戰爭後,莫斯科甚至一度十分擔憂北約可能會進一步介入車臣。


MR:過去兩個月來,北約這邊的情況怎麼樣?


FH:一開始很多方面都亂成一團。儘管我們現在看到了政治與外交力量的團結、認真的磋商和對北約軍事防禦行動的一致支持。

但我們也需要思考。思考如何好好經營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的關係,好將擦槍走火的風險控制到最小的程度。我們在冷戰結束後出現了一連串錯誤的決策。北約就像一家巨大的保險公司,為歐洲和美國提供保護。冷戰結束後,我們仍以為靠著這份保險便萬事俱全,不管什麼危險都不用怕——管它是洪水還是火災——但保費卻要打折。我們沒有採取足夠的措施來解決與控制各種風險。我們現在吞下的是自己沒有善盡職責的苦果,沒有充分考慮到所有的情況,包括如何減緩俄羅斯對北約不斷擴張的負面反應。想想瑞士保險、AIG或倫敦勞埃德保險吧——一旦大危機發生時,例如卡崔娜颱風或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這些保險公司立刻就變得泥菩薩自身難保。它們赫然發現自己跟客戶一樣都落水了。這就是北約成員國現在正在嚐到的滋味。


MR:再來談談核武器。許多人堅信我們永遠不會在歐洲看見大規模的地面衝突或北約與俄羅斯的直接對抗,因為它一不小心就會升級成核戰爭。我們距離那一天的到來究竟有多近?


FH:我們其實已經在那裡了。普京這幾天已經明確表示,只要外人繼續插手烏克蘭,他會對他們施展“前所未有的回擊”。他已下令俄羅斯的核武庫進入高度警戒狀態。因此,他已經非常明確地將核武器擺到了檯面上。

普京曾試圖就這個問題警告川普,但我想川普並沒有理解他的意思。當時我人就在場,那是普京和川普最後一次面對面交談,普京是這麼說的:“你知道,唐納,我們這邊可是有不少超高音速導彈。”川普回答說:“哦,我們很快也會有的。”普京則說:“是,你們遲早也會有。但我們現在已經有了。”這次談話有明顯的恫嚇意味。普京是要我們知道,假如真的要攤牌的話,他不會避諱亮出核武器。


MR:妳認為他真的會使用核武器嗎?


FH:普京的性格是,如果他有一件樂器,他就會想彈奏它。如果不能的話,他要它幹嘛呢?他早已經使用過了某些核武器。俄羅斯特務用放射性釙毒死了亞歷山大・利特維年科(Alexander Litvinenko),把他變成一枚活生生的人體髒彈,釙就這樣散佈在倫敦各地,散佈在窮人們生活的地方。利特維年科最後的死狀極慘。

俄羅斯人已經使用了武器級神經毒劑-諾維喬克(Novichok)。他們可能用過好幾次,但至少有兩次跑不掉。一次是在英國的索爾茲伯里,它被塗在謝爾蓋・斯克里帕爾(Sergei Skripal)和她的女兒尤莉亞(Yulia)會接觸到的門把上,結果他們沒死成;但神經毒劑已經污染了整個索爾茲伯里市,造成很多人因此生病。諾喬維克甚至殺死了一位名叫妲恩・史特格斯(Dawn Sturgess)的英國公民,因為特務將它存放在一瓶香水中,然後丟棄到慈善捐款箱裡,結果史特格斯和她的朋友找到了這個瓶子,裡面的神經毒劑劑量足以殺死上千人。第二次是納瓦爾尼的內衣褲被人塗了毒。

因此,如果有人覺得普京絕不會那麼殘忍,請再仔細想一想。每次只要你想,“不,他不會這麼做,對吧?”結果每次都是,是的,他會這麼做。當然,他從不向我們避諱這一點。這不是說我們就該因此被嚇倒或退縮,因為那正是他想看見的。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並弄清楚我們究竟可以採取什麼方法來防止它們發生。


MR:那我們該怎麼辦呢?繼續制裁嗎?


FH:我們不能只是讓美國單打獨鬥。首先,這需要的是國際社會齊心協力。


MR:只有北約還不夠?


FH:只有北約還不夠。我不是說需要有比北約更大的國際軍事反應,但至少國際社會必須作出反擊。

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普京究竟做了什麼以及我們所面臨的處境。人們總是避諱談論阿道夫・希特勒和二次大戰,但我偏要談論它。每次只要一提起二次大戰,就肯定離不開對歐洲猶太人還有羅姆人-新堤人的大屠殺與種族滅絕。

但我現在要著眼的是德國的領土擴張主義,是德國在希特勒的統治下所做的事情:吞併蘇台德地區與奧地利,而理由通通都是因為住在上面的是說德語的人。然後是入侵波蘭、與蘇聯締結《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條約》,這讓蘇聯也能夠瓜分波蘭的部分地區,但這其實只是德國發動巴巴羅薩行動入侵蘇聯的前奏曲。接著法國及德國周邊的國家也接連遭到侵略,甚至包括丹麥與更遠的挪威。德國展開了大規模的領土擴張與佔領。最終,蘇聯開始了反擊。普京的家人曾親歷過列寧格勒圍困期間的苦難,而普京現在卻在重複相同的悲劇。


MR:所以,就像希特勒一樣,他正在利用一股巨大的歷史怨恨感,以保護俄羅斯人為藉口,並剝奪少數民族及其它民族擁有獨立國家的權利,以滿足他的領土擴張野心?


FH:沒錯。他總是責怪別人,不管發生什麼他都說是別人的錯,現在甚至要我們責怪自己。

如果人們回顧二次大戰的歷史,直到入侵波蘭之前,歐洲還有很多人是納粹同情者。英國有一大堆政客對希特勒的威嚴與權力欽佩不已,因為他做到了一個大國應該做的事情,直到閃電戰和恐怖的大屠殺終於降臨。


MR:現在歷史又重演了。


FH:歷史又重演了。不幸的是,美國與歐洲各國有不少政治家和公眾人物現在卻接受了這樣一種觀點,即一切都是北約的錯、俄羅斯才是受害者,普京是一個強大又有魄力的人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要嘛烏克蘭根本不配獨立、要嘛它本來就是俄羅斯的領土、要嘛烏克蘭人就是俄羅斯人,要嘛烏克蘭領導人——就像普京說的——是“吸毒成癮的法西斯分子”,或是任何他想為他們貼上的標籤。

可悲的是,歷史正在倒退回舊有的模式,回到我們曾誓言絕不再次重蹈的覆轍。在這個歷史背景下要考慮的還有德國的商界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促成了希特勒的崛起。現在,所有繼續在俄羅斯做生意或購買俄羅斯天然氣與石油的人都是在資助普京的戰爭機器。我們的投資不只幫企業掙了錢,更幫俄羅斯的主權基金及其長期發展掙了錢。這些錢正在化為現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燃料。


MR:我猜妳覺得政府現在實施的制裁還遠遠不足以應付這個巨大的威脅?


FH:當然,只有制裁是不夠的。你需要有更大的國際反應。政府應該要停止與俄羅斯的商業往來一段時間,直到這個問題得到妥善解決。我們需要暫時停止與俄羅斯的商業活動。正如只要烏克蘭的戰火仍在持續,除非停火與撤軍,否則我們不接受任何外交談判,同樣的標準對待商業活動也該如此。你現在的行為是在助長對烏克蘭的入侵行動。因此,我們要暫停與俄羅斯的商業往來,直到莫斯科停止敵對行動並撤軍為止。


MR:所以一般的企業...


FH:一般的企業應該做出決定。這就是“ESG”的含義,這些企業平常都宣稱它們樂於接受這項責任——環境保護、社會責任、公司治理。就像南非還在種族隔離的時候我們呼籲不要去那裡投資,你真的覺得在俄羅斯橫蠻不講理的入侵、征服和瓜分烏克蘭的時候,還繼續投資俄羅斯是合理的嗎?

如果西方企業,養老金計劃或共同基金還在俄羅斯投資,它們應該立刻退出。任何在俄羅斯大企業董事會任職的人都應該辭職。不是每家俄羅斯企業都跟克里姆林宮有聯繫,但許多俄羅斯大企業顯然是如此,而且大家都心知肚明。回顧二戰前夕的德國,那些德國企業也幾乎都支持戰爭。我們現在目睹的是如出一徹的情形。要不是石油和天然氣價格不斷上漲,俄羅斯根本無法承受這場戰爭的開銷。他們現在已經有足夠的資金了。但從長遠來看,只要沒有對俄羅斯和所有俄羅斯產品的投資,不僅僅是石油與天然氣,這些東西都可以從世界上的其它地方買到,最後俄羅斯終究會支撐不住。還有,我們的國際盟友,例如沙烏地阿拉伯,現在應該開始增加石油產量才是。他們目前仍然放任油價高漲,讓烏克蘭戰爭繼續有得打。

這就是迫使俄羅斯停止軍事行動該有的國際反應。印度在聯合國投了棄權票,你可以看到越來越多國家開始表露不安,希望一切可以趕快結束。但它不會結束,反而你可能會成為“下一個”,因為普京正在開創一個先例,他想讓世界各國回到兩次大戰的狀態,也就是大家互相為爭奪領土打得不可開交。所以普京說:“縱觀歷史,國與國之間的邊界從未停止過改變。誰在乎呢?”


MR:妳認為他不一定會在烏克蘭停下來是嗎?


FH:他當然不會。烏克蘭已經成為這場角力的前線,這不只是民主國家與專制國家之間的角力,更是一場捍衛既有規則體系的鬥爭,這個體系確保了各個國家不會隨便遭到武力侵犯。世界上的每個國家都應該要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沒錯,也許會有像中國這樣的國家唯恐天下不亂。但總的來說,大多數的國家都受惠於這個自由貿易、經濟成長、互相投資且相互依存的全球化世界,受惠於這個國際體系。現在這一切都要結束了。這就是俄羅斯所做的好事。


MR:他破壞了這個講究規則的國際秩序。


FH:沒錯。很多人之所以遲遲不願撤出俄羅斯的理由是,他們常說:“中國人遲早會介入調停的。”幾乎每個投資人都這樣跟我說。“如果我這時撤了,就等於是白白把機會讓給別人。”我不確定俄羅斯商人是否希望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俄羅斯經濟的唯一投資人只剩下中國人,如此一來俄羅斯就成了中國的附庸、中國的腹地,而不是與中國並肩齊驅的大國。


MR:我們討論得越多,就越常使用二次大戰作為借鏡。有人說我們正瀕臨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邊緣。


FH:我們已經身處其中了。我們早就已經步入這場大戰一段時間了。我們過往總以為一次大戰、二次大戰是巨大的例外,但二戰實際上是一戰的結果。而在它們之間都有一個過渡性的戰間期。某種程度上,冷戰其實就是這個戰間期。我們現在談論的很多東西其實都源自於一次大戰後奧匈帝國與俄羅斯帝國的分裂。在二次大戰後,我們重新進行了一次權力分配,我們現在在處理的一些問題都可以追溯到那時的決定。我們在敘利亞有打不完的仗,這有部分是鄂圖曼帝國崩潰導致的結果,伊拉克和科威特也是如此。

我們現在看到的所以衝突都是源自於更早的衝突。我們如今陷入的烏克蘭熱戰也是始於2014年。人們不應該自欺欺人的以為我們還徘徊在災難的邊緣。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確實是如此欺騙自己的。

但這也是一場全方位的資訊戰,而俄羅斯的“總體戰”策略就包括了要討好敵人。你要說服塔克・卡森(Tucker Carlsons)和唐納・川普站在你這邊。普京成功說服了川普,讓他相信烏克蘭屬於俄羅斯,川普是真的願意不做任何一搏就放棄烏克蘭,這是普京進行資訊戰的重大戰果。我的意思是他唬住了很多共和黨人——也不只是他們,還有一些左派和右派——就連不少美國公眾都在說:“普京,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們變得只會盲目指責北約、指責美國才是造成如今這種局面的罪魁禍首。這正是俄羅斯長久以來不斷進行資訊戰和心理戰所達到的成果。他已經為此佈局很久了。我們進行了很長時間的明爭暗鬥。這就是我這些年來一直在警告的事情。


MR:所以,就像當初世人沒有來得及察覺希特勒的崛起,我們也沒有及時識破普京的真面目?


FH:我們本來應該察覺的。他已經掌權二十二年了,他是從2008年開始一步步走到今天。順道一提,我不認為這一切都是他從最初就計畫好的,而是他這一路以來對烏克蘭的態度變化、對烏克蘭應該屬於俄羅斯的執著、失落的感覺,是它們造就了今天的一切。

俄羅斯現在的行為無異於是在宣告“強權即公理”。當然,沒錯,我們自己也曾犯下可怕的錯誤。但沒有人能因此就有權摧毀另一個國家——普京正在打開一扇門,而那是我們認為在二次大戰結束後就應該永遠緊緊關上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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