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9日 星期二

巨靈:俯視人類命運的神秘力量(5)洛夫克拉夫特圈子


哈羅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與《死靈之書》


H.P・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毫無疑問是20世紀、甚至是有史以來最重要的美國作家之一。他一輩子筆耕不輟,光是寫給朋友和熟人的信就有不下十萬封——尤其寫給那個年代由一群低俗恐怖和冒險故事作家組成的“洛夫克拉夫特圈子”。在他浩如煙海的信件中,他從不吝於大方鼓勵其他比他更出名、在商業上也比他更成功的作家。正因如此,洛夫克拉夫特在生前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指摘之處,而他走後更是留下了放眼古今也是數一數二豐富的生平紀錄,據估計光是他親筆所寫的還保留到今天的書文就有兩萬多件。


1890年8月20日,洛夫克拉夫特出生在羅德島州的普羅維登斯,它也是他最初創作故事的靈感來源,當然還有鄰近的馬薩諸塞州。洛夫拉克夫特是由她的母親、她母親的兩個姐妹以及她的父親一起扶養長大。由於自幼體弱多病,他直到八歲才開始上學,但也只上了一年。他從小就酷愛閱讀,甚至被人認為是一個神童——特別是在寫詩這方面特別有天份。他一邊被鼓勵積極學習科學,另一邊也被鼓勵多多閱讀神話故事。九歲那年,他已經自己創辦了幾本雜誌,後來他終於回到高中,只可惜出於一些至今仍不確定的原因,最後還是沒能完成學業。


洛夫克拉夫特在兒時曾有過一些影響他日後甚鉅的經驗,正是它們左右甚至決定了他人生的方向,至少在文學上是如此。惡夢、夢魘,還有發作過不止一次的莫名睡眠麻痺症總是困擾著他,後來出現在他的恐怖故事中的許多元素的靈感便是來自於這些早年的回憶。


洛夫克拉夫特是一個夜貓子,很少在白天時外出。離開高中後他與母親繼續相依為命,他開始投入於寫詩,並最終在1916年完成了他的第一個故事——《煉金術士》(The Alchemist)。隨著美國在1917年被捲入一次大戰,他也曾嘗試加入羅德島州的國民警衛隊,並毫不令人意外的因爲體弱多病而被拒絕。


H.P・洛夫克拉夫特最廣為人知的當然還是他的克蘇魯神話,這一系列作品所呈現的核心思想是人類的懦弱無力及其相比浩瀚的宇宙是多麼微不足道。克蘇魯神話成型於他人生的最後十年——那段日子他經常得替人從事捉刀代筆的工作——但這卻也是他最多產的十年。


遺憾的是,洛夫克拉夫特直到死後才開始慢慢受到重視。他在世時從未成為大紅大紫的作家,也許是因為他實在太過神經質。這樣的個性雖然賦予了他獨一無二的創造力,卻也使他難以面對挫折。他經常因此陷入崩潰,還有他本來就已經夠糟的健康狀況——現在又因為貧困的生活與習慣熬夜而更加惡化——更不用說他總是獨來獨往(儘管他常與別人書信往來),所有這些都對他的健康沒有幫助。


然而,不管使他文思泉湧的源泉究竟是什麼:童年創傷、神經疾病、難忘的惡夢,抑或某種超自然的智慧,就像一些神秘主義者試圖使我們相信的那樣——至少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在寫給《詭麗幻譚》(Weird Tales)編輯的一封信中是這麼說的:


“我所有的故事都是基於一個信念,即人類的一切常識、關切與情感相比浩瀚的宇宙是何等無力且渺小。對我來說,出現在這些故事裡的人類永遠都是幼稚的——而人類自個兒的愛憎、處境和標準——在其它世界或宇宙面前,總是如此天真、如此可笑。如果想要理解外面真實的世界,就必須拋棄有機生命、善與惡、愛與恨以及其它所有被名為人類的卑微且短暫的物種發明出來的狹隘觀念。只有屬於人類世界的東西與人類角色才需要具有人類應有的特質。描寫這些事物的時候必須訴諸毫不妥協的現實主義(而不需要哪怕一點點浪漫主義),但是當我們跨過界線,踏入那無邊無際、可怕莫測,被陰影所籠罩的外在世界時——我們千萬要記得把我們的人性與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留在後面。”(註1)


基本上,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的核心思想可以被總結如下。


・任何人如果執意要窺視帷幕背後真正的現實、追尋真理最後的結果一定是自取滅亡。

・我們永遠無法擺脫過去,甚至是我們先祖的過去。

・支配我們的並非命運——而是更在那之上的力量。

・現代世界是一個虛弱頹廢且終將自我毀滅的世界,各種原始且野蠻的力量無時無刻不在虎視著它,無論它們是在內還是在外。

・古老的邪惡力量直到今天依然存在,任何接觸到它們的人都會發瘋和死亡。


洛夫克拉夫特對後世的影響十分深遠且長久。有不少20世紀最偉大的恐怖小說家最初都是受到了他的啟發。他所創作——或者像有些人所相信的——是有人從“潛意識揭示”給他的那些神話,現在也經常被改編成電視劇、電影、音樂、影片、桌上和卡牌遊戲,甚至是神秘學儀式。從這個男人強力又迷人的吸引力,還有他筆下的惡夢中所透露出的是某種深刻又強烈、存在於人類心靈深處的事物。儘管他的作品總是把人類與個人描寫成有如滄海一粟,但這卻絲毫無礙於洛夫克拉夫特成為青史留名的作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反而是在死後成為了某種巨靈,得到了在他世時所不曾擁有的一切。


《死靈之書》是洛夫克拉夫特最傑出也最著名的文學成就。《死靈之書》最初是出現在他的短篇故事《獵犬》(The Hound,創作於1922年並在1924年發表),這是一本虛構的魔法書,或者說魔典(grimoire)。相傳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名叫阿卜杜拉・阿爾哈茲萊德(Abdul Alhazred)的“瘋狂阿拉伯人”,其中記述了關於“舊日支配者”的歷史以及召喚他們的儀式。舊日支配者被認為是一群自太古以來就存在的生物,他們從天而降來到地球,現在沉睡在南太平洋底下一座名為拉萊耶(R'lyeh)的神秘古城。這整個故事的靈感以及《死靈之書》的書名都是源自於洛夫克拉夫特的一場夢,雖說像是這樣虛構一本神秘古書的文學手法在過去的哥德式小說和恐怖小說中早已屢見不鮮。然而,這些虛構古書卻鮮有能像洛夫克拉夫特的創作一樣栩栩如生、經久不衰。


據洛夫克拉夫特自述,這個書名實際上是希臘語,意思是“死者的律法”。然而,其它翻譯卻對此提出了異議,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詞源學考證功底確實不太行。在一次談到《死靈之書》的時候,洛夫克拉夫特曾表示絕大部分所謂“恐怖嚇人的禁書”讀起來都十分無趣,最多的樂趣往往還是來自讀者的自娛自樂,他的許多朋友和作家同行都對此心有同感。


從研究巨靈的角度而言,更引人深思的是仔細研究後會發現,幾乎所有知名的西方神秘主義魔法書都在某種程度上含有創作的成分。最好的例子當然就是“所羅門魔法書”和“浮士德魔法書”。在西藏,類似的情況也經常發生在有什麼教誨被認為是藏傳佛教的創始人-蓮花生大士的“密傳”的時候,例如伏藏(terma)。事實上,蓮花生大士如今最通俗的生平故事也是直到他圓寂已過了數百年後,才據說在一連串的夢境與異象中被透露給12世紀的藏傳佛教僧人尼瑪沃色(Nyangrel Nyima Özer,1124-1192)。尼瑪沃色自稱是西藏國王赤松德贊(742-797)投胎轉世,而且他還保有自己前世與蓮花生大士相處的記憶,後來他也把它們全都撰寫成書。


這些就是蓮花生大士最早的成文記載;此後關於蓮花生大士的生平與冒險的故事就這樣漸漸在西藏變得家喻戶曉。如同西方的許多號稱是上古流傳下來的魔法書最終都被發現使用了錯誤連篇的希伯來語、希臘語和拉丁語,西藏也有很多後來被“重新發現”的教誨與修行都刻意使用梵語來包裝(它們也經常被證明其實對梵語一竅不通),好使自己顯得像是原汁原味的印度真傳。因此,洛夫克拉夫特創作《死靈之書》其實早已有過諸多文學和神秘學上的先例——而他的這本虛構創作也同樣充滿了錯誤百出的希臘語和阿拉伯語。


即使這些東西再怎麼有問題,甚至完全是虛構的,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卻也仍然有不少實踐者通過它們獲得某種心理(如果不是超自然的話)體驗——甚至是某種領悟。《死靈之書》的虛構性質並沒有阻止那些人將它視為一扇通往其它真實存在的世界的門扉,即便這要冒著喪失心神的風險,就像“瘋狂的阿拉伯人”最後的下場。


洛夫克拉夫特為《死靈之書》杜撰了一段背景故事或虛構歷史,從中我們可以得知這本書的來歷以及它令人不寒而慄的本質,還有阿爾哈茲萊德此人的冒險與命運。使這一切變得更迷人的是,這本書還被刻意與其他或真實或虛構的歷史人物與地方關聯了起來,使讀者到最後甚至開始無法分清真假。後來也有越來越多人繼續為《死靈之書》加油添醋,這些追加創作有的承襲、也有的完全無視克蘇魯神話,不過《死靈之書》作為一本實踐魔法書的本質通常不會改變。


肯尼斯・格蘭特:深奧神秘學真理的揭示者


英國的儀式魔法師、作家肯尼斯・格蘭特(Kenneth Grant,1924-2011)在熟悉他的人口中既有“20世紀魔法界一代宗師”的美名,卻也有“用地獄之火當鬚後水的瘋狂學院派男孩”這樣的評價(註2)。雖說為時不長,但作為曾與現代魔法界最重要的三位扛霸子——阿萊斯特・克勞利、英國神秘學家奧斯汀・施佩爾(Austin Spare,1886-1956)、英國威卡教的傑拉德・加德納(Gerald Gardner,1884-1964)——共事過的人,格蘭特仍有幸坐在前排親眼見證了那些支配20世紀後半葉的魔法體系的誕生:以東方聖殿騎士團(OTO)為代表的泰勒瑪、銀星社、混沌魔法以及威卡教。


在他橫跨了半個世紀的寫作生涯中,格蘭特提出了一套混合了克勞利、施佩爾的教誨的體系,當然他也對他們進行了獨特的詮釋。除此之外,格蘭特還借鑒了一些知名恐怖小說家創作的神話體系,比如H.P・洛夫克拉夫特和亞瑟・馬欽(Arthur Machen)。通過這種融入虛構創作的方式,再加上他個人習慣的冗長敘事風格,格蘭特最終以一代經典神秘學作家的身份為自己留下了不朽的名聲。


作家、漫畫家且自認是一位魔法師的艾倫・摩爾(Alan Moore)曾說過:“在當今還在世(當時是2002年)的人中,恐怕很難再找出有哪個人曾如此深刻的影響了當代西方人看待魔法的方式。”(註3)然而,他也毫不避諱質疑格蘭特的精神健康和心理狀況:“(格蘭特)處理日常生活的方式可以說是一塌糊塗。”(註4)


抱持這種看法的不是只有摩爾一個人而已。甚至連克勞利都有過類似的評論,格蘭特曾做過他的私人秘書,作為交換克勞利要教他魔法,即便如此克勞利還是很高興看到格蘭特繼續追隨他的教導。在他所寫的傳記《追憶阿萊斯特・克勞利》(Remembering Aleister Crowley)中,格蘭特也承認自己“就是學不會打理世俗的事務”(註5)。縱然如此,格蘭特在許多人的心中仍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深奧神秘學真理的揭示者,他揭示了大自然最黑暗的奧秘。


也多虧格蘭特,我們才得以一窺克勞利步入遲暮之年後的那段歲月。固然更早二十年前的伊斯瑞・瑞格德同樣曾侍奉過那位“野獸”(克勞利),而那也是後者正值巔峰的時候,但我們透過格蘭特看到的卻是一個淒涼的老人,正在吞下自己年輕時放蕩不羈的惡果:病痛纏身、海洛因成癮(海洛因在以前是針對支氣管感染的處方藥)、困苦的生活,還有他高昂的購書開銷。


既然像我們這樣有知覺的生活在物質與感官世界的生物都需要成天為了安家而奔忙、為了溫飽而勞碌、為了解悶而娛樂,那麼其他雖非人類但同樣有知覺的生物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動物必須學會適應我們的存在,我們也必須學會適應牠們的存在;可是,一旦涉及到的是看不見的生物時,我們卻會一口咬定這些東西全部虛構的創作——無論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可能是真的。


但是,如果大部分的靈修實際上都是某種程度上的虛構創作呢?所有那些偉大的靈性大師要嘛都是傳說,要嘛幾乎沒有多少歷史證據可以證明他們曾經存在,更遑論他們示範過的奇蹟。所羅門王、耶穌、蓮花生大士、玫瑰十字會的祖師爺克里斯蒂安・羅森克魯茲、14世紀的作家尼古拉・弗拉梅爾(Nicolas Flamel)和他的妻子,樂善好施的佩蕾奈兒・弗拉梅爾(Perenelle Flamel)——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比較沒那麼出名的人——往往也是存在於迷人的傳說而要多過確切的史實。不過,這一點也不會貶損他們的力量。正如我們已經討論過的,透過各種神秘學儀式與變成凝聚人們的心之所向,一個人實際上可以在死後繼續存在——他們仍然存在的意識甚至可以繼續執行使命——比如引導他人踏上追尋靈性之路。羅馬天主教以及其它宗教的無數聖人都是活生生的例證。


所以,相同的情況對一個虛構書籍中的虛構人物來說又有什麼不同呢,這本書同樣包含了從各種歷史上的神話中取其精華的宇宙真理,並且由一位真實存在的作者創作?我們是否該驚訝於這本書和書中的神話變得真的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不止衍生出更多的故事與傳說、五花八門的神秘學實踐、學術研究、桌上遊戲,甚至還想要延續——延續自己作為一本魔神秘典的生命?


現在我們多半把這些衍生創作稱為同人小說和真人角色扮演,但真正的問題是:哪裡是幻想的結束,哪裡又是另一種現實——或者說,一個被新創造出來的世界——的開始?


在20世紀沒有其它任何一本書比H.P・洛夫克拉夫特的《死靈之書》更適合成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作為格蘭特最喜愛的靈感來源,他在《逆光》(Against the Light)中有一段話簡直就是對洛夫克拉夫特的創造力與個人生活的寫照:


“親愛的讀者,你是否曾經想過,每當你從夜寐或白日的夢中醒來時,夢中的人物與事件所激發的力量其實並不會因為你的意識在白天或夜晚中醒來而消失。不,確實,那些本來是你夢中世界的生物,現在已經獲得了超出你掌控的力量,它們會繼續施展它們的能量,直到消耗殆盡為止,或者,親愛的讀者,直到你再次入睡,為你創造的這些生物賦予新一章的命運,而它們——它們每一個——其實都是你的一部分。”(註6)


羅伯特・霍華德與《王者之劍》


羅伯特・霍華德(Robert Ervin Howard,1906-1936)在他長達十二年的寫作生涯中創作過不下百部作品。他筆下最深植人心的角色-野蠻人柯南(Canon the Barbarian)一舉奠定了他作為“劍與魔法小說”之父的地位。霍華德終其一生都住在他的家鄉德州,在那個西部拓荒運動正如日中天的年代,不止英雄人物輩出,崎嶇險峻的景色同樣也給予了他源源不絕的靈感。霍華德基本上是自學成才,他也因此酷愛閱讀。就在他的母親因為肺結核過世僅僅兩天後,霍華德便跟著自殺身亡。這並非一時衝動;他非常仔細的計畫了整個決定。過去他早已不止一次表露過輕生念頭,甚至有好幾次差點要動手,只是總被他的母親攔住。


經過三次嘗試失敗後,他總算從朋友那裡借來一把槍(他自己的槍想必是被他父親藏起來了),如願賞給自己一發痛快。他坐進他的1935年款雪佛蘭,然後朝著自己的右耳開槍。子彈從他左側的頭顱飛出。開槍後他又繼續掙扎了八個小時,直到他再也沒有醒來。霍華德死後,他的父親將他豐富的藏書全都捐給了德州布朗伍德的霍華德佩恩大學。


1930年8月,霍華德向《詭麗幻譚》雜誌寫了一封信,從此開啟了他跟H.P・洛夫克拉夫特的頻繁通信。這些書信、觀點與文學交流最終使霍華德成為了洛夫克拉夫特圈子的一份子。如前所說,洛夫克拉夫特和他的朋友夥伴之間的書信有很多都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來。作為洛夫克拉夫特圈子的一員,霍華德也結識了其他許多和他有共通興趣的作家,他們時常互相勉勵彼此繼續努力豐富虛構小說的世界,還有他們一起創作的神話。正是這種獨一無二的地方使這個圈子變得不再只是現代商業意義上的“社交空間”(networking)或“作家俱樂部”,從許多方面而言這個圈子已經變成了一種魔法活動,任何從那裡孕育出來的思想形式最終都會獲得它們自己的生命。這從那些作品在被從創作出來至今已過了四分之三世紀卻依舊長久不衰便可見一班。考慮到這是一種起初被稱為低俗小說(pulp fiction)的文學體裁,不但是專門寫給大眾的消遣讀物,而且也幾乎沒有人相信它們有朝一日會變成偉大的文學作品,這的確是一個驚人的成就。


綽號“雙槍俠巴布”的霍華德,這被認為是對他的西南方出身的一種敬意,為克蘇魯神話貢獻了不少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的故事:《黑石》(The Black Stone)、《岬角上的石塚》(The Cairn on the Headland)、《夜之子》(The Children of the Night)還有《亞述巴尼拔的火焰》(The Fire of Asshurbanipal)。除此之外,他也常與像克拉克・史密斯(Clark Ashton Smith)、埃德加・普萊斯(Edgar Hoffman Price)還有奧古斯特・德雷斯(August Derleth)這些克蘇魯神話作家進行書信交流。


1932年4月,霍華德在寫給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中隆重介紹了他最近構思出來的一個角色,老樣子也是一個充滿英雄氣概的人物。這個角色就是霍華德筆下最家喻戶曉的——蠻王柯南——又名野蠻人柯南。霍華德後來曾說:“早在幾年前,當我還住在格蘭德河上的一個邊境小鎮時,我的腦海中就已經有了柯南的雛形。我並沒有特意為此絞盡腦汁,而是他自己從迷霧中慢慢顯現,我只是如實紀錄下他的冒險傳奇。”(註7)


據霍華德告訴同為洛夫克拉夫特圈子一員的克拉克・史密斯:


“儘管我不至於真的相信那些故事是受到了什麼靈魂或力量的啟發(雖說我很反對斷然否定任何事),但有時我仍不禁會想,有沒有可能真的是某種來自過去或現在——甚至是未來的——我們所不理解的力量,在暗暗影響我們這些在世的人們的思想和舉止。在我為柯南系列撰寫第一個故事的時候,這種感覺尤其強烈。有好幾個月我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什麼都沒寫。然後,柯南這個人的形象突然就浮現在我腦海裡,我完全沒有特別去想,我的鋼筆——或我的打字機——就忽然揮灑起了一個又一個故事,但我同樣完全沒有任何構思。我根本不是在創作,而是在看著這些事情自己發生。故事一個接一個不斷湧現,使我幾乎快跟不上它們的腳步。一連好幾個星期,我全心投入在為柯南的冒險故事振筆疾書。這個傢伙完全佔據了我的腦海,我的腦海中全都是那些故事。”(註8)


魔法師同道亞瑟・馬欽


眾所周知格蘭特對H.P・洛夫克拉夫特是十分崇拜,甚至他有不少神秘學實踐的靈感都是源自於後者的小說,但格蘭特同時也是威爾斯作家、同為魔法師的亞瑟・馬欽(1863-1947)的粉絲。馬欽是黃金黎明成員A.E・偉特(1857-1942,他後來成為了黃金黎明的另一個分裂團體的領導人)的好友。馬欽後來也透過與偉特的關係而得以加入黃金黎明,儘管歷史學家往往更著重在偉特與該組織的關係,而忽略了馬欽的角色,雖然他待在這個組織裡的時間也不長。


身為英國國教牧師的兒子,馬欽從小就對凱爾特文化、基督教神秘主義、煉金術、卡巴拉、赫耳墨斯主義深感著迷。儘管他對這個日趨理性化、崇尚技術進步的時代不屑一顧,但他同樣不信任唯靈論的天花亂墜,值得稱道的是,雖然他個人相信超自然現象,但他也是要有確鑿的證據才會相信。簡單來說,他既是一個醉心於也許從未存在過的神秘中世紀幻想的浪漫主義者,同時又是一位十分務實的現實主義者。


他最偉大的文學成就大多是哥德恐怖小說,洛夫克拉夫特、霍華德和其他洛夫克拉夫特圈子中的同道中人都拜讀過他的大作。就像格蘭特,阿萊斯特・克勞利也認為馬欽的小說其實是在向渾然不知的大眾傳達某種深邃的神秘學真理。馬欽作為一位恐怖小說家十分成功,從他還在世時甚至一直到今天都不過時。然而,經常被人們忽視的是他曾經深度涉入過一樁在當時被瘋狂報導的“超自然事件”,這件事在大眾的意識與認知中留下了無可抹滅的印記。


1914年8月,比利時的英國遠征軍剛從與德軍的第一場惡戰中撤退。這場戰爭——起初所有人都以為它用不了幾個星期就會結束——迅速朝著對聚集在法國的協約國軍隊極為不利的方向急轉直下,戰場上的廝殺也變得越來越血腥殘酷。據馬欽回憶,那天他從報紙上讀到英軍正在敗退後感到十分絕望。當時他是專門撰寫戰情報導與輿論宣傳的記者,他的〈神射手〉(The Bowmen)最初便是發表在1914年9月24日的《倫敦晚報》。這是一篇虛構的故事,但這一點並沒有被明說,而故事也很快開始獲得了自己的生命。這篇報導繪聲繪影地描述了在英國士兵急忙撤退的緊急關頭,忽然出現了一群拉弓齊射的幽靈,把追趕上來的德國人射得片甲不留。一齊射出的箭雨一時間幾乎遮雲蔽日,使英軍得以從德軍的眼皮子底下順利脫困。


由於深知人們都會希望上天(或超自然力量)能出手干預,尤其是在聽見他們的軍隊落荒而逃的時候,報導不但請出了古代英國長弓手的英靈——就像馬欽描寫得那樣——甚至還出現了一群被大不列顛的守護聖人聖喬治率領的天使軍團。這篇報導刊登後立刻被如獲至寶的教會和其它宗教團體拿來鼓舞、安慰與激勵它們的信眾,他們有很多人的父親和兒子此時都正在遙遠的法國為了他們其實也說不明白的原因浴血奮戰。很快的,就有一些士兵跟軍官出面宣稱他們親眼目睹了那天的奇蹟——但這些都是事後之詞,而且沒有一個能被證實。英國心靈研究協會(SPR)也在1915年12月發表的報告中指出,這件事沒有任何第一手目擊紀錄,所以真實性可議。


後來馬欽在一封充滿遺憾的信中說道:“就好像我一按下按鈕,就打開了一個可怕又龐雜的開關,謠言變成發誓的真理,捕風變成堅實的確據,凡是好人就必須相信這些荒唐的流言蜚語。”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件事——馬欽一直為此後悔不已——慢慢從原本的上天顯靈變成了信者恆信,最後又變成了戰場壓力引起的幻覺。然而,這整件事也並不只是人們盼望超自然力量出手拯救世界,尤其是盼望聖喬治——這位英國的巨靈,如果你願意這麼形容的話——這麼簡單而已。神秘學界的許多人相信這件事本身其實已經變成了一場魔法儀式,不管馬欽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都成功召喚出了大眾集體意識的巨大力量。這不是說馬欽只是在一段特別愁雲慘霧的時期鼓舞了讀者的士氣而已;他實際上是真的喚醒了貨真價實的亡靈,喚醒了一支亡靈大軍來與同樣貨真價實且有血有肉的敵軍廝殺。誠然這個令馬欽倍感懊悔的故事也許沒有多少事實成分,但這一點也不會影響它所掀起的巨浪:一個思想聚合體已經透過集體意識被創造出來,它被附加在一個巨靈(聖喬治)身上,並且又通過不斷重複的宗教儀式被大大強化了力量。


馬欽在他自己編纂的《狄更斯文選》(A Handy Dickens)的導言中曾注意到一件事,後來格蘭特在他的《超越時間迴圈》(Outside the Circles of Time)中也提到了這一點。


“亞瑟・馬欽注意到了一個深刻的魔法奧秘,他發現像甘普夫人(Mrs. Gamp)這樣的人物——狄更斯筆下最深入人心的角色——凡是這顆星球上幾乎所有有文化的居民都認識,而X、Y或Z夫人——即我們左鄰右社的鄰居——往往只有與她熟識的少數幾個人才認識。然而,這樣的X夫人卻是‘真實的’,而甘普夫人反而是‘不真實的’,只是人類思想的虛構造物。但是,真正富有創造力的人卻能為這些形象注入生命與持久的能量,使它們變得栩栩如生、縈繞在無數人的腦海中久久不去。”(註10)


即使不是一個完整的巨靈,他所描述的顯然也是一種思想聚合體(它甚至可以通過學校指定讀物、聖誕話劇和其它表演的方式被意外創造出來)。鑒於狄更斯的作品是如此經久不衰,有人可能會說這背後必定是有超人的智慧在指點。對於像洛夫克拉夫特和霍華德這些人的作品,心理學家很容易會說這些創作只不過是他們的潛意識透過夢境或突然的靈光一閃呈現給它們的奇思妙想。神秘主義者或唯靈論者常說這些藝術家都只是更高智慧的傳聲筒,這也同樣是過於簡化的說法——特別是他們的創作其實並未超出正常藝術家的理解多少。好比說,我們很少看到科幻小說家談論實際的科學,洛夫克拉夫特和霍華德也沒有他們在的小說中為我們指出新的考古發現。或許答案應該是兩者兼有之,即藝術家本人的經驗和想法才是締造傑作的真正畫布——但也許有來自遙遠遠方的某種力量,給予了他們一點靈感。


不難理解為什麼對格蘭特及其他神秘學作家來說,虛構和事實往往到了某一個點後就會互相交織在一起、變得再也難以區分。格蘭特甚至說過,他寫書的目的其實都是為了幫助人們做好準備面對他們“尚不了解的意識狀態”,僅僅是閱讀他的著作這一行為本身就是一種魔法訓練。在這裡,我們會看見魔法不再只是一小群人擠在一間租來的小房子裡變戲法,反而它也可以純粹只是一個故事、一個想法,被數百萬人閱讀,並且被他們中的許多人深信不移,即便只是一時的。無論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馬欽放出了瓶中的精靈,而這也成了魔法如何影響20世紀大眾媒體的絕佳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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