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26日 星期一

拯救表象:偶像崇拜研究(12)細微的變化


本書在第一章曾指出,我們的集體表象不僅構成了日常的經驗世界,同時也奠定了科學所研究的世界(除了物理學例外)。當然,科學並不是從科學革命之後才誕生的。但在科學革命之前的日子,科學所研究的卻不是我們今天看見的這種世界,而是上一章描述的那種世界。


如果要舉一個例子,不妨看看哈維(Harvey)之前的各種血液循環理論,我們立刻可以從它們的整體特徵中看出,它們是在運用阿爾法思維來看待與今天的我們截然不同的表象。將人類視作位居於宏觀世界中心的微觀世界,這對科學而言並不僅僅是一種背景圖這麼簡單而已。特別是對當時的化學,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煉金術來說,這種背景圖幾乎已是斬釘截鐵的定論。即使是在如此艱深晦澀的領域,這種背景圖仍以一種隱含的方式作為前提存在著。但不止如此。就像對我們而言,演化論除了是一種背景圖與明確的理論之外,現在更已成為一種思維方式,遠遠超出了純粹的生物學範圍;因此,中世紀的那幅背景圖,即人與他周圍的元素之間的互滲,也影響了煉金術之外的其它科學。


在醫學中,心臟是中心器官,佔據著類似於人在宏觀世界中的位置。心臟負責將血液吸入自身,以補充它的血氣(pneuma)或元氣(vital spirits),然後血液又會通過自己的運動再次回流至身體的系統。所以不是循環,而是兩種不同的血液在互相流動;一個是動脈的血液,它的功能剛剛已經介紹過,同時元氣也被包含在它裡面,今天的我們在使用“元氣滿滿”(high spirits)或“缺乏元氣”(low spirits)這些說法時就是不自覺地在使用相同的觀念;另一個是靜脈的血液,它在靜脈中來回流淌,負責輸送營養。


我們已經在第四章中看到,人類學家對我們現在接受表象的方式,與互滲意識接受表象的方式之間的差異感到十分震驚。血液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為它在17世紀以前就早已為人們所熟悉了。中世紀的人對一個表象的機械性原理並不特別感興趣;反之,他們卻比我們都更加生動地意識到動脈血與靜脈血之間的質的差異。我們是否不應該斷然排除也許對互滲意識而言,靜脈血與動脈血真的是兩種不同的血液的可能性?值得注意的是,在蓋倫(Galen)之前的人們甚至認為在血管裡面流動的不是血液,而是空氣。


另一方面,哈維肯定對心臟的機械性原理充滿興趣——他曾形容心臟是“一台看似由一個輪子拉動另一個輪子,但其實所有輪子都在同時運動的機器。”也正是這樣的想法使他最終成功證明了血液循環。他的發現,如同許多非機械論科學的發現,產生了兩個明顯的後果。一來,它糾正了一些顯眼的機械性錯誤——例如,過去的人們以為空氣是直接通過肺部被輸向心臟,血液則通過靜脈雙向流動。二來,它促成了一種用完全機械論的方式來看待血液和心臟的觀點誕生。


第二個後果並非一蹴而就。哈維本人仍然相信元氣的存在,而且他還保有足夠的互滲意識,所以他熱情地寫下作為人體的中心器官,心臟的角色就像是某種意義上的太陽。類似的想法也可見於哥白尼對“宏觀世界”中的太陽的描述,顯然這兩人都認為它們存在著某種關聯性。哈維對血液循環的發現很明顯是奠基於兩個亞里斯多德式的中世紀學說,即我在本章中介紹的宏觀世界與微觀世界的互滲與形式關係,以及我在本書前面提過的“完美”圓周運動。因此,互滲的消失並不是對任何表象中的機械性原理進行更精確的觀察所導致的邏輯結果;而是因為表象真的改變了。


想像我們在教堂中參加禮拜,看著香爐左搖右晃,我們可以選擇將注意力放在這整個表象,或放在香爐的來回擺動身上。在後一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是伽利略(註1),我們可能會因此發現鐘擺定律。發現鐘擺定律當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因此失去對薰香的注意,甚至是失去與薰香的互滲,那就不是一件好事了,因為香爐進行鐘擺運動的目的恰恰就是為了釋放薰香。互滲之所以看似消失,正是因為我們不再去注意它。但是,如同先前已經指出的,互滲並沒有因為不再被察覺而真的銷聲匿跡。只不過它已不再是我所說的“原始互滲”了。


____________________

註1:實際上他當時觀察的不是香爐,而是比薩大教堂裡的一盞燈。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這一切就像是血液和心臟這些詞彙已經從它們的原始含義改變了。肯定會有人因此指責我這樣是混淆詞與物的區別。但這是一種謬誤。真正的問題恰恰隱含在這個指控中。在思考詞與物的關係時,確實有可能會不小心忘記“物”,即現象的本質;也就是忘記它們其實只是集體表象,因此與人類的意識是分不開的。但那些不願採取這種權宜之計的人卻發現,要通過某種外科手術來將“物”從它的稱謂中剝離出來根本是不可能的。集體表象與語言有著最親密的關係;如果有人說這叫是非不分,我會說事實正好相反。那些堅持詞與物是互相對立的東西的人,其實就是犯下了將現象與粒子混為一談的錯誤。他們妄圖將前者等同於後者。然而,按照定義,只有隱象才真正獨立於人類的集體意識,因而也獨立於人類的語言而存在。


血液這個單詞是這種意義轉變的一個特別引人注目的例子,因為它是一種物質,當它從作為活動中心的心臟和肺部到外圍可見且可感的皮膚之間來回穿梭時,我們仍然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感覺到有某種超感官的聯繫將我們與它連接在一起。打個比方,我們都既能從內在感受到我們的自我,也能從他人身上看見自我是如何對恐懼和羞恥作出反應。所以,我們仍對那個依然流淌在我們體內的“原始”血液保有某種互滲,可是它一旦溢出體外就會立刻變成現象。


在那一刻,它瞬間就具有了我們賦予所有現象的那種機械性形態。對我們——確切地說是我們的粗略意識來說,確實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血液,當然這跟科學的觀點相違,這兩種血液就是體外的血液與體內的血液;而對蓋倫而言則是靜脈血和動脈血。蓋倫對這兩種血液都有所互滲;但今天的我們只能夠對其中一種有所互滲。當我們出於某種意圖而使用“髒血”(bad blood)或“熱血”(hot blood)這些措辭時,這其實就是互滲的遺留。所以我們已不再像蓋倫那樣進行那些區分。我們確實做了其它他沒有做的區分,即為血液區分出兩種含義,一種是隱喻的,一種是字面的。現在我們的醫學幾乎只對字面的含義,也就是偶像感興趣。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