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奧雷吉這個名字對熟悉第四道(Fourth Way)的歷史學家和研究者來說應該並不陌生,而這個神秘學學派的開山祖師是來自亞美尼亞的奇人G.I・葛吉夫。
在通過P.D・鄔斯賓斯基的講座認識他的“體系”後,奧雷吉在20世紀20年代初加入了葛吉夫在法國開設的機構。在鄔斯賓斯基跟葛吉夫分道揚鑣之後,奧雷吉便成為了葛吉夫最倚靠的助手和使者,特別是在美國。在1915−1918年的俄羅斯和土耳其,鄔斯賓斯基曾與葛吉夫有過非常熱切地合作,雖然他們兩人一直持續到20年代都還有往來,但鄔斯賓斯基在那時已逐漸萌生了想要脫離葛吉夫的念頭,後來他更毅然決然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鄔斯賓斯基在1921年抵達倫敦,當時他已經完成了那本叫好又叫座的形上學巨著《第三工具》(Tertium Organum,1912;美國版則在1920年上市),我們很快就會回來討論這本書。
鄔斯賓斯基憑著他對人類意識本質的獨到見解而迅速聲名大噪,前來參加他講座的聽眾有T.S・艾略特、阿道斯・赫胥黎、傑拉德・赫德(Gerald Heard)和神秘學家A.E・偉特(A.E Waite)。奧雷吉是在幾年前當這位哲學家還在為了“尋找奇蹟”而周遊列國,途中經過倫敦的時候認識他的,後來奧雷吉也在《新時代》上刊登了鄔斯賓斯基撰寫的〈來自俄羅斯的問候〉(Letters from Russia),這篇文章詳細敘述了沙皇俄國往日的文明社會是如何因為布爾什維克革命而一夕崩潰。對於許多仍對這場馬克思主義“實驗”抱有同情態度的讀者來說,鄔斯賓斯基對飢荒、搶劫、殺戮與各種紛亂雜沓的描述不失為一記當頭棒喝。
《新時代》是一本專門刊登各種五花八門的文學、哲學、神秘學甚至是政治學文章的雜誌,除了介紹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arine Mansfield)的作品,它的撰稿人還包括了蕭伯納、G.K・卻斯特頓和H.G・威爾斯。這本雜誌顯然已經準備好要迎接即將誕生的“新人類”。奧雷吉跟他的合編人赫爾布魯克・傑克森(Holbrook Jackson)曾在其中一期雜誌中闡明了他們的信念:
“《新時代》相信生命意志最深切的渴望與使命乃是要創造出一個至高無上、不求安逸的種族,《新時代》將致力於實現生命真正的目的,並在這一崇高的事業中幫助嚴肅的探求者們掌握最新的領悟、最新的洞見。”(註1)
今天那些揮舞著“新紀元運動”旗幟的人們恐怕很少有人還記得他們曾經有過一群了不起的前輩了吧。
奧雷吉最初是出於對柏拉圖主義的興趣與渴望擺脫枯燥乏味的教書生活才開始接觸神智學。他同時也是尼采的忠實讀者。這一切要從一位推薦他閱讀尼采的朋友開始說起,當時他送給了這位朋友一本《博伽梵歌》,後者則給了他一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奧吉雷只用一夜就讀完了這本書,隔天一早當他興沖沖地來到朋友家門前時,他滿腦子已經都是尼采的聖諭了。
奧雷吉一生都喜愛神秘、玄學和“密意”的事物;像布拉瓦茨基的《揭開伊西斯的面紗》(Isis Unveiled)和《秘密教義》(The Secret Doctrine)這樣談論古老智慧、秘密知識和隱居在喜馬拉雅寺廟中的神秘大師的作品會令他如此著迷也絲毫不足為奇。縱然奧雷吉也很快注意到了那幾本書中的一些自相矛盾與難以自圓其說之處,但布拉瓦茨基的這兩本令人望而生畏的巨著——合計共兩千五百頁——對奧雷吉這樣的讀者來說仍然是一場美妙的反擊,因為它們完全拒斥了當時盛行的科學實證主義,包括其狹隘的哲學觀與試圖將人類及其在宇宙中的地位全都降格到無足輕重的執念。撇開別的不說,奧雷吉和其他成千上萬像他一樣的讀者的確是透過布拉瓦茨基的書而認識了《博伽梵歌》、《摩訶婆羅多》與其它印度教思想經典(身為一家頗負影響力的倫敦文學雜誌社的編輯與英國文學評論家,奧雷吉引用《摩訶婆羅多》作為評論文學風格與內容的標準的次數卻比其它任何作品都還要多,似乎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奧雷吉還從他對神智學的研究中產生了一個想法,那就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意識其實並不是我們唯一的意識,並且人類正在慢慢演化成為一種全新的存在。與R.M・巴克、威廉・詹姆斯和亨利・柏格森相同,奧雷吉相信人類還擁有其它“潛在”的意識狀態,只不過它們平時都在沉睡,等著被人喚醒。如同尼采,他也相信率先實現這種新意識狀態的人將成為超越人類的存在。奧雷吉對神智學的尼采式理解很快就使他與其他普通的追隨者有了分別,他與生俱來的懷疑精神更令他無法盲目接受布拉瓦茨基的一些更為古怪的觀念。在1904年神智學會在曼徹斯特和利茲的分會舉辦的一系列講座上,奧雷吉以“意識:動物、人類與超人”為題將尼采的思想跟神智學學說進行調和。這場講座的內容後來在1907年被出版成冊,標誌著奧雷吉正式成為一位對意識演化的可能性提出了深邃洞見的重要思想家。
奧雷吉一開始就指出,他這句話應該會令很多認真研究意識,並且選擇從最貼近的,也就是自己的意識開始著手的人都有所同感:“討論意識及其模式的困難在於,我們很難討論我們自己。”(註2)當我們進行內省,即對自己的意識進行觀察與分析的時候會發現,我們的意識在那一刻實際上分化成了一個正在被觀察的意識與另一個正在觀察它的意識。這兩者不能被混為一談,這種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的無限倒退,猶如一座擺滿無限多面鏡子的大廳一路延伸到我們內心的最深處,既令人著迷又眼花撩亂。奧雷吉意識到了這種難處,所以他一開始就老實表示他接下來要討論的只是意識的其中一個部分或側面。我們永遠無法對自己進行毫無死角的分析,因為總會有一部分的意識是在可觀察範圍之外。想從定義著手同樣無濟於事。正如柏格森指出,根本沒有必要對我們所有人都可以立即且清晰地體驗到的東西下定義,因為不管再怎麼定義,它永遠都只會比這個東西本身更難懂(註3)。
對奧雷吉而言,將思想的目光轉向自己,即使再怎麼不完整,也仍然是有益的——後來他與葛吉夫一起發展的“觀察自己”(self-observation)練習法也再次重申了這一點。他認為任何想要認識意識本質的人首先必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養成將注意力從外在世界倒退回自身的習慣,外在世界的活動與對象就像磁鐵一樣總是吸引著意識的注意。相反的,他需要學習如何將注意力集中在心靈本身——大約在同一時間,現象學家胡塞爾也在不同的背景下發展出了非常類似的方法。奧雷吉認為,我們必須摒棄以為我們現在的意識就足以反映“意識”的全貌的先入之見,並試著去想像一個尚未化身為人、動物或其它任何事物的意識會是什麼模樣。用一個比較形象化的說法會更好理解:“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在沉默中豎起耳朵。”(註4)——可以說這是一種沒有感知的感知。這裡沒有“這個”意識或“那個”意識的差異,也沒有主體或客體之分——這很接近愛德華・卡彭特說的“沒有思想的意識”。在擺脫了感官與平時因為各種刺激而自動產生反應的習慣之後,現在就可以開始穿越一層又一層的意識,直到找到那最深層的“純粹意識”。這是“一種最純粹的注意力,它沒有一刻不在活動著,這是一種最為普遍的意識,它必須要通過具體的存在者才會被凝固並塑形成為人類、動物或植物。”(註5)這幾乎就是柏格森的“生命衝力”或叔本華的“意志”,是它們在變成任何具體的生命之前的模樣。因此,奧雷吉相信我們的意識僅僅是“普遍意識”的其中一種形式或表達方式,但意識其實能夠以近乎無窮無盡的形式來表達自己。
奧雷吉對意識的嚴謹分析對更喜歡談論秘密大師、前世與業力的其他神智學者來說可能會顯得過於嚴肅,而他“危險”的尼采式自我超越傾向也使得他與天真爛漫又充滿理想主義的神智學漸行漸遠。等到他開始上台演說的時候,奧雷吉才發現自己已不再對那些過去曾讓他激動不已的神秘學思想與修行抱有任何幻想,現在他反而對心靈尚未被開拓的潛力更感興趣。在與演講同年發表的為《神智學評論》(Theosophical Review)撰寫的一篇文章中,奧雷吉對他所謂的“密意技巧”(occult arts)與“密意能力”(occult faculties)進行了比較,他認為前者只會使人誤入歧途、“走火入魔”乃至“陷入妄想”,而“密意能力”卻可以解放心靈,使之飛昇往新的維度。奧雷吉說,直覺、洞察力和想像力——這些都屬於能力——是“思想的翅膀”、“判斷力的翅膀、“同理心的翅膀”。這些能力都是可取的,因為與可能被忘記的技巧或知識不同,能力一旦擁有以後就很難再失去。這三者的共通點是它們本來都只是日常生活中很普通的能力,現在卻被昇華至更高的境界,這時它們每一個都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奧雷吉版本的“超人”意識狀態,他將這種狀態稱作“狂喜”。這種將平常再熟悉不過的能力提升到更高層次的概念,就是奧雷吉的意識演化觀大致的思想基礎。
奧雷吉提出了一種思考意識的三重方法論,它與巴克的思想有不少相似之處;同時它也幾乎預見了鄔斯賓斯基將在《第三工具》中描述的更完整的方法。奧雷吉認為動物的意識,也就是巴克所說的“感性思維”,只是一種非常簡單的感官意識。它就像照相機的底片,負責接收並列印圖像,但它本身對這個動作並沒有意識,它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奧雷吉自己是用感光紙來作為比喻。說得直白點,這是一種“一維”意識或“平面意識”。它可以接收感官印象,甚至是保留與儲存它們,但它對這些印象不會有任何記憶。將紙對折一次,我們就獲得了人類的意識,它擁有記憶並且能意識到自己的意識。不妨說,這是一張可以捕捉到自己的形象的紙,這樣的情況可能經常發生,也可能只有偶爾出現;有時我們會陷入簡單的動物意識狀態,這時我們的自我彷彿突然消失,這種喪失“我”的感覺也是葛吉夫所強調的“記得自己”(self-remembering)的核心。奧雷吉認為,只要能夠保持一個穩定的自我,就像把一張紙捲曲成球形,我們就可以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意識。
現在,就如同人類意識比動物意識要高一檔次,超人或“宇宙”意識同樣要比人類意識高一檔次。如果說動物意識是反射,人類意識是對反射的反射,那麼超人意識便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反射——即對更高“自我”的自我意識。同樣的,這是一種被奧雷吉稱之為“狂喜”的神秘狀態,它不是什麼超自然的東西,也不是突如其來的異變。它是普通意識的發展結果,就像威廉・詹姆斯說的,奧雷吉只不過是以不同的方式再次重申,它並不是“意識的本體”而只是它的其中一種形式。如同巴克所言,超人的意識與普通人的意識是不同的,好比人類的意識與動物的意識亦不相同。對奧雷吉來說,“人類的意識自然不如超人的意識,就像雞蛋中的胚胎不如空中翱翔的鳥兒。”動物的意識注重感官印象,人類的意識注重自我對這些印象的意識,超人的意識注重的卻是對自我的觀察。“作為人類意識的旁觀者,超人把我們的內在世界當作認識的對象。”(註6)這意味著意識將變得越來越“內化”,從而使我們的內在世界跟著變得越來越深邃。奧雷吉相信這樣的變化已經開始發生。“毫無疑問,在已經進化的人身上,”他寫道:“內在的感官已逐漸能夠支配外在的感官。人們將變得越來越重視發自內在的欣賞、感知與想法,而不是一味依靠著外在的感官。”對我們自己發自內在的想法與觀點的信任與信心會激發新的力量和能力,這種成長感是人類意識獨具的特徵,它是在我們內在成長的更高意識的胚胎。這個過程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透過我們的努力來實現的,這一點在奧雷吉的一句非常尼采式的話中表達得很清楚:“不如說,演化其實是一個想像的過程。你願意怎麼想像自己,就成為怎樣的自己。”(註7)對奧雷吉和《新時代》的許多讀者來說,他們對自己的想像就是成為超人。
到底怎樣的人才算是超人,還有又該怎麼召喚這樣的人出現,這些都是奧雷吉留給讀者思考的問題。在這方面,他依然十分富有尼采的影子。在他看來,使超人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的關鍵是想像力,巴克認為人類意識的變化是由人類無法控制的力量造成的結果,奧雷吉則強調我們應該更積極地參與這個過程。與伯格森一樣,他指責達爾文主義生物學把生命設想得太過被動;並且也跟尼采一樣,他相信“新意識”只會在少數的特殊個體身上出現,然後這些人會逐漸形成某種秘密的兄弟會,憑著共同的理想、激情與信念團結在一起。“新意識”將會跳脫在舊人類的意識之外:這種“跳脫在外”的能力實際上就是狂喜的本質。
超人也跳脫在他周遭的社會之外,所以他們往往會被視為怪胎、罪犯、危險人物和威脅。奧雷吉在這裡提出了一個非常符合尼采的看法,即作為新文化的開拓者,成為“大眾的牧羊人”是超人的責任,而這並不意味著他一定要仁慈地對待他的羊群。那種很流行的“主人種族”將統治我們其他所有人的說法只是一個神話,因為比起行使政治或社會權力,超人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操心——例如探索他在超意識狀態下獲得的新能力、新感官。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從時間與空間中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解放。有時,在藝術、愛情或自然的刺激下,今天的人們也可以感受到超人與生俱來就擁有的那種狂喜,這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超越日常存在狀態束縛的感受。在這樣的時刻,時間與空間彷彿都被我們踩在腳下,我們有如置身在一個截然不同的更高維度。能夠一直維持這種狀態的人就是超人;儘管現在的我們對此只能有片刻的體驗,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繼續進步。這條路沒有任何可供遵循的指引,甚至還處處充滿危險。但對那位已經被奧雷吉認出的“新人類”來說,這是一份絕對值得冒險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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