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8日 星期二

懷念未來

https://off-guardian.org/2022/02/06/nostalgic-for-the-future/


By Edward Cur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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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它向來是人類文明史上最恆久流傳的故事都不會少過的一個元素,但“懷舊”在今天卻總是被當成是某種做作的多愁善感、失敗主義甚至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荷馬、維吉爾、但丁、《聖經》的作者們還是其他無數的文人墨客若地下有知肯定會氣得跳腳,奈何他們人現在都在下面,而現代的進步世界最常掛在最邊的口頭禪就是催促我們繼續前進,接受“現在”。


即使“現在”總是如此,但它的孿生兄弟——雖然如今它被放逐在外——“懷舊”卻也同樣恆常在。


這個常被用來描述對“家”的思念的詞彙——源自於希臘語的algos,即悲痛;nostos,即回家——它的意思並不僅僅是對過去的緬懷,無論那是現實還是想像中的過去,也無論那是失去的歲月還是久別的故里,懷舊同時也是一種想要將過去的美好帶入未來的渴望。


或許懷舊更多是老人的餘生之痛,但它也的確是每個人一生中永遠揮之不去的念頭。年輕人也許對它沒什麼感覺,覺得它可以被輕易拋諸腦後、轉眼即忘又捉摸不定,但它終究不會消失。當然,隨著年歲的增長,這個念頭只會變得愈發強烈。


我們都知道,一種滋味、一種氣味、一種景象、一種聲音、一首歌——所有這些東西都可以喚起某種片刻的喜悅、對無限美好的幻想。剎那間,舊日時光彷彿又重回眼前,頂多稍有變色。


這是一股殷切的渴望,就像第一次看見梵谷如何使用手中的藍色顏料揮灑出一扇邁向神境的大門,抑或是一首詩如何在一個人的心中激起對愛情的心醉神迷。這是對重生的盼望,好似一個出口,通過它就可以掙脫桎梏、迎來改變。


我們甚至不需要離開就可以發覺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因為生活就是一場漫長的道別,悵然若失的痛苦則是它永恆的代價。


但就如同所有的痛苦,我們會希望能在未來減少這種痛苦;為了創造這樣的未來,我們首先必須能想像或記住這種感受。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被放逐的理由。曾經的家已成昨日,如果我們仍抱著總有一天要回家的夢想,不管它對每個人來說可能意味著什麼,最後我們會發現我們失去的那個家,其實就是我們的未來。但它同時也具有一個更普遍的意義,因為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這個地球上,它是我們人類這個大家庭唯一的家。


你也許會以為我沉溺在某種浮誇又脆弱的想像裡,不是的。


全世界有數以億計的流亡者,迫於戰爭、暴政、貧困、飢餓、資本剝削、現代化的惡果而不得不遠走他鄉,在漫漫長路中迷失方向。新住民、移民,費力地在陌生的異域打撈舊日的一點一滴——這就是他們身處的困境。在懷舊的記憶中等待被挖掘的是太多的失落、太多渺小的希望。這是滿地有待被重新拼湊的碎片。


但從另一個比較不那麼直接的意義來說,懷舊其實也是當今世界的寫照。如今恐怕只有很少人才會不懷念那個像今日這般席捲我們的一切瘋狂尚不存在的時代;沒有人不渴望擺脫這個一切都變得支離破碎的漩渦,世界在這個漩渦中變成了一幅由媒體呈現出來的點彩畫,畫中的每一個點都移動得如此之快,快到根本沒人看得清楚整幅畫的模樣。


這樣的感覺非常普遍。這不是政治的問題。眼看這個世界逐漸被各種超現實(hyper-real)的技術所填充,我們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根與焦慮。所有關於“新常態”和數位化未來的宣傳都是那麼的空洞。大重置是大噩夢。一切似乎都已不再正常,而未來卻依然黯淡。


世界變成了一個怪物。絕大多數人——無論他們是老是少——都一點會對此心有戚戚焉,即使他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們覺得所有的新聞似乎都不再可信,疫情的背後似乎總有更多的騙局。


懷舊只不過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感覺。我之所以要談論懷舊,是因為它實際上是一種超越了它自己,也超越了過去與現在的感受。其實懷舊真正在思念的一直都是未來。我相信,這是每個人一定都曾有過的感受。


我上高中的時候,在紐約市列克星敦大道和第八十五街附近有一家不是很大的起司專賣店,離我每天上下學要搭的地鐵很近。整間店大概只有一個步入式衣櫃(walk-in closet)的空間那麼大。你一走進去,成千上百種起司的味道就會立刻撲鼻而來。那股味道想令人忘掉都難。每次放學回家時,我都會刻意在那裡駐足許久,哪怕其實我囊中羞澀。


老闆知道我很喜歡那些起司的味道,所以他總會請我品嚐一些硬皮法國麵包的小樣品。他會用各種有關於巴黎和歐洲起司歷史的故事來逗我開心,他喜歡強調這些起司是多麼新鮮,它們是會呼吸的起司。


店門口有一個大籃子,裡面裝滿了法國航空公司每天早上從巴黎空運過來的香噴噴的法國麵包。那時的超市還不像現在這樣每間都在販售根本一點也不正宗的法國麵包。每條法國麵包都會被包裝在一個鮮豔的法國國旗三色紙袋裡面。


每次只要看著那些包著麵包的法國國旗三色紙袋,我就會彷彿真的置身巴黎,一個我當時還未去過的地方,雖然我正在學習法語。後來,甚至時隔多年以後,我卻開始懷念起那個我尚未親身踏足過的巴黎。這是為什麼呢?就連我自己也搞不明白。


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其實我懷念的不是巴黎也不是那家起司店,也不是我吃得津津有味的起司或麵包,而是那些裝著麵包的紙袋。


為什麼?


這個問題我一直想不通,直到我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一直以來我對懷舊的理解都錯了。那些紙袋曾經象徵著我的未來,是我仍然年輕、世界仍然寬闊時象徵自由的飛鳥。我對那些紙袋的懷念是一種回首未來的方式,不是沉湎於感傷和“美好的過去”,我懷念的是它們所包含的寓意:小孩子的世界是這麼狹小——走出去,去大開眼界。


這不是搭上飛機飛往不同的地方這麼簡單而已,當然這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這不是要你回到那家起司店,彷彿那有可能一樣,畢竟那家店早已人去樓空,而且無論如何它都再也不一樣了。這不是在渴望想要再次回到少年。你不可能重複一段過去,雖然法蘭西斯・基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曾說:“誰說你不能回到過去?你當然可以。”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過去就像流沙,是一個早已死去多時的夙願。許多人(這是一種完全消極但十分普遍的理解懷舊的方式)的懷舊充滿憤慨,這是他們逃避現在和未來的方式,他們往往會虛構一段“美好的舊日時光”,然後執迷不悟地堅持一切都已今非昔比。


但懷舊也可以成為創造更美好未來的動力,它提醒人們應該去重新找回失去的美好,好從現在開始改變未來。


今天,絕大多數人都被世事所迷惑,被一陣又一陣充滿腐朽之言的歪風所愚弄,這是媒體佞臣代表他們的精英主子所編織出來的無休無止的欺騙與混亂宣傳。如果有人願意花個幾分鐘時間來仔細分析這堆胡言亂語——擾人清閒的電子噪音——便不難發現,它們是別有用心的在煽動恐懼、焦慮甚至是矛盾,為的就是要將大眾變成一群只會一邊流著口水、一邊瑟瑟發抖的白痴。


但有很多人還能回憶起他們曾經有過的美好時光,無論這些片刻有多麼短暫。他們會想起自己曾經有過一個真正讓他們感到自在的世界,在那裡他們有歸屬,他們可以冷靜地看待所有他們收到的新聞,而不是一再迷失與徘徊,一再為了看似漆黑的未來而提心吊膽的活著,一再聽從白痴所講述的除了充滿聒噪和怒氣之外,再無其它任何意義的故事。


我認為,這些懷舊的片刻正好反映出了我們對空間與時間的體驗正在飛速變化。


曾經有段日子,時間仍然是時間,空間和速度仍然具有某種人類可以感受的意義,因為當時的人們還生活在一個充滿規律的自然世界,一個他們理應屬於其中的世界。


正如我以前曾寫過:


“從前,你可以親自走近他人的生活,然後帶著新的體悟回來,知道有什麼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真實的,知道他們也是一個個由血肉之軀構成的存在,就像其它不同地方的所有人一樣,受到生命與死亡、春天與秋天、夏天與冬天的自然規律約束。在那時,大地、江河和天空尚未受到人的支配,太空依然遠在天邊,星星和行星也還不像現在一樣只是瘋狂科學家和他們沉浸在賽璐珞幻想中的同伴眼中可供登陸的土塊而已。

在那個飛速遠去的世界裡,人們可以感覺到自己確實腳踏在空間與時間之中,生活還沒有變成一再重複的圖像和文字堆砌出來的全息景觀,沒有變成一個由虛像構成的偽世界,人們在電子螢幕上進行偽辯論,他們從一個地方旅行到另一個地方,卻沒有實際踏出家門半步。當心靈無家可歸,數位宣傳的灰色魔力便趁虛而入,生活就變成了一輛巨大的馬車,不知該漂泊向何處。

無論行走再遠,放眼望去仍是一模一樣的城鎮、一模一樣的街道、一模一樣的連鎖店,人們過著一模一樣的生活,操作一模一樣的機器,想著一模一樣的事情,就連身上也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

這是一個由手機所支配、凡事皆以奈秒為單位的蜂巢社會,在這裡所謂的自由選擇其實只是在同一座鐵籠裡從永遠都是那幾個選項中做選擇的自由,它讓所有的現實都變成了只是一種‘中介現實’(mediated reality)。”


懷舊總是以具體的時間與空間為對象,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可以說它所思念的其實是發生在這些維度中的所有人類經驗。當技術從根本上撕裂了我們人類所熟悉的規律時,我們就越來越會有一種找不著家的感覺,感覺自己難以把握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一切。


我相信應該有許多人都很懷念那段一切的步調都比現在更慢也更安靜的日子,那時他們還能清楚聽見自己思考的聲音。但在永遠都在趕往哪裡的路上,永遠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的今天,思考反倒成了一種奢侈。


要想開始思考,就一定要推翻“匆忙國王”和“聒噪女王”,這是永遠都在匆匆忙忙和喋喋不休的數位技術所帶來的兩個障礙。


被無處不在的電子產品的嘰嘰喳喳所淹沒,正是精英用來控制群眾的手段,在這種情況下想要找到我們為何始終惶惶不安的解答是不可能的。整個世界變得難以閱讀。在一座吵死人的瘋人院裡感到形單影隻、毫無牽絆與陷入精神上的無家可歸變成了一種常態。噁心成了一個人在心裡和思想上最真切的感受。


大多數人都可以發自內心體會到這一點,不論他們是否覺得這是一種懷舊心理在作祟,我相信他們都可以感覺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麼重要的事物,使他們變得像滾石一樣四處滾動,就像巴布・迪倫曾如此詩意地描述得那樣,找不到家的方向。


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這是一種糟透了的感覺。


所以這不是想要回到“美好的舊日時光”的問題,而是我們的未來在試著呼喚我們。但是,如果我們無法重新找回人類對放慢腳步和靜下心來的基本需求,況且我們所需要的還不是只有它們,只怕最後我們會發現,我們正在加速把自己推向一個我們一手鑄成的地獄,那兒有的是七嘴八舌,唯獨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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