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研究意識的歷史,我們就不得不面對一個棘手的問題。不像古生物學還有古代生物留下的骸骨可供研究,當我們試圖瞭解在我們之前的意識可能是什麼模樣時,我們碰到的困難便是根本沒有可供對照的“化石遺跡”。我們無法靠挖掘地層來找到早期意識的遺骸,更不用說是把這些碎片重新拼成一個輪廓。這是因為一個簡單的事實,即心靈、意識不是物質。它不佔據空間,甚至也不受時間的桎梏。意識可以在轉瞬之間回溯過去或窺視未來,也可以輕易聚焦在數百萬光年之外的星系,就像聚焦在眼前的事物一樣容易。然而,也正是這種超脫物質的性質才使得意識如此難以研究。
假使我想瞭解一些關於地球歷史的事情,我可以去參觀倫敦的自然歷史博物館,在那裡欣賞各個時代留下的史前物質。六千五百萬年前的菊石化石、乳齒象的骨架、史前陶器碎片和新石器時代的工具碎片都在向我們訴說著它們所身處的時空背景。但我卻無法從玻璃展示櫃中看見過去的意識。心靈無法被浸泡在福馬林裡,思想也無法被擺進人為搭建的“自然景觀”中。即使我接受意識是從大腦產生的這種主流觀點,我依然無法解決這個困境。大腦確實是一種物質,可是它非常脆弱,我們沒有任何一顆從遠古時代保存下來的大腦可供研究。所以我們幾乎無法知道,比方說古希臘人的大腦是否與我們的大腦有什麼不同,以及這是否足以賦予他們一種完全不同的意識。
不,事實是我們今天唯一可以研究的就只有我們自己的意識。雖然許多科學家都相信只要研究大腦的物質“硬體”——神經元、化學發射器、電信號——就等於是在研究意識本身,但事實顯然並非如此。我當然可以對收錄莫札特鋼琴協奏曲的光碟進行徹底的物理分析,就像我也能對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進行化學分析,但這一點也不代表我真的更瞭解了這首曲子或這本小說。光碟的表面、書的墨水與紙張都只是音樂和小說的載體;就算我摧毀它們,我毀掉的也不過是它們的一種表現形式而已。真正的音樂和小說本身依然完好無損,我還是很容易就可以買到其它副本。我相信,哪怕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的所有副本都被毀了,也絲毫不會損及真正的音樂和小說分毫。兩者都真實存在於它們創造者的意識中,並且一旦被獻給了世界,它們就被永遠雋刻在了這個人人共享的思想世界,其也同樣是非物質性的。我敢說,所有通過研究其物理原理來解釋意識的嘗試最後都將徒勞無功。當我注視日落或思考自由時,我的特定某個神經網路或許會特別活躍,但那跟我對日落的感受或我對自由的思考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像我電腦螢幕上組成字母的像素並不代表我的文字所要傳達的含義。
意識,我們整個內在世界的思緒、感覺、夢想、信仰、希望、恐懼、想法、意象以及其它一切都既無法被稱重,也無法被測量,更沒有辦法被以我們對待物理對象的方式去進行研究。意識沒有大小、圓方、冷熱、輕重之分,與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通過感官接觸到的一切事物都不一樣。無論魯道夫・史代納對於意識演化的觀點是否正確,我們絕大多數人在清醒狀態下的意識確實都只能聚焦在外在世界。這是一個由無數堅固、可感的物體所組成的世界,我們有時會使用這些物體,也有時會避開這些物體。我們要嘛直接伸出手去觸碰它們,要嘛設計機器來替我們代勞。這幾乎稱得上是我們的拿手絕活,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大小事基本上都可以交給機器來做。只有意識這個角色始終無法取代。我們既不能撿起也不能放下它,不能把它拿到我們身邊也不能把它推開。當然,我們有時會說我們在“衡量”或“掌握”一個想法,但誰都知道那只是一種比喻。事實上,即使不是全部,大部分的時候我們也只能透過比喻的方式來描述意識與心靈。
思緒“翻騰”、意識“流”、某人有一顆“封閉”的心靈,某人有一個“發光”的點子、真納悶這個人的頭殼“裡面”究竟裝了些什麼。但如果仔細觀察,我們會發現這些比喻其實都有些生硬。思緒從來都不會“翻騰”,意識也不會“流動”,一個人的心靈既不可能“封閉”也不可能“開放”。更不用說不管一個點子有多棒,它也不可能真的照亮一間漆黑的房間。頭殼“裡面”唯一能裝的東西就只有腦袋。要是我們完全照字面上的意思去掀開某人的頭殼,我們不會在那裡找到思緒或思想,而只會看到一團腦脊液和灰質。所以說用這些措辭來形容心靈其實非常奇怪。或許最詭異的地方在於,心靈明明是我們最熟悉,卻也最陌生的東西。有什麼能比我們的“自我”離我們更“近”(再一次,這只是比喻)呢?問題是,我們對它到底又有多少瞭解?
在《在世的時光》(Living Time)這本書中,P.D・鄔斯賓斯基的弟子、心理學家莫里斯・尼科爾(Maurice Nicoll)提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他說我們的“真實自我”實際上是看不見的。我們可以看到人們的臉、聽到他們的聲音、觀察他們的動作、感受他們的觸摸,但我們從未真正看見他們的自我,反之亦然。我可以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在錄音中聽見自己的聲音,但那真的就是我嗎?尼科爾的回答是否定的。“真正的你”是一個住在你內心(又一個比喻)中的陌生人,你不時會瞥見(還是比喻)它的存在,但大多時候你只會把它當成理所當然。我們可能會覺得“看不見的你”這種講法本身就是一種比喻,但至少有一種同樣“看不見”的經驗是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的。從我們兩、三歲大開始直到我們漸漸衰老死去,我們總是能感覺到有一個“我”棲居在我們雙眼背後的某種空間中,這也是一個比喻。在從一個小毛頭變成垂垂老矣的七、八十歲老人的過程中,人的身體經歷了非常巨大的變化,這些都是肉眼可見的改變。
事實上,我們都知道我們身體中的細胞,還有構成這些細胞的原子跟分子在我們一生中會歷經無數次的汰舊換新,我們的“身體”早已不是原來那副身體。可是,我們的心裡卻總會有一種唯獨我們的自我始終未變的奇怪堅持。當然,自我多少還是會有些改變。可是誰不曾在一邊看著鏡子裡那張飽經風霜、充滿皺紋的臉時一邊心想:“但我覺得我還是二十多歲時的那個我?”誰不曾對歲月的摧殘感到惱怒,我們臉上的每條皺紋、每根作痛的骨頭和吱吱作響的關節都是它的傑作,但同時間我們卻又總覺得現在這個又老又累的傢伙其實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你”不是這副被困在時間洪流中的老邁身體。它是完全不同的東西。至於那個“不同的東西”是什麼,答案是它就是意識。
說了這麼多,現在你可能會想既然意識本身是如此難以捉摸,我又怎麼能就意識的演化在這裡大書特書。假如意識真的正在演化,我們怎麼可能知道呢?在20世紀20年代,被稱為行為主義的心理學流派曾非常認真思考過意識的“不可見性”,以至於其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由於從來沒有心理學家親眼“看過”意識,因此意識根本就不存在。對行為主義者而言,“內在世界”、“機器中的幽靈”都是不存在的,唯一存在的只有行為——而行為就像其它科學研究的對象一樣,可以被觀察與測量。而且,正如我之前提到,當今最主要的意識哲學家之一的丹尼爾・丹尼特基本上就承襲了類似的思路。所以,意識的非物質性現在反而導致了一些極具影響力的思想家開始爭辯說它根本不存在。
顯而易見,這種觀點實在錯得離譜。意識的存在是不爭的事實。現在你讀到這段話就是在意識它,好比寫下這段話的我也是。確如柏格森所說,意識是我們最迫近、最直接就可以察覺到的東西,它既不需要證明也不需要定義。意識的非物質性並不能成為反對它存在的理由。正好相反,這恰恰是它的一個重要特徵——或許是最核心的特徵之一。這個特徵以一種非常有說服力的方式凸顯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其實是同時身處在兩個世界中的生物:一個是空間、時間、物質與運動的世界,另一個是我們稱之為“精神”的世界,但在今天我們更常用“靈魂”或“心靈”來稱呼它,或是在這種情況下也可以直接說是“意識”。
但是,雖說意識是非物質性的,但這並不代表它與物質毫無關係。如同我們在本書第一部分看到的,對像柏格森這樣的哲學家而言,意識實際上已經“入侵”了物質,對其實行佔領,出於自己的目的對物質展開“殖民”。這些比喻對現代人來說可能有點太過極端,但這確實是我們的精神所感受到的鬥爭與衝突感。物質本身是惰性的。除非某物或某人移動它,否則一塊石頭將永遠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它在本質上是被動的。石頭不會躲雨,也不會避開正在朝它接近的物體。物理學家告訴我們,看似堅固、靜止、“死氣沉沉”的物質實際上都是數不清的原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不斷振動形成的。我們說石頭是無生命的物體,反之生物卻有生命。他們會移動,植物會生長,動物會四處覓食。然而,就跟石頭一樣,植物與動物也是由物質構成。從原子或亞原子的層面來看,它們也許沒有什麼不同,但在分子以及更大的(如細胞)層面來看,它們卻又完全不同。植物、動物和人類都是物質,只不過摻雜了一點別的東西。對像魯道夫・史代納這樣的神秘主義者,這個別的東西就是“以太體”。對像柏格森和尼采這樣的哲學家,這個別的東西就是“血氣”、“精神”、“生命力”。意識確實不是物質,但它卻可以藉由某種奇怪的方式進入物質並按自己的意願塑造它。
這些究竟跟研究意識的演化有什麼關係呢?
在這裡我們可以採取柏格森的方法:直接來研究“演化”本身。意識或生命衝力——兩者在柏格森看來是一樣的——早在三十五億年前就侵入了物質,並不斷嘗試想創造出更精細、更複雜的身體:這就是“有機體”,即“有組織”的生命形態。只有有生命的物質才是“有組織”的;就好比我們可以談論身體的“器官”。石頭沒有“器官”,套阿爾弗雷德・懷海德的話說,它只是一個“疊加體”(aggregate)。兩者的區別在於,如果我們將一塊石頭劈成兩半,我們就會有兩塊比較小的石頭。但如果我們把一個生物——一株植物或一個人——劈成兩半,我們卻不會因此獲得兩個比較小的生物。我們這麼做只會殺死這個生物;我們“分解”了它,同時也在這個過程中消滅了它(註1)。另一方面,石頭卻不會因此“受傷”,而只會變成更小塊的石頭。
通過研究有組織物質的形式,研究演化“流”中出現過的各種生命,柏格森和其他思想家,例如德日進,勾勒出了意識在物質中的變遷軌跡。他們展示了意識如何使物質為自己的目的服務,它什麼時候成功,什麼時候失敗,因此這就像是一張屬於“意識流”的“地圖”。但是,如果真的像鄔斯賓斯基這樣的思想家所言,人類是偉大實驗室(“生命力”的另一種說法)的一個史無前例的突破,那麼這似乎說明“流”的性質發生了一些變化。如果這些思想家所言不錯,偉大實驗室成功創造出了一種可以透過自己的努力繼續成長的有機體,也就是人類(或至少是其中一些人),這麼一來現在的目標應該就不是再直接操控物質了。現在,意識終於可以在黑暗的“無意識”土壤中收穫它的第一個芽了。儘管我一直用“意識”來形容那股驅使演化的力量,不過我們不應該假設像三葉蟲這樣的古老生命或像向日葵這樣的現代生命會具有與我們相同的意識。慢慢的,經過許多次失敗之後,如今我們稱之為“自我意識”的這個無法定義卻又不證自明的東西終於在人類身上開花結果。也就從這一刻開始,意識的演化進程發生了改變。
現在它不再要求直接侵入與控制物質,而是把注意力轉向了這些新生的自我演化(self-evolving)生物的內在成長與發展。這締造了一種與物質的新關係,這些生命力的行使者開始以新的方式與物質互動——這就是他們後來所謂的藝術、科學與宗教——一言以蔽之,就是文化。現在我們確實有可能把石頭劈成兩半而不再只是得到兩塊小石頭了。如果那塊石頭被雕刻家看中,將它雕塑成工具或神像,那麼它就是“有組織”的石頭了。一把裂開的斧頭並不僅僅是兩塊較小的石頭,就像倒塌的雕像也不只是滿地瓦礫。斧頭和雕像這些物質都充滿了精神——但這不是說它被以力量或能量的形式注入到物質中,就像有機生命自己那樣,而是指這些物質被賦予了人類的想像力。這是心靈在這個物質世界中留下的烙印。正因為有了這些“心印”,接下來我們才可以開始追蹤意識演化的軌跡。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