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30日 星期四

內在基督教:神秘傳統指津(2)世界與墮落


長久以來,有一個問題始終深深困擾著基督教,那就是這個被稱為“世界”的婆娑紅塵。沙漠教父們正是為了逃離世界而選擇離群索居,諾斯底教和潔淨派莫不視世界為仇寇,就連基督本人對世界的態度也十分曖昧甚至無情:“愛惜自己生命的,就失喪生命;在這世上恨惡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約翰福音》12:25)、“凡是認識世界的,就好比發現死屍;凡是發現死屍的,世界便配不上他。”(《多馬福音》56)。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對“世界”的敵意,常見的解釋大多是從社會秩序的角度來切入。在一些早期基督徒眼裡,羅馬帝國就相當於整個世界,而這是一個幾乎將他們趕盡殺絕的世界。到了更往後的時代,世界甚至被看作是一張充滿誘惑的天羅地網,隨時都在勾引基督徒遠離救恩的窄廊。約翰・班揚(John Bunyan)的《天路歷程》(Pilgrim’s Progress)可謂將這種想法展現得淋漓盡致,書中的主角先是因為伍德利・懷斯曼(Worldly Wiseman,譯註2)先生的糾纏而錯失前往天國的機會,然後又被了住在虛榮市(Vanity Fair)的放蕩刁民們窮追猛打。在今天的某些原教旨主義者眼中,腐敗又放恣的美國社會就是整個世界的縮影,於是他們選擇退回到自己的避風港,把孩子關在家裡嚴加管教,絲毫不願與鄰人社區有任何往來(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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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2:字面意思是“世俗的聰明人”。



要用這種態度來看待世界很容易。我們大多數人有時難免也會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是一個令人不快、彷彿處處與我們作對的地方。然而,這種態度卻往往會變成一種偏執而荒謬的虛偽。救贖變成了百裡挑一的選民的特權,所有不在這個圈子中的人則都被斥為迷失、墮落甚至不配稱為人,信徒最好對他們避而遠之,以免跟著沾染他們的惡戾之氣。這樣的態度最終只會激起對同胞的仇恨心理——恐怕沒什麼能比這更違背福音書的初衷了。


世界與“我”


有一個簡單的練習可以為解決這個世界之辯提供另一種思路。對經驗豐富的冥想實踐者來說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事實上,大部分的冥想練習,無論具體形式為何,最後的目的幾乎都是為了達到這種意識狀態),即便你本人從未練習過冥想,聽完待會的描述你應該也可以把握到它的要領。


首先請找一個舒適而放鬆的位置坐下,盡量保持背部伸直;你也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來決定要不要塞個枕頭在椅子後面。慢慢將你的注意力沉澱下來,盡力即可,讓一天中的所有煩心事都跟著開始沉澱。


環顧一下你所置身的房間,它也許看起來熟悉依舊,也許突然變得無比陌生;這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你一定要保持一種存在感,此時此刻就是你現在所在的地方;在你周圍、外在於你的是這個有形且可感的世界。


現在閉起你的雙眼,並將注意力轉往你的身體。仔細觀察身體的感覺——可以是呼吸,可以是心跳,也可以是身體倚靠在椅子上時從背部傳來的壓迫感。如果你的注意力夠集中,這時你應該會注意到兩件事:一邊是你正在感受到的經驗,比如從肌肉傳來的感覺,另一邊是有一個“我”正在品味這些經驗。


隨著過程逐漸深入,雜念、圖像和情緒之流可能會在你的腦海裡開始不斷翻騰,也許你會嘗試想要去阻止這股意識流,但最後十有八九是無用功。不管你是否願意,這些雜念、圖像、記憶、想法、臆想和渴望都會繼續在你的腦海中來來去去。


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你會發現現在其實只剩下了兩個東西:正在感受這些經驗的“我”,還有那些正在被感受的經驗。當你繼續下去,現在甚至連你最內在的感受與渴望都會變得像是畫面上的影像一般從你眼前一閃而過。假如你能做到既保持放鬆又保持覺察(要維持這種平衡很不容易),你可能會漸漸發覺到在自己的內在之中似乎有一個很安靜又渺小的東西,它乍看下毫無力量可言,甚至稱不上有自己的意志,它就只是存在於你的內在,始終保持著清醒在感受你這一生的每一時每一刻。嚴格來講,你根本無法直接觀察它,因為它才那個正在觀察一切的人。如果你試圖找到它,你會發現它似乎在不斷往後退,因為這個“我”是無垠無涯的。套亞西西的方濟各(Francis of Assisi)的話說:“你所看的,就是那正在看的東西。”你可以沿著這條意識軌跡持續往回走,即使只能維持住狀態幾秒鐘,你也會發現這個練習是多麼有意思。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練習,但它卻直接觸及了內在基督教的核心,因為這個練習不僅動用了構成一個人存在的最根本的兩股力量,而且它同時也涉及了與宇宙的本質息息相關的秘密。不同的傳統賦予這兩股力量不同的稱呼,但是在基督教神秘主義中,那個正在被感受的客體——不論它是內在還是外在於我們——一般被通稱為“世界”。


另一方面,那個正在感受的主體有很多名字:“天國”、“神的國”、“光”、“索菲亞”(Sophia)或曰“智慧”、“道”(Word)或曰“邏各斯”(Logos),還有知性(nous,這個希臘語詞彙通常被翻譯為‘心智’,但其實它的意思更接近“意識”)。所有這些術語都是在從不同的角度來描述這個原始自我(Self)或經驗主體,不過本書基本上會直接將這個主體稱為“我”或“真我”,因為這個主體並非存在於你的意識之外,反而是它或不可缺的構成要素。魯道夫・史代納曾說過:“身體與靈魂都是‘我’的載體;它透過它們來有所作為。好比肉身有大腦這個中樞,靈魂也有‘我’這個中樞。”(註2)鮑里斯・莫拉維夫也指出:“那個真正的‘我’的意識...是我們內在中唯一永恆的部分,它始終隱藏在我們不斷流變的人格背後;總是被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感受、我們的激情或我們的知覺給拖來曳去...在現代人的生活中,只有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接觸到這個真實的‘我’。”(註3)


掌握了這個要領,現在我們就可以從全新的角度來思索出現在福音書中的術語。當基督說:“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約翰福音》16:33),他實際上是在總結內在基督教的精髓,正如我們將要看到,如果它想重獲自由,“我”就確實需要戰勝“世界”。還有在談到道的時候,福音書是這麼說的:“世界卻不認識他。”(1:10),這是因為嚴格地說來,世界並沒有辦法認識任何東西;因為它自己就是被認識的對象。“我是世界的光”(8:12)這句話指出了一個真理,那就是正因為有“我”的存在,這個世界才有可能被感知、被看見;要是沒有感知者,沒有經驗主體,那一切便只剩下虛無。在收錄於諾斯底教作品《多馬行傳》(Acts of Thomas)的〈珍珠之歌〉(Hymn of the Pearl)中,“我”被以一顆由海中巨獸所看守的珍珠所象徵,詩歌中有一位年輕人下定決心要前往埃及奪回這顆珍珠。埃及、海洋還有巨獸通通都是在象徵世界,它們無一不都圍繞著意識這顆珍珠打轉,但卻無法吞噬或粉碎它(註4)。用《約翰福音》的話說:“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1:5)


這對原始的二元對立還有另一個名稱。那個負責體驗一切的“我”被稱為精神,那個被體驗的世界則叫物質。物質在這裡所指的並不僅僅是具有物理性質的實體,甚至連思想或情緒都是這個意義上的“物質”。反之,精神在這裡也不只是虛無縹緲的幽魂,而是我們內在中的那個永遠活躍而清醒的東西。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有很多人一直努力想要尋找他們的精神,最後卻總是一無所獲:他們沒有意識到,精神其實就在他們自己之內,它一直在那裡靜靜觀察一切。就像基督說過:“神的國來到不是眼所能見的。人也不得說:看哪,在這裡!看哪,在那裡!因為神的國就在你們心裡。”(《路加福音》17:20-21)


如果你認真進行這個練習,你也許會慢慢察覺到很多你本來以為是你的一部分的東西其實都只是身外之物。這是事實。即使是通俗的心理學也告訴我們,我們的很多觀念和態度都並非與生俱來,而僅僅是因為特定的條件下才形成的積習。內在基督教在這方面甚至走得更遠,它認為就是連那些看似最與生俱來的東西——比如身體最深層的本能——實際上也是那個正在被體驗的世界的一部分,而“我”完全可以擺脫這一切。認識到這個關鍵的區別,就是實現內在自由的第一步。


千萬別將這個被以天國來隱喻的“我”與尋常的自我混為一談;它們是迥然不同的兩個東西。這是神秘基督教最重要的教誨之一。尋常的自我——我稱之為小我(ego)——是你一般最熟悉的那個我。它是由你的喜好、厭惡、社會與家庭角色、社會地位、身體還有慾望所構成,但它並不是真正的“我”;因為它充其量不過是把整個世界內化後產生出來的形象,也可以說是我們與世界的互動所造就的經驗總和。有些文本把小我稱作“我慾”(self-will)。據14世紀的《日耳曼神學》(Theologia Germanica)表示:“人越是追隨我慾,離上帝與真善越遠。”(註5)在我們大部分人身上,“我慾”往往都比那個被以天國來象徵的“我”要活躍得多。


令人不解的是,有些文本也將這個較低級的自我稱為“我”。我們可以在《日耳曼神學》中再次讀到:“我性和自我越旺盛,罪孽與邪惡也越多,我性越少,罪就越少。易言之,本我和我越旺盛,執著與私慾就越式微,神的我,即神在我身上就越彰顯。”(註6)但是,上下文的脈絡清楚說明了它們的區別:“我性和自我”代表的是小我,“神的我”是真正的“我”。所以15世紀的天主教聖人熱那亞的凱瑟琳(Catherine of Genoa)才說:“我中之我,即是上帝。”(註7)


20世紀知名的嚴規熙篤會僧侶托馬斯・默頓(Thomas Merton)更詳細地解釋了這兩個“我”之間的差別:


“只有在沉思狀態下才會被喚醒的深層超越性自我,與我們通常以第一人稱單數來使用的膚淺表象自我有著天壤之別。我們必須記住,這個膚淺的‘我’並不是我們真正的自我。它只是我們的‘個性’與‘經驗自我’,卻不是我們那個平時隱藏而充滿神秘、只在上帝面前展現出來的自我。在世上活動、思考自己、觀察自己的反應、談論自己的‘我’與在基督裡和上帝合而為一的那個真正的‘我’並非同一個我。我們大多數人只有在死後,才會發現原來自己還有一個深藏不露的‘自我’。”(註8)


雖然在談論更高的自我、意識的原理的時候,這個詞彙有它的侷限性,但“我”在許多方面仍是最合適的選擇。固然還有其它詞彙也是在闡述相同的概念,可是那些詞彙很容易會讓人誤以為這種意識是存在於我們之外而非之內。


也許你嘗試了上述的練習後,會發現結果似乎不太盡如人意。你可能被電話鈴聲或其它的煩惱所打擾,要不然就是發現自己很難專注,或是開始感到無聊。這都是很正常的反應;每個嘗試過打坐的人想必都有這樣的經歷。總之,一個好的靈性導師這時會告訴你不要灰心,而是要繼續堅持且有耐心地反覆練習,不要因為容易分心帶來的挫折就裹足不前。分心總是在你試著專注意識的時候出來攪局,而這其實也道出了一個在靈性傳統中非常重要的真理。


當然,練習終歸只是練習,沒必要看得太重。但如果仔細一想,就會發現那些伴隨著這個練習而產生的困難,其實也都是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困難。應該有很多人都常常會感到自己有大半的時間都在任憑這個世界擺佈,最常見的就是生理需求:我們會冷、會餓、會渴、會累。哪怕滿足了這些需求,我們的心智仍會止不住去胡思亂想、庸人自擾,不斷對我們的處境、友誼、感受鑽牛角尖,甚至把人際關係變得像資產負債表一樣斤斤計較起來,就是這些瑣事佔用了人類生活大部分的時間與精力。又或者,它也有可能會開始就政治問題、世界局勢等各種遙不可及的事情杞人憂天。


如果更仔細觀察,你會發現彷彿是你的頭腦中有什麼東西就是想被這些雜念給佔據,它不只歡迎它們,甚至像沒有它們就無法生存下去一樣。乍聽之下這似乎只是一個有趣而無用的觀察,可是事情並非如此;這個觀察遠比我們所以為得還要重要。為了更全面的說明這個問題,現在讓我們來重新思考一下墮落的神話。


墮落的意義


從古至今有無數的哲學家、神學家甚至凡夫俗子都曾為惡的問題絞盡腦汁。為什麼世上會有痛苦和悲傷?不出所料,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有千千百百種:惡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有自由意志、惡是上帝對我們違背祂的旨意降下的懲罰、惡是善必要的對立面,若沒有惡,便不可能有善、又或者惡純粹只是一種假象,是因為無知所造成的結果。誠然,這些回答都有它們的道理,但只需仔細一想,我們不免會懷疑,這些回答恐怕終究只是一廂情願或牽強附會。


基督徒對惡的起源與本質的看法向來是以《創世紀》關於墮落的故事為依據。雖然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故事,但它依然是對人類所深陷的困境最深刻的闡釋之一——那些懂得不再依循字面去理解這個故事的人肯定會同意這一點。直接從字面上去解讀這個故事是沒有用的。我們在前面看過了俄利根的評論:“雖然這些事情不曾發生,但它們以隱喻的方式揭示了某些奧祕。”上帝顯然沒理由因為某個人在六千年前的亞美尼亞偷吃一顆水果而抓狂跳腳,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要把《創世紀》闡述的真理都當成笑話,因為這些真理有時確實很難再用其它方式來闡述。


大家應該對這個故事很熟悉:最早的一對人類被要求不得食用“分別善惡樹”的果實。上帝警告他們說:“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然後,那條“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的蛇卻對他們說:“你們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2:17-3:5)


究竟在這個神話中,誰說的才是實話呢?大多數人應該都會不假思索地認為是上帝,是那條蛇在騙人。可是蛇似乎沒有在撒謊。因為當男人和女人咬下果實後,他們的眼睛確實從此明亮了。他們第一次驚覺自己赤裸身體,趕緊用無花果的樹葉遮掩自己。


這麼一看,真正說謊的反倒是上帝才對,因為這對不聽話的夫妻最後受到的懲罰不是死亡,而是痛苦而勞累的生活。上帝對男人說:“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然後又對女人說:“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


古代的諾斯底教正是受到這個奇怪的故事啟發,從而產生了他們主張其實有兩個神存在的神學。一個是比較劣等的神-德謬歌,他創造了男人和女人,卻因為忌憚而不准他們食用分別善惡樹的果實。反而,那條蛇卻是真正善良的上帝的使者,牠說服這對夫妻品嚐那顆果實,從而為他們的眼睛開了光。德謬歌,連同他的所有造物都是邪惡的。人類唯一的希望就是要以某種方式找到突破口,好逃出這個畸形的宇宙。


可是,把造物主定調為邪惡之徒似乎也是一種誤解。認真閱讀《創世紀》會發現,那對不聽話的男女最後得到的其實不是懲罰,而恰巧正是他們想要的。他們渴望能夠“知道善惡”,真正的知識並不是理論上知道、瞭解‘關於’某物的知識就好:只有直接親身的體驗,才能獲得真正的知識。《聖經》常用“知道”來代指性交(譯註1)其實就是在暗喻這個真理。除非親身體驗,否則男人和女人永遠也不可能理解善與惡究竟是什麼,所以他們必須被逐出舒適愜意的伊甸園,進入一個唯有汗流浹背後方可糊口、分娩充滿痛苦又危險的世界。他們所落入的,便是我們放眼周遭所看見的這個婆娑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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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1:例如在《詹姆斯王欽定本》中,“那人(亞當)與他妻子夏娃同房”的原文為“And Adam knew Eve his wife”。



過去的傳統經常將墮落理解成沉淪於感官肉慾。東正教聖人宣信者馬克西穆斯(Maximus the Confessor)寫道:“分別善惡樹...帶來的是身體感官的覺醒,各種無意識的衝動皆是由此產生。人接受了主的誡命,本不應該沉溺於這些衝動,但他卻沒有好好遵守誡命。”(註9)


如此所導致的結果就是人類生活的徹底反轉,如同上帝早已預料。起初,男人和女人只需照料和看管那座花園,“我”在這時與自然以及世界仍處於水乳交融的狀態,這便是神話中提到亞當負責照顧花園中的動物們的內在含義。所以《聖經》說上帝將各種動物帶到亞當面前,“看他叫什麼。”(2:19)


今天的情況卻不是這樣。我們與自然似乎永遠處於矛盾之中,時而我們佔據上風,時而卻又淪為利齒與利爪下的受害者。內在基督教教導說,我們落入這個充滿衝動、慾望與分心的世界才是墮落真正的含義。在原始狀態中,真正的“我”,亦即天國本應是人類生活最正當的統治者。可是在現在我們所熟悉的生活中,世界才是老大;“我”顯得渺小無比、無能為力又孤立無援。這正是墮落的狀態。我們每個人在清醒時的幾乎每一個片刻都在歷經這種狀態,這就是上帝曾警告那對古老夫妻千萬要當心的“死亡”。


這種宇宙墮落,或者說“死亡”有時也會被形容成是某種無知或遺忘。舉例來說,《珍珠之歌》中的主角,那位年輕的王子後來被埃及人的佳餚與美酒所迷惑,忘記了自己真正的使命。也有時它會被形容成是某種故意的叛逆,就像浪子決定離開父親的家,前往異國他鄉討生活。沉溺於肉慾使浪子感到愈發痛苦又懊悔,於是他很快開始渴望回家(《路加福音》15:11-16)。基督似乎是在說,這就是我們如今在這世上的模樣。


墮落的神話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展現了內在基督教是如何不依循字面去詮釋《創世紀》的例子。伊甸園不是實際存在於地球上的人間天堂,這座歡樂的花園(“Eden”的意思就是“歡樂”)其實座落在一個與我們所熟悉的物理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屬於“形式”(forms)的世界,也有時它會被稱為意念世界(imaginal realm)。那對原始的男女並非血肉之軀,構成他們存在的是更精妙的實質;這即是人是由“塵土”所造隱含的深意。直到墮落發生後,人才有了肉體。但這並不是我們本來該有的面貌,也因此我們才總是會對在這裡的生活感到某種說不出所以然的違和與不滿(註10)。


許多人似乎都對《創世紀》描述的那座“花園”或“伊甸”有過某種切身的體驗。你也許還記得你曾在人生的某天做過的夢:夢中的你身處在一個完美無缺的世界,你在那裡才終於有了一種總算回到家了的感覺——實際上,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你在清醒過來後甚至會產生深深的失落。接下來的一整天你可能滿腦子都只有想要再回到那場夢裡頭的念頭——與此同時,你也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那似乎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夢,因為在當時你的意識其實跟平常清醒的時候一樣清楚又敏銳。也許這是從過去人類的原初狀態留下來的回億——也是快要抑止不住的鄉愁。


很多傳說都以與我們的物理世界有某種關聯,卻又不完全相同的烏托邦來形容這種狀態。或許其中最家喻戶曉的例子就是香巴拉,它是藏傳佛教徒的神話王國,相傳其隱身在北亞或中亞的某個地方,只要到了那裡就可以獲得開悟。希臘-羅馬神話中有至福樂土(Elysian Fields)、亞洲的阿爾泰山脈也流傳著不可捉摸、猶如蓬萊仙島的貝洛沃迪(Belovodye),還有亞瑟王時代的萊昂內斯(Lyonesse)與阿瓦隆(Avalon),它們全都是在表述相同的概念。


從存在於意念世界的“花園”墮落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轉向植物性生活方式的蛻變。別忘了,那對男女後來是用無花果的樹葉來為自己縫衣製裙,這背後隱含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類有部分的本質其實與植物有很多共通點:我們都會歷經出生、茁壯、繁衍,然後死去。《以賽亞書》的一段經文更是挑明了此一事實:“凡有血氣的盡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40:6)


在把男人和女人逐出花園後,上帝也“用皮子做衣服”給他們穿,藝術家通常會把它們想像成是獸皮,這的確有道理,畢竟我們都知道我們的身上有獸性:這是一個主宰了我們對統治、地位與權力的渴望的部分——而且我們也可以在其他所有的群體動物身上看見這些本性。說到底,一個滿腦子都想要掌管公司的主管與一頭想要成為鹿群之王的雄鹿其實並沒有任何區別,就像酒吧鬥毆跟惡犬相搏說實話也是半斤八兩。所以,實際上這個故事想要告訴我們的是,當那個真正的“我”墮落之後,覆蓋在它身上的那兩件“衣服”其實就是我們身上的植物性與動物性。


生命之樹與分別善惡樹的象徵進一步闡明了我們身處的境況。生命之樹本身是一個非常普遍的象徵。從某種角度上,它是從人們對樹木所抱持的自然情感衍生出來的形象,但顯然這背後還有其它東西。樹是一個最直觀也最適合用來表示整體的形象,它只有一棵樹幹,卻向外蔓延出無數的樹枝嫩葉:樹是這個世界最活生生的象徵,象徵著從上帝這個整體孕育的多樣性。另一方面,分別善惡樹則與生命之樹正好相反,它象徵的是分離與極性(polarity):只有在有惡可以進行對比的時候,我們才能理解什麼是善。此時,對原有的基本統一狀態的認識已經消失:“吃下”這棵樹的果實意味著在開始認識多樣性的同時,卻忘記了這一切多樣性背後那個共通的源頭。就像《聖經》所說的,當亞當與夏娃偷吃了分別善惡樹的果實後,他們就再也無法接近生命之樹了。


如此看來,似乎我們直到今天依然在承受那對老祖宗在久遠以前犯下的過錯的懲罰——假如他們確實存在過的話。《聖經》的確說亞當和夏娃是人類的鼻祖,不過故事當然不會只有這麼簡單。根據神秘學傳統,其實亞當並不是一個純粹的先祖,而是一個原型或集體——可以說就像一個巨大的整體,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只是其身上的一個個細胞,因為這個神秘亞當是雌雄同體。《聖經》其實已暗示了這一點:“並且造男造女。在他們被造的日子,神賜福給他們,稱他們為人。”(〈創世紀〉5:2)


馬丁主義者帕普斯曾這樣總結過這種觀念:


“對神秘主義者而言,亞當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切男女還未分化前的整體。這個宇宙巨人佔據整個天地寰宇...他是主宰者,也是統治者...

叛逆的天使煽動亞當的想像力,使這個宇宙巨人的腦海中產生了一種妄念,他的每一次妄想都造成人類的每一次墮落,無論那是發生在個人層面還是集體層面。這個妄念就是:以為直接、物質的事物要比意念、無形且只有精神才能夠感受的事物更為強大。”


帕普斯繼續補充說:“現在,亞當的每一個細胞都變成了一個又一個人...從此以後,人就必須歷經重重苦難、接受審判,並將他的意志重新交付到造物主手中,才能磨礪與清除他的本性沾染上的劣等原則。”(註11)《奇蹟課程》提出了類似的觀點,其聲稱物質世界的誕生源自於一場太初的分離。


在神秘基督教中,“亞當”也可以被用來表示這種分裂、喪失與被世界束縛的感受。約翰・班揚借用他筆下的角色-忠實(Faithful)之口,生動描述了這種感覺:


“當我抵達艱難山的山腳下時,我遇見了一位老人,他詢問我來者何人,又要向何處去。我告訴他,我是一個朝聖者,要向天國之城去。老人說,你看上去像個老實人;願不願與我同住,領我付的薪餉替我工作?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他說他的名字叫做老亞當,住在迷魂鎮。我又問他,他口中的工作是什麼,肯付多少薪餉。他告訴我他的工作有趣極了;他會付給我的薪餉,就是讓我繼承他的家產...

這時一個強烈的念頭從我的腦海中浮現,無論他說了什麼,無論他如何奉承,我總覺得一旦我跟著他回家以後,他就會把我變賣為奴。所以,我要他閉上嘴巴,因為我絕不會靠近他家門半步。他對我咒罵,又說他絕不會讓我的旅程好受;但就在我轉身要走之際,他突然緊緊抓住我的肉,我痛得不得了,還以為他要撕破我的肉。”(註12)


請注意,亞當與這位旅者在這裡透過“肉”——也就是感覺與感知的能力,產生了一種接觸。因此,與其說墮落是對罪惡感或原罪的代代相傳,不如說它其實是指人類這個種族從集體的層面上做了一個決定,決定要通過感官體驗來“認識善惡”。14世紀的英國神秘主義者沃爾特・希爾頓(Walter Hilton)寫道:


“點亮你的提燈,定神凝視這五扇窗,罪惡就是由此進入你的靈魂,如同先知有言:因為死亡上來,進了我們的窗戶。這些窗戶是我們的五感,你的靈魂透過它們來尋歡作樂,流連塵世。”(註13)


不可否認,任何人類只要是出生在這顆星球上就必須通過感官來體驗善惡。當然,每個人具體歷經的旦夕禍福往往差異甚大,令人看不出其中是否有任何正義或道理可言。沒有人說得出到底是什麼原因決定了這樣的結果。我們只知道,我們每個人都在某種程度上被賦予了機會去體驗人生的酸甜苦辣。《創世紀》說這是我們當初自己決定好的結果,是我們想要體驗悲傷與歡樂究竟是什麼感受。這個決定是在我們作為個體誕生,甚至也許是在時間誕生之前所做的。俄羅斯神秘主義者尼古拉・別爾嘉耶夫(Nikolai Berdyaev)寫說:“墮落...先於這個世界發生,因為它發生在時間之前,事實上正是它創造了我們所謂的時間。”(註14)


因此,墮落可以被視為一個邁入時間維度的入口。這有助於解釋《創世紀》中的那條蛇所代表的含義。儘管蛇常常被等同於蠱惑人心的魔鬼,但實際上《創世紀》根本隻字未提魔鬼。我會在後面的章節更深入地討論魔鬼,但是在這裡我只想簡單地指出,蛇其實還有另一層或許更深刻的含義。我們可以在那個名為銜尾蛇的古老符號身上清楚看見這個含義,這是一條咬著自己的尾巴、呈現出一個圓形的蛇。


銜尾蛇是時間的象徵。由於它本身是一個循環,所以有人認為它是在寓意時間的循環反覆沒有盡頭。或許是這樣沒有錯,但這個符號更多想要表達的仍是時間——不管我們怎麼體驗時間——它都是一個把我們困在墮落世界的永恆迴圈。


怎麼說呢?看看你自己在任何特定一個時間點的經驗吧——就連你正在閱讀這段話的時候也是。你可能會感到你一直被過去已經或還未完成的事,還有將來需要去完成的事給拉扯得四分五裂。無論這些呼喚是否真實或合理,它們都會使你從當下的體驗分心。你可能還會注意到這些雜念常常混雜了某些令人惱怒或折騰心神的念頭,簡直就像它們正在從你身上吸取能量一樣。這就是在墮落的狀態下所體驗到的時間。


反過來說,或許你也還記得那些你發自內心感到自由與興奮的時刻。它們可能是發生在你正專心凝視著某個美麗景色的時候,此時你全神貫主在眼前的事物,甚至性高潮也可能是這種時刻降臨的時機。正是在這些時刻,時間變得彷彿不存在;來自過去與未來的呼喚通通煙消雲散。你可能會記得這些時刻是你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因為你在那一刻擺脫了那條名為時間的銜尾蛇,而我們就是在時間的魔掌中才開始認識善惡。


我們可以從伊曼紐爾・史威登堡的《天堂與地獄》(Heaven and Hell)中瞥見最原始的時間經驗,史威登堡在這本書裡依據他所見到的不同無形世界,描述了天上的天使是如何看待時間:


“即使天國中的一切都是按序發生,就跟在塵世間沒什麼兩樣,天使們仍然沒有時間與空間的概念。他們對何謂時間,何謂空間毫無頭緒...

天使們不知道何謂時間(儘管在他們眼裡,一切事物仍以像塵世間那樣的方式按序發生,兩者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的原因在於,天國沒有年歲與晝夜之分,而只是狀態的不斷改變。真正改變的只有狀態。”


史威登堡繼續指出,即使在我們的世界,我們對時間的體驗同樣也“完全取決於情緒的狀態,當人們興高采烈的時候,時間轉瞬即逝,當人們痛苦難耐的時候,時間度日如年,人們抱有怎樣的希望與期待,時間也就呈現出怎樣的長短快慢。”(註15)


《創世紀》還有一個奇怪的細節。當上帝發現是那條蛇在背後教唆女人後,祂對牠說:“你既做了這事,就必受咒詛,比一切的牲畜野獸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終身吃土。”(3:14)換句話說,在墮落發生之後,那條圓形的蛇從此必須以水平直線的方式移動——而時間的體驗對我們來說恰恰就是以線性的方式展開。我們通常不會喜歡將時間想像是一條銜尾蛇,因為牠是一個不斷自我重複的循環,除非找到方法,否則我們根本無從打破這個迴圈。


然而,我們確實有辦法邁出這一步。儘管我們身陷囫圇,但作為人類的我們仍然擁有超越時間束縛的可能性。這就是為什麼上帝會叮囑說:“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為仇;你的後裔和女人的後裔也彼此為仇。女人的後裔要傷你的頭;你要傷他的腳跟。”(3:15)“傷蛇的頭”所寓意的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些擺脫時間束縛的片刻。話雖如此,由於墮落已成事實,我們終究還是會再次落入原有的處境。這就是為何蛇會傷害女人後裔的“腳跟”。


這個符號所代表的另一層意義,則與蛇是爬蟲類的這一事實有關。眾所周知,人類的身上有所謂的“爬蟲腦”,也叫做延腦(medulla oblongata),這個腦區負責掌管維持生存所需的各種本能與反應。如果就這樣斷言大腦中的這塊區域就是一切邪惡的根源當然十分荒謬,不過它確實引申出了一個想法,那就是在墮落的世界裡,真正主宰生命的其實不是自覺的意識,而是純粹的反射本能。當蛇的影響開始發威,人就不會再運用理性,而是順從慾望和恐懼來做出反應,只會像蛇一樣迅速而不多想的對獵物發動襲擊。在基督教傳統中,這些無意識的衝動又被稱為“激情”。6世紀的基督教僧侶,敘利亞的以撒(Isaac of Syria)曾說:“激情如狗,嗜舔肉血;未嚐鮮肉,狂吠不絕。”(註16)


無意識且反射性的生活方式對蛇和狗來說也許已經夠用,但人類顯然不能只甘於此。當我們選擇以爬蟲類的方式作出反應——就像我們日常生活中所習慣的那樣——這時我們就是在任由自己屈服於本能的宰制。據說,人類被創造出來的目的本應是為了“遍滿地面,治理這地”(1:28)。我們原本應該是要來這個物質世界扮演神的代理人、統治形式世界,而不是反過來被它們統治。當真正的自我,也就是那個屬於天國的“我”,成為真正指揮我們的主人的時候,我們就從這個紛亂不堪的世界解脫了出來。5世紀的神秘主義者隱士以賽亞(Isaiah the Solitary)就說:“當你的智慧甩掉所有敵人,得享屬於它的安息日,它將會步入另一個境界,從此只凝神思索嶄新且不朽的事物。”(註17,就算是比較有經驗的修行者,這種“境界”的持續時間也可能不過一兩分鐘)但是,一旦我們被自己的激情所統治,我們就會淪為世界及其一切混亂的獵物。確實,這些混亂之所以產生,正是因為我們沒有好好盡到自己的責任。


蛇的形象還有其它許多方面的含義。借用卡爾・榮格發明的術語,蛇是一種原型:它代表了人類心靈中的原始能量,也是各種象徵與神話的基礎。神秘基督教傳統對蛇還有另外兩種解釋。其中一種解釋說牠代表了幻象,是一股使心靈遠離認識自己的真理、轉而深陷在幻想與慾望中的力量(註18)。另一種解釋聲稱蛇是先見(forethought)的象徵,這與我在前面討論的我們對時間的體驗是一樣的道理。先見是一種能夠不忘過去並且展望未來的能力——也是我們無數成功與痛苦的源泉。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的名字意思就是先見之明,這位泰坦從眾神那裡盜走天火,並將其送給人類,結果招致宙斯的盛怒,這是在暗喻這種能力固然能使我們取得技術進步,卻也可能會使我們逐漸忘記自身存在更深層次的那一面。


這些解釋並不會彼此牴觸;實際上它們是各自拓展了彼此的深度。比方說,先見是將尚未具體成形的未來概念化的能力,我們不妨把它看作是一種想像力。如果我們嘗試把蛇理解為一種普遍的原型,那我們無疑需要更全面地去研究世界各地的神話與文化,但這顯然超出了本書的範圍。不過,這樣的研究也會揭示出蛇所具有的模稜兩可性質,牠有時仁慈和藹,有時又殘酷無情。它賦予了我們在塵世間巨大的力量,但這也許卻是伴隨著更大的代價,這個代價甚至大到我們幾乎已忘記有這麼一回事。


如果說蛇的力量透過激情來使我們遠離自己的內在,這是否意味著身體的慾望——它似乎是激情的根源——是邪惡的,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其壓抑呢?這是傳統基督教經常採取的態度,但它最後往往也會被證明是白費力氣。從內在擺脫激情,與壓抑激情實際上有著細微卻深邃的差異。


基督曾講過一個關於兩個僕人的比喻,其中一個僕人“忠心有見識”,另一個僕人則是“惡僕”(《馬太福音》24:45-51),這個比喻完全切中了這個問題的要害。這兩個僕人其實就是人性廣義上的化身。當主人(“我”,那個真正的自我)不在的時候,“忠心有見識的僕人”會管理家裡的人,“按時分糧給他們”。這就是說,在正常的情況下,一個有自覺的頭腦或自我該懂得審慎地決定是要滿足還是拒絕那些衝動。另一方面,“惡僕”卻“動手打他的同伴,又和酒醉的人一同吃喝。”這裡的意思是,心理機制中的有一個部分開始踰矩並且壓迫其它部分,這可以使人開始暴飲暴食或喝個爛醉,但它也有可能會轉向另一種極端,創造出一個內在的怪物,這個超我(superego)會一直沉溺於無止盡的自責與愧疚之中——這就是在從內在“動手打他的同伴”。甚至連一些最虔誠的追隨者也並不完全能掌握到基督的警告的要領。隱士以賽亞所說的“得享安息日”並不是指像極權國家那樣的壓抑,以恐怖統治與無情鎮壓來換取和諧。相反的,它更應該是一種完全接納自己的感受,卻又不使自己耽溺於它們的能力。


神話與實際


說到這裡,有些人可能會想問,在我現在所談論的一切中究竟還有沒有容納科學世界觀的位置。相信我在這裡提出的想法,與相信諸如宇宙大爆炸和達爾文演化論等科學理論是否相衝突呢?


誠如我們所看到,《創世紀》的故事並不應被從字面上去理解。相反的,它是一個神話——雖然這個術語的確切含義或許有待爭論。我們一般會把神話看作是一堆老舊的迷信故事,是編造出來逗弄或嚇唬容易上當的傻瓜的故事。直到近來,由於榮格和他的門生約瑟夫・坎伯的影響,人們開始注意到了神話具有深刻的心理意義。從這個角度來說,即便這些故事可能並不真實,但它們依舊道出了很多與人類心靈有關的真理。


榮格的觀點很有用,但也只是在某種程度上有用。這種觀點終究無法滿足人類想要打破沙鍋問到底、解答宇宙何以會是今天這副模樣背後的好奇心。伊甸園的故事若告訴了我們什麼心理真理那也許很有趣,可是如果就只有這樣,我們恐怕多少會感到有些失望。


有一種更深奧的觀點提供了一個完全有別以往的理解神話的視角:神話其實是在告訴我們,有關於超越我們這個維度之外的其它層面的訊息。所有的靈性傳統都教導說,實際上存在著很多世界和存在層面,物理宇宙僅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但是,人類也可以透過方法去體驗這些看不見的世界;的確,我們不但可以在夢境中和意識改變狀態下做到這一點,甚至連在出生前與死亡後,我們都一直在那些世界四處穿梭。靈性文本習慣將這些世界稱作“房間”、“宮殿”或“天國”;比如伊甸園就是其中之一。


當然,我們對這些世界的體驗不會理所當然地發生;除了極少數人和接受過靈性訓練的人,我們一般人只有在非常罕見且偶然的情況下才會發現這些世界。此外,這些世界未必一定看起來很像我們的世界,甚至可能在最基本的元素上就有很大不同。我們已經看到,我們對時間的體驗是墮落帶來的結果,史威登堡指出在更高層次的世界,時間與空間都有著完全不同的面貌。哲學家康德認為,時間、空間、因果性實際上都是人類的心智用來理解世界的“範疇”;就像我們現在這樣,我們並不是直接認識世界,而是借用墮落後帶有濾鏡的知覺來認識它。這裡可以引用保羅的名言:“我們如今彷彿對著鏡子觀看,糢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時就全知道。”(《哥林多前書》13:12)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難怪我們只能象徵性地通過符號和故事來一瞥更高層次的世界。這些象徵也許不一定準確,卻已是我們目前理解真理的極限。這就是神話與傳說最根本的意義。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不同的神話之間往往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當然差異亦多有。這就是“巴別塔”的離心力,每個人都是在用他或她自己的語言來闡釋事物。但是,接納神話也是有意義的。從神秘學的角度來看,學習與其說是吸收新知,不如說它其實是一個打開心扉,去體驗更高層次的真理的過程。正是通過這樣的學習,人們便會感受到在他們的頭腦後面似乎還隱藏著什麼東西。當柏拉圖說所有的學習實際上都是回憶的時候,他所暗示的就是這樣的體悟(註19)。


根據神秘學的理解,人類確實歷經了墮落,但這並非是發生在任何歷史的時間軸上;相反的,是因為有墮落的發生,才會有我們現在體驗的時間。因此,這既沒有印證也沒有牴觸任何有關於人類起源的科學理論,因為這些理論只涉及物質世界。墮落是發生在另一個維度的事件,而且它是人類集體做出的決定,那個決定就是要離開那一個維度。我們在地球上所體驗到的一切——勝利、災難、戰爭、文明興衰、哲學、藝術還有科學——通通都是墮落所造就的結果與展現。


或許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觀點,但是沒有人可以否認,我們的生活總是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煩惱與不如意。相比起似乎完全適應牠們在生命秩序的位置的動物跟植物,我們人類卻像是永遠坐立難安的被於遺棄和不合群者,我們有時千方百計想主宰自然,也有時懷著對自然的莫大恐懼四處逃竄。不管那種感覺有多麼模糊,我們每個人都總會有一種,這個世界似乎不是我們真正的家的感覺。我們之所以被創造出來,原本是為了生活在另一個更快樂的狀態之中,可是我們卻(也許是愚蠢的)選擇了來到這裡,在這裡我們每天都必須品嚐分別善惡樹,要汗流浹背才得糊口,要歷經疼痛才得生子。


不過,事情也許沒有看上去得那麼糟糕。儘管有些版本的基督教堅持墮落的懲罰就是要生生世世在地獄裡受罪,但這並不是《聖經》的原話。對太初的那次叛逆的懲罰(如果我們執意要這麼稱呼的話)就是把我們放逐到如今我們在地球上的生活,我們絕不是在一個注定將使我們的靈魂在短暫而充滿不確定的生命結束後走向滅亡的詛咒下白忙一場。而且,正如基督教一直教導的那樣,要擺脫墮落的狀態也不是沒有辦法,有一種手段可以幫助我們克服這個世界。對外在基督徒而言,它就是死亡,只不過死亡在這裡變得具有救贖的意義。但對內在基督徒來說,它卻是一個其實在今生就可以實現,並且需要運用到靈知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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