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前區分了現代科學的實際學說與科學的發展所奠定的集體表象。因此,我們一方面看到了阿爾法思維本身的歷史——也就是我們俗稱的思想史或觀念史。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了阿爾法思維帶來的影響,它已存在了如此之長的時間、佔據了如此之廣的範圍,以至於幾乎也佔據了定形,決定了表象的模樣;這就是意識演化的歷史,也是與之息息相關的集體表象的歷史。雖說我要討論的不是科學學說而是集體表象,但由於後者深受科學學說的影響,所以不妨在這裡稍作停頓,思考一下科學理論與實際的真理跟知識之間的關係。
科學家自己是如何看待這種關係的?答案莫衷一是。而且與上一代人相比,如今的情況其實已經要清楚得多了。今天所有從事科學研究的人都會不厭其煩的重申他們所進行的終究只是一種十分有限的探索。他們對這一點是如此強調,使得當我們聽著他們談論這個話題時,有時甚至會覺得現在的科學理論其實跟柏拉圖或中世紀天文學家的那種意義上的“假說”差不了多少,彷彿我們也不該從“字面意義”上去理解它們,就像過去伽利略和教會所爭執不下的那樣。我們得到的保證是,它們至少是數學公式,而直到本書撰寫到這裡的時候,數學公式都仍被認為是最簡單、最方便的——嗯,拯救表象的方式。這種傾向在物理學中特別明顯,對它來說,任何從字面意義上去理解那些模型、在物理研究的脈絡之外談論那些模型的人,都像童言無忌的兒童一般令人唯恐避之不及(註1)。由此看來,正如柏拉圖和過去的天文學家所認為的,科學的假說與事物的本質似乎並沒有任何直接的關聯。
另一方面,我卻在科學代言人的公開發言中發現了一些模稜兩可的態度。抱持剛才介紹的這種樸實無華的科學理論觀的人在為宇宙、地球和人類的本質下結論時,常會拋出一些諸如“未來有天我們可能會明白”或“我們目前只知道”這樣的話,而不是某個明確的假說。可是,如果是在正式場合,我們又常常會在別人介紹科學史的時候聽到像“推進知識的前沿”之類的話。這一切傳達出的其實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科學觀,它試圖說服人們接受,現代科學雖然沒有資格說自己是一切知識的仲裁,但至少是我們唯一可靠的仲裁。最起碼,它的意思是任何特定的科學發現都不僅僅是化為應用與促使該科學繼續進步的工具,而且還具有某種不容置疑的有效性。
或許這種混淆在目前是沒辦法避免的,但我們至少要知道這實際上是兩種完全互不相容的觀點。比方說,讓我們來看看如果採用第一種觀點,即科學理論只是為了拯救表象而提出的假說,會造成什麼後果。我們可以借用一個有點簡化的奇怪類比來說明這一點。但首先讓我解釋一下這個類比的用意。它將要對比兩種不同的“知識”,其二者在這個類比中都依賴於阿爾法思維;但它將凸顯出依賴於阿爾法思維的“知識”與不依賴於阿爾法思維的另一種知識之間的差異。如同我們所看到的,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及其他人都認為,有一種知識是只能透過互滲來獲得的。不過為了理解類比,我們暫且不管這一點。
____________________
註1:曾有人說,任何人都可以就波動力學暢所欲言,但只有最卑鄙的人才會談論“以太”!
想像一個對內燃機的原理或引擎的內部完全一無所知的聰明男孩,把他一個人留在汽車裡,讓他四處碰碰各種按鈕、開關和操縱桿,看看會發生什麼。如果一切順利,他最終將學會怎麼開車。這時當然可以說他懂得怎麼開車;但卻不能說他真的懂車。我們至多只能說他對它具有“操作性”的瞭解——這只需要對儀表板和踏板有足夠的操縱經驗即可。無論如何,很顯然不可將他掌握的知識與另一個研究過機械學、內燃機和汽車構造的人掌握的知識同日而語,儘管後者也許從未實際開過車,他也許因為太緊張而從來不敢嘗試。現在不管另外那一種自然知識是否存在,即這個類比中的“引擎知識”,如果說科學理論的本質是第一種觀點,那我們可以說科學所取得的那種知識實際上是“儀表板知識”。
弗朗西斯・培根驚人的獨到思想對科學革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對這個問題有非常清晰的看法。他不但堅持認為知識的價值在於賦予人類征服自然的力量;他實際上更將成功實現這個目標作為他對知識的定義的一部分。他用“結果”(fruit)與“實踐”(operation)來區分他所推崇的那種知識與經院哲學家追求的知識。換句話說,在他看來不僅僅“科學”,而是還包括知識本身,也就是說,唯一真正有價值的知識就是技術。只有知識(培根在用拉丁文寫作時使用的當然是scientia〔科學〕)能夠使自然聽命於我們。
我認為應該要承認,那個存在於被我們稱之為“科學”的特定知識背後的“理念”其實就是一種“儀表板知識”。我的意思這就是它的“認識”方式。當然,我並不是說偉大科學家的動機都是想要征服更多東西。這個類比確實是很粗糙的。因為,哪怕是最昂貴、最先進的汽車儀表板終究也不是什麼很複雜的東西,而大自然的“儀表板”——即她那可被感性和理性認識的外表——卻是無比驚人的複雜,以至於許多人都覺得自己終其一生仍只搞懂了點皮毛。
然而,假使承認了這一點,會發生什麼呢?假使科學其實只是技術,假使物理學的理論其實只是為了拯救表象而提出的假說,與終極真理沒有必然聯繫,那麼——嗯,首先,人們當然會希望車子不要開到一半突然拋錨。但其次,人們可能會爭辯說,就算是這樣那又何妨。也許有人會說,在思考物理學時就應該接受物理學的理論,而在思考其它問題,例如思考知覺的本質時,就應該把這些理論完全扔在一旁。這種立場將完全否定本書第一部分的立論。但如此一來這又會衍生出其它許多嚴重的後果,對此我完全不會感到訝異。
因為其一,我們沒理由只將這種前所未有的、投機性的思考方式侷限在核物理學或其它最近的物理學研究。例如,萬有引力定律和慣性定律,就任何終極有效性而言,都應該跟電子一樣被一視同仁。其二,你既然對一門科學如此,就應該也要對其它科學如此,甚至包括實踐科學。我們只需想想那些被接受為事實的科學理論對醫學和天文學的影響,例如放射治療跟天體物理學。其三,且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這些假說已經從事實上變成了集體表象(註1);它們中的許多已經,還有其它也很快就將會徹底隱沒入我們周圍的“自然”,因而也隱沒入我所寫作的這個世界裡。最後,“互滲”被阿爾法思維終結了也並非完全是壞事。在人類學所發現的那些至今仍十分明顯的保有互滲的原始部落中,往往充斥著變化莫測的混亂和野蠻行為,雖然也許不能直接用他們來說明這項古老的特質如果還在其他早已放棄互滲的民族身上會是什麼模樣,但這確實提醒了我們,原始互滲也可以對思想、感覺和行為產生怎樣的束縛。不管阿爾法思維可能帶來了什麼惡果,我們都必須承認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的獨立性、我們大部分的安全、我們的心理完整性,甚至是我們的個體性都是建立在它之上的。當普羅斯佩羅(Prospero)終於放棄他的魔法並啟程走向文明時,愛麗兒(Ariel)卻跟卡利班(Caliban)一起被留在了島上——當然還有塞特博斯(Setebos*)。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決定性的原因,即儘管自然科學有這樣的技術傾向,但我們要進入貝塔思維,卻必須從假設阿爾法思維確實與真理具有某種有效性關係開始。在已經有了像我們現在這樣的集體表象之後,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我們該從哪裡開始?如果物理學理論對於屬於隱象的萬物基礎的理解多少還是有正確的成分,那就太好了。如果沒有——那麼即便它是完全的錯誤——出路仍可能是繼續往前走,而不是往後轉身。要擺脫根深蒂固的錯誤最好的方法經常被證明是繼續堅持它所得出的邏輯結論,繼續認真對待它,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們必須始終如一。我們必須認真對待它。我們必須放棄雙重思想。只有不連貫又懶散的思想才可以一直忍受矛盾的存在,而不覺得有任何問題(註1)。
____________________
註1:參照本書p.51-53。
*普羅斯佩羅為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角色,他因為變故漂流到一座孤島,並在那裡沉迷於學習魔法。愛麗兒為島上的精靈,卡利班為普羅斯佩羅的奴僕,塞特博斯則是故事中虛構的神明——譯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