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9日 星期三

輪迴:必然之輪(30)解脫之道


盛行於佛教國家的輪迴與業力學說是以一套完整的非個人救贖體系為基礎。接受這兩個法則意味著願意負起ㄧ定的道德責任。你相信什麼,就應該去做什麼。只有值得信奉的人生哲學能夠適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激發正直並緩和極端。


東方人對其宗教哲學的投入程度就好比西方人之於賺錢。東方人渴望成為,西方人則渴望佔有。


輪迴擴展了看待一切存在的視野,各式各樣的眾生皆在其中享有一席之地。信奉輪迴的心態與支配西方的那種生命只有一回的觀念非常不同。區區一輩子所能做到的事著實微乎其微,根本難以實現任何雄心壯志。西方思想家總是被“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這句話所侷限,結果在這個時間永遠不夠用的時代,他只得永遠忙於“生活、動作、存留”*。就在如此緊繃的時間裡,他又要準備好面對永恆的死後。這也難怪,作為科學懷疑論產物的唯物主義現在反倒被當作是逃避主流宗教信仰的窮途之招而廣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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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詩篇》90:10——譯註

*《使徒行傳》17:28——譯註



亞洲人篤信輪迴令ㄧ些懷疑論者感到十分氣憤。他們堅持相信這種事情只會害人對當下的處境變得漠不關心,這是為求拖延和逃避的哲學,是對美好未來的一廂情願妄想。這樣的批評並不公允,因為輪迴信奉者深知他未來的好壞取決於今世的素行。因此,輪迴可以激發善行,卻不會刺激貪婪。


對輪迴與業力的信仰無可避免地催生了ㄧ些想要盡可能濫用這些法則的方法。在東方有許多哲學會教人如何運用報償與多次生命來獲取更多經驗和知識。在相信物質生活只是多次生命構成的一連串因緣的地方,人們對生活的態度截然不同,他們不那麼緊張、自私、佔有慾,也更加獨立自主。這同時也蘊含了一種更崇高的理想主義。多次生命無疑比一次生命能夠實現更多成就,所以在如今那些宣揚生命只有一次的哲學,幾乎總是把生命的意義這個問題略過不提。


輪迴主義者厭惡倉促、壓力或過勞,因為決定成就是否值得的是好壞而非快慢。西方儘管不知道到底該往哪裡前進卻總是匆匆忙忙,東方則不慌不忙、熱衷於仔細探索生活中的每一絲細節。畢竟,前方的路途還很長。ㄧ對中國學者可以花一個小時慢慢品茶,絲毫不必促忙促急。這些學者願意將大把的時間投入到娓娓而談、鑽研藝術、欣賞畫作以及爭辯儒家法典的枝微末節。同樣的,身穿藏紅色長袍的佛教徒也樂意耗費數小時在修剪花圃,或是扔麵包屑給寺池裡的金鯉魚。在這裡不存在任何以犧牲他人為代價來成功的誘惑。匆忙虛擲餘下的生命,對認識不變之法一點幫助也沒有。


無論是在尤納河上游的洞穴中冥想的瑜珈士,還是手持油燈翻閱手稿的波斯蘇菲派教徒,他們全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對多次生命的信念指引下不斷充實自己。


輪迴的存在不只糾正了那種認為人生就是要一直競爭的觀念,其也揭示了這種競爭是何其虛妄。這裡沒有任何一心只想出人頭地的渴望、對權力或地位的瘋狂索求,只有佛陀的話依舊歷久彌新:“今世為王,來世布衣。”真正重要的不是指使和掌控他人,而是要以仁厚與溫婉的方式克制自己。地位和財產都是死後帶不走的,生活在這個貪婪而極端的世界的人們著實應該開始反思。


如同我們已經挑明,對業力的透徹理解解決了關於自我的整個奧祕。在肉體瓦解後猶存的並不是那個虛幻的自我;所以人格的異想、慾望和貪念根本不是最要緊的。它們甚至稱不上是善是惡。東方人對長生不老不感興趣,因此更容易以泰然的態度處世。當西方人想起自己是多麼微不足道的時候,他往往會感到憤怒與難忍。但是,東方人很明白自己有多渺小,他並不因此感到難堪,而是樂於得知他犯下的過錯能藉由多次生命的機會來彌補。


對死亡的恐懼是西方人的一大執念。這只會害得在亡故後,生者與死者都變得惶惶不可終日。在喪禮上心碎的親屬更是要圍著他們所愛之人的遺骨哭成一團,而在往後那段空虛的歲月,對亡者的一絲一毫記憶隨時都會再次觸動那些被遺留下來的人。


一旦相信了輪迴與業力學說,這般悲慘的景象便不可能出現。除了人格的消逝,死亡不代表任何東西的終結,人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本來就不是真實之物,它只是創造出一個又一個人格的永恆精神實體的倒影而已。基督教的永生觀在東方神秘主義看來簡直恐怖得不得了,畢竟沒有什麼比永生永世都要記得、渴求且悔改更讓人觸目驚心了。


輪迴與業力也闡明了父子、母女、兄弟姐妹、夫妻關係之間的本質究竟是什麼。佛教徒認為所有這些關係都是暫時且虛幻的。血緣關係並非真的根深蒂固;這只是人格為了獲得某些經驗而共造的美夢。這些精神實體各個本來都已經是完整的了,真正需要互相依偎的只是那些被造化出來的人格。建立這些關係為的都是要能夠成長,以及獲得機會學習新的課題,進而認識更多奧祕。


對輪迴與業力的信仰改變了整個視野,使之變得更為豐富或有跡可循,並讓那些錯謬的神學被一掃而空。


一切進化的目的最終都是為了實現解脫;也就是締造一個能令精神實體完美契合入其中的人格,使得二者之間幾乎再無分別。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對人格的一步步訓練便必不可少。這之所以得以可能有賴於既往的生命豐富了新的人格,而後者已有了足夠的智慧去追尋這樣的目標。除非到了這個地步,否則人格不可能實現解脫。


東方所教導的解脫絕不應該被與現代形上學的獨斷論混為一談。真正的解脫意味著人格的消解、“自我”這個幻象的終結,亦即歷經數以百計的生命邁向完美的過程。這不會是意志力、冥想、專注力或任何這些練習可以獲得的碩果,它們現在都很常被提倡作為個人經驗與作為的替代品。人千萬不能自以為是,或是自認ㄧ定可以進入真正的開悟。實現解脫需要的是數千年的人格發展和完善,唯有如此方能在最後孕育出可以實現最崇高整合的人格,並且以一種絕對否定的方式消除其與造化自己的精神實體之間的差異。這種否定不是心理上的拒斥,也不是基督徒的謙卑,更不是傳教士的那種不斷強調自己罪過的束縛。解脫代表了一種完美且全面的整合,其中人格的所有部分皆與實體全然地融合在一起。於是,人格遂從重生之輪中獲得了解放。


普通的哲學研習者很難指望在今生獲得解脫。如今在地球上有超過二十億個人格,而在這麼多人裡面也頂多只有三個人能夠從目前的化身求得解脫。這三個人當然也都曾是好幾世的偉大導師。


應當記住的是,要想以當前這一人格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並不一定得要先得到像佛陀那種程度的開悟。每個人都可以活出更亮麗的色彩,只有人人都能順應法則而為,他們便可以明確地向前邁步,這也會為他們帶來更多的安全與幸福感。在東方,接受輪迴與業力僅是邁向解脫的漫漫長路的第一步。這些法則是世上所有合理宗教的秘儀教義,若想獲得真傳,就絕不應該漠視它們。


在接受了輪迴與業力的學說以後,修行者現在需要開始履行承諾,學會以仁厚、非個人化的方式生活。這其實才是最危險的時候,儘管已經發現了片面的真理,但仍被諸多無知所蒙蔽的人可能會突發奇想,蹦出無數荒唐的見解。這始終是西方得要面對的共業。這種錯誤的其中一個惡果就是使人對他人的苦難視而不見,因而導致了“咎由自取”這種態度,但這是不對的。不管我們變得多麼有智慧,或是其他人看起來可能有多麼愚蠢,我們都有責任盡可能以任何方式向無知者伸出援手。


另一個惡果則是對他人的不寬容與自我優越感。抱持這種態度只會浪費掉好不容易取得的進步,而且實體造化的下一個人格甚至還可能會失去與重生法則有關的知識。


至於剛開始接受輪迴與業力,或在學說上稍有長進的修行者,這裡提出的一些建議或許可供參考。首先,過著正常且快樂的生活十分重要。知識所能帶來的絕不只有寬容和通情達理。隨時保持心平氣和,如果可能的話不妨多多嘗試各種事物。不過也別讓自己變得無所適從,別忘了,你遲早有一天將擺脫身體的重負、回歸精神實體。不要僅僅因為別人的談論,就去高攀你還力所不能及的美德。切忌不要以快速獲得解脫為目標,否則你只會大失所望。可以試著運用你的信念來指導自己的生活,並且確保當與你的個人偏好發生衝突時,你還能聽得進它們。向他人施教很好,但切勿強求那些無心認識法則的人。不要讓自己變得冷漠或無情,也不要使自己變得對社會或環境問題不聞不問。要活出自己的信念,同時你也要真心相信自己選擇的生命之道。如果能做到這些,那麼你就可以心無旁騖,並且在度過幾百次生命以後順遂而優雅地邁向解脫。


“古書云,吾弟兄!時人命,

皆為前生之果報;

往世之過生傷悲,

往世之善賜福佑。


種何物,收何物。觀爾田!

種胡麻收胡麻,種稻穀收稻穀。

此乃天經地義之道!

時人命,皆然也。


昔播種,今收成,

胡麻、稻穀,往世所種何其多;

唯雜根毒草盡叢生,

觀者不忍,地也酸楚。


若行得正、播得對;

能播良苗,

則地多產、秀而清,

有此豐收,怎不歡喜。”

——《亞洲之光》(The Light of 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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