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日 星期一

意識:不為人知的故事(19)互滲心智


巴菲爾德對於“原始互滲”或用我的話說是“互滲式認識論”的見解幾乎貫穿了他的每一本書。但他在《詩歌辭典》問世將近三十年後出版的另一本書裡對它進行了更簡潔明瞭的闡述。《詩歌辭典》和《字裡行間的英文史》兩本書都好評如潮,巴菲爾德也為當時的幾家知名文學期刊撰過不少次稿,可惜命運卻無意讓他靠舞文弄墨為生——不管在哪一個時代,這樣的人都堪稱風毛麟角。他迫於經濟壓力不得不進入家族的律師事務所,因而在20世紀30年代淡出文壇,只有偶爾才會在哲學期刊上投稿。就這樣光陰飛逝,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會在從法律界退休後,又在1957年憑著一本看似平平無奇的小書《拯救表象:偶像崇拜研究》實現了驚艷四座的復出。


《拯救表象》整本書是從對一個平凡現象的思考開始:彩虹。當彩虹出現時,它在我們眼裡呈現出的是一道五顏六色的大弧線,跨過房屋與山丘,直到最後隱沒入遠方的天邊。我們每個人都見過也都喜歡彩虹。我們也知道它與其它一般的事物不太一樣。雖然我們聽過很多如果成功找到那裡會發生什麼的故事,但我們都知道實際上永遠不可能抵達“彩虹的盡頭”。即使我們試著朝它的盡頭奔去,最後也只會撲了個空。現在,巴菲爾德提出了一個問題,回想你曾說過的所有關於彩虹的一切,然後捫心自問一個簡單的問題:彩虹真的存在嗎?


我想我們大部分的人都會說:“廢話,它‘真的在那裡’。”但是,我們說的“真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好吧,縱然我們知道彩虹只會出現在雨後,而且它是雨滴、陽光和我們的視覺在陰錯陽差之下形成的現象,但我們還是會說它“真的在那裡”,因為我們不是唯一看見它的人,大家都看到了。如果我看見彩虹出現在天空,通常我的第一反應是立刻告訴身邊的人——我還記得我指著彩虹給我兒子看的回憶,第一次看見彩虹的他那時真是開心極了。我們知道以前的人也看過彩虹,這些經歷還被寫進了文學作品。所以,彩虹的固然不是像樹木那樣“在那裡”,但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它的存在仍舊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如果有一個人在晴朗的白天或晚上說他看見了彩虹,並且我們知道他不是在胡扯,這時我們就會說那個彩虹不是“真的存在”,我們會說他看到了幻覺。


因此,一道彩虹在我們都看到的時候是“真的在那裡”,在只有一個人看到的時候則不然。同樣的道理適用於任何可能被我們認為是幻覺的東西,當然像法蒂瑪聖母和UFO目擊事件之類的“大規模幻覺”也不是沒有,但且讓我們先把這些特殊情況放在一邊。


但是,巴菲爾德並不死心,他要求我們繼續思考一下通常會被我們認為是“真的存在”的其它東西。比如一棵樹。


我們知道一棵樹是由有機的、以細胞為基礎的材料構成,它的身上有樹幹、樹葉、樹枝、樹根,也許還有花朵。與彩虹不同的是,假使我們伸手去摸一棵樹,我們是真的摸得到它。我們可以聽見風吹拂樹葉的聲音,可以抓住它粗壯的樹枝,也可以聞到它開花的花香,要是我們願意,甚至可以品嚐它的樹皮或果實。這棵樹就像其它任何事物一樣“在那裡”。這是一個實實在在、毋庸置疑的存在。不管天氣如何,不管颳風下雨,一棵樹始終是我們的客觀、外在世界的一部分。它的出現不需要依賴其它任何東西,頂多是我們得睜開眼睛。


可是我們也知道,構成樹木的材料本身亦是由其它東西構成,分子由原子構成,原子由亞原子粒子構成,亞原子粒子由更小的粒子構成,然後這些更小的粒子又是由...嗯,一種幾乎已很難再用“物”來形容的東西構成。能量電荷、概率波動、夸克、輕子以及其它越來越難以捉摸的“實體”(至今已發現了上百個),其中有些據說只會在短的不可思議的時間裡轉瞬即逝,另一些則據說可以從未來跳躍到過去,完全違背了我們的常識。科學告訴我們,只有“基本粒子”(這是一個方便的稱呼)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實在”,而且如果我們回憶一下伽利略對於初性和次性的區分,我們會發現其實他早在四個多世紀之前就已經想要告訴我們一些類似的事情。


嚴格上以現代物理學——即從愛因斯坦和量子力學誕生以來的“新物理學”——看待世界的方式來說,唯一“真正的實在”就是數學方程式。那種電子圍繞著原子核旋轉的舊原子核模型——宛如一個縮小版的太陽系——早在幾十年前就被推翻了,基本上任何想要用“模型”來描述這些神秘物體的運動方式的嘗試最後通通都是以失敗告終。各種模型和比喻在今天最主要的作用其實只是方便一般大眾理解物理學家的發現(作為一名科學作家,我對這一點算是深有體會)。大部分的模型和比喻實際上都具有一定的誤導性。當科普作家說原子是宇宙的基石時,他們其實是在延續一種誤解。宇宙當然不是由任何“東西”構成的——也許除了數學方程式,而古代哲學家畢達哥拉斯早在數千年前就提出了這一觀點。


問題是,我們究竟是怎麼認識一棵樹的?當我看到它時,我並不會看到一堆電子在那邊“嗡嗡嗡”(這是一個比喻;它們當然不會)或基本粒子在進行驚人的量子飛躍(一個常見的誤解,註1)。我看到的是一棵高大粗壯、枝繁葉茂,通常呈綠色、灰色與褐色的植物。你看見的樹一定也是如此。所以這是怎麼回事呢?


巴菲爾德將粒子比作是一棵樹——也可以是其它任何東西——就像用雨水來比作彩虹。彩虹存在是因為我們都看到了它,樹木同樣也是如此。但巴菲爾德說,它們其實都只是“表象”。我們的心靈、我們的意識,將雨水和粒子“再現”成了彩虹跟樹木。幻覺與真實存在的事物之間的區別在於前者的再現是單獨的,後者是集體的。按巴菲爾德的話說,彩虹是一種“集體表象”。樹木也是這樣——還有世界上的其它東西,從星星到貝殼莫不是如此。


這很奇怪,因為我們大多數人都會同意,彩虹是以一種有點奇怪的方式“真的在那裡”,而一棵樹是以一點也不奇怪的方式“真的在那裡”。看完這堆形上學瞎扯後還沒有打退堂鼓的人應該都可以接受彩虹只是一種表象,由雨水、我的視覺和陽光組成。但一棵樹卻似乎不是這麼回事。我甚至可以朝著一棵樹用力一踢——就像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曾以用力踢一塊石頭來反駁柏克萊主教的論點,後者主張所有的事物其實都只存在於人的心靈中。但這樣的策略並不能解決樹是一種表象的問題,如同約翰遜的腳趾再怎麼痛也無法證否柏克萊的哲學。現在讓我們先來理清一下思路。


前面我說過,“隨著科學越來越被視為真理的唯一仲裁者,其對事物的研究也越來越將人類的意識排除在外”。儘管這是真的,弔詭的是人類的意識其實也正在越來越多的參與到我們對世界的理解之中。我們知道康德認為我們的認知經驗中最基本的東西是“範疇”——空間、時間、因果——它們都是源自於我們先天的“認知結構”。後來的哲學家,如胡塞爾則認為感知本身具有“意向性”,與笛卡兒式的鏡向反射不同,他主張意識實際上會以某種方式“伸出手”去抓住世界,而不只是簡單的反映世界,我們在威廉・詹姆斯和柏格森那裡也看過類似的想法。然而,科學家,特別是那些抱有強烈唯物主義傾向的科學家,卻依然堅持只存在一個不受心靈干涉的客觀外在世界——他們甚至想把心靈都解釋成純粹物質力量的產物或附帶現象。自笛卡兒以降,由於它被視爲研究世界上最權威的研究“真正的實在”的科學,物理學的目標一直是想要發現“真正的實在”身上的那最“真實”的東西——即那些科普作家經常談論的構成一切萬物的最基本的“積木”。


然而,20世紀初的物理學突破卻清楚表明,就像巴菲爾德說的,心靈確實以某種令人費解的方式“互滲”在世界之中,19世紀的那種以為科學家總是超然物外、客觀冷靜地觀察著外在世界的想像純粹只是一個神話。我們現在知道,觀察行為本身就會改變被觀察的對象。如同莫里斯・伯曼(Morris Berman)寫說:“量子力學最重要的哲學含義是,根本不存在超然物外的觀察者。”(註2)海森堡測不準原理也許是這一發現最通俗的表述方式。海森堡說過,如前所述,我們可以測量一顆粒子的位置或動量,但就是不能同時測量這二者。他提出了一個想像的場景來解釋這是為什麼。現在想像有一副能夠觀察電子的顯微鏡。首先顯微鏡要射出光來照亮粒子,這樣我們才能看到它。但光本身是由粒子構成的,光是這些粒子也有足夠的能量將被觀察的電子撞離其本來的位置。如此一來這就違背了整個實驗的初衷。於是不再像古典模型那樣,現在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之間沒有了明確的界限——朱利安・傑恩斯在臨夢幻覺狀態中聽見的那句“認識者就在被認識之中”正是在暗示這一點。


我們不可能用快速一瞥來看看世界在我們沒有回頭的時候是什麼模樣。“我們,”伯曼再次指出,不可避免的:“總是會成為我們試圖描述的世界的感性參與者。”(註3)自然的“本體”這個概念似乎變得越來越難以理解,尤其對企圖將“自然”從意識的混亂影響中抽離出來的科學而言更是如此。物理學家現在知道意識本身就是他們試圖測量的對象的一部分。“我們所觀察到的,”海森堡寫說:“並不是自然本身,而是我們的觀察方式所呈現出的自然。”(註4)再一次,莫里斯・伯曼繼續指出:“最諷刺的莫過於...笛卡兒試圖找到終極的物質實體來‘解釋’世界的存在並徹底排除任何主觀性,結果量子力學的發現不僅狠狠打了笛卡兒的臉,反而還證明了主觀性恰恰才是一切‘客觀’知識背後的基石。”(註5)


意識主動與世界“互滲”這樣的想法無疑會打開通往一些禁忌話題的大門,例如魔法、“玄學”、超心理學,我們之後會再回到這個話題。至於現在,讓我們先回到巴菲爾德和那棵樹。


“真正的”那棵樹是由基本粒子組成的。我們看到的樹只是我們的意識再現出來的表象。至少到目前為止,這一切都還符合科學。我們周遭的世界,從山巒、雲彩、路標到商場也通通都是粒子的產物,我們看到的是世界的表象,其通過某種方式被呈現在我們的心靈、我們的意識之中。但是,正如巴菲爾德指出,這裡有一個小問題。科學告訴我們,我們看到的這個世界是我們的意識再現出來的表象,其言下之意是其實還有一個在意識——至少是像我們這樣的意識——誕生之前便已存在的世界。科學可以告訴我們一千萬、兩千萬、五億、十億甚至幾十億年前的世界的模樣。透過對大爆炸之前可能是什麼情況的猜想,它甚至能告訴我們在世界誕生之前一切可能是什麼模樣。


除了最後一個屬於高度揣測性的猜測之外,科學告訴我們那種世界在意識誕生並可以再現它之前就已經存在,彷彿就像有一個跟我們很像的意識從那時開始就已經在再現它。當時的一切可能都很不一樣——只有一片大陸、季節變化與今天完全不同、火山還在不斷冒煙、地震頻繁發生。但說到底,它仍然跟我們今天所看見的是同一個世界。只不過那時還沒有我們。沒有人。根據科學的說法,那時根本沒有人類。因此,沒有人類的意識可以來觀察構成當時那個世界的粒子,不像我們今天可以觀察構成這個世界的粒子。當時沒有任何感官、沒有觸覺、沒有聽覺、沒有味覺、沒有視覺。然而,科學依然堅持認為“史前世界”基本上就像我們現在的世界。它有不同的動物、不同的植物、不同的地貌。但它仍舊是一個堅實、客觀、獨立、三維的外在世界,跟我們今天的世界沒有兩樣。


但是,既然我們看到的這個堅實、客觀的世界只是表象,而世界本身是由“真正的實在”,即粒子所組成,那麼在沒有像我們這樣的意識去觀察的時候,“史前時代”又怎麼會有一個堅實、客觀的世界呢?我所謂的“史前”指的是比上一節討論的都還要久遠得多的時間。我們不妨稱之為“前人類”或“前意識”,甚至是“前有機生命”的時代。我們知道,以彩虹為例,假如沒有陽光、雨水或人的意識,彩虹就無法產生。對堅固的三維世界而言,只有一個要素是必要的:人類的意識。由於史前時代並不存在人類的意識,因此似乎必須得出結論認為在那時並不存在一個堅固的三維世界。那時可能已經有了還屬於“隱象”的粒子,但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它們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因為要讓它們看起來像什麼,它們首先必須要變成表象,但當時沒有東西可以將它們再現成為表象。誠然,這是一個很難理解的情況,但詩人威廉・布萊克早在兩個世紀前就寫過:“沒有人的地方,自然是荒蕪的。”(註6)


這一切看似令人費解,但我們不該忘記,巴菲爾德完全是根據科學才得出這個合乎邏輯的結論。如果“真正”存在的東西只有基本粒子,如果我們看到的世界是由我們的意識將這些粒子再現出來後的表象,那麼沒有意識的世界當然就不會再現出這樣的表象。想像一個充滿彩虹的世界,然後減去促使它形成的其中一個必要條件,那就是人類意識出現之前的世界。


既然如此,這一切的言下之意就很耐人尋味了。這意味著我們需要像康德一樣區分出一個“物自身”的世界,巴菲爾德稱之為“隱象”,以及另一個呈現在我們的意識中的世界,即“現象世界”。如前所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區分。“如果我們選擇相信那個很大程度上是現代物理科學推論出來的、在意識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數百萬年的地球現象界的模樣,”且如果“同樣的物理科學卻又告訴我們,現象世界與意識本身是密不可分的”那麼很顯然,我們關於這個現象世界是如何演變至今的想法有必要被重新審視。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認為“地球的演化過程可能比我們今天普遍假設的還要短得多。”(註7)這無疑是一個激進的想法,且幾乎不被當代的演化論者接受。但更激進的是,巴菲爾德的論點對我們理解世界與人類意識之間的關係產生了根本性的反轉。


巴菲爾德認為,就像我們已經看到,語言的歷史顯示在更早以前,意識曾經深深“互滲”在世界之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變成一個只會盤旋在它上面的幽魂。我們很快就會回來討論他的論證。隨著這種互滲狀態經過漫長的時間後開始逐漸消失,直到距離我們相對較近的“近代”時期——笛卡兒開始將世界一分為二的時候——這種分離才達到了最徹底的程度。從此以後,人類便開始研究起現象世界——這個由他們自己的意識創造出來的世界——為的是想要尋找人類起源的答案,可以說沒有什麼比這更本末倒置了(這個脫離了創造它的意識的“物質世界”就是巴菲爾德的書名中的“偶像”)。巴菲爾德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遺憾的結果,因為:


“如果將岩層紀錄和自然秩序中明顯的創造痕跡解釋成自然過程的趨勢來得早一點,趕在互滲徹底消失之前,或是來得晚一點,剛好在物理學中隱含的偶像毀滅衝動開始發揮作用之時...也許人類早就找到關於他的世界和他自己的意識是如何誕生的解答了。”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們只需要朝著重新找回互滲的方向邁出微小的一步...就會發現我們所熟悉的地球演化史實際上也是意識的演化史。”(註8)


巴菲爾德說,我們看到的世界之所以是這副模樣,是因為我們的意識就是這樣。要是我們的意識稍有不同,這個世界也會截然不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