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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RICHARD SMOLEY
上帝是男生還是女生?這問題聽起來真白痴。然而,數個世紀以來人們總是止不住去以人類的模樣揣摩上帝,而人類的模樣就意味著擁有性別。
對男神女神一視同仁於大部分的宗教而言十分天經地義。中國人甚至還想像出了陰陽這兩種代表男性與女性的原理,以作為宇宙的肱骨。但亞伯拉罕諸教——猶太教、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來說——卻在這一點上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奇怪的悖論。首先,上帝是一個獨一無二且至高無上的存在——然後,祂是男生。儘管神學家自己對這一論點的態度就頗為五味雜成,他們也微妙地提醒我們這只是一個隱喻,但這個隱喻已經證明了自己是多麼的深植人心。
不過,作為這三種信仰的起源與源頭的《舊約》對於這個問題卻沒有那麼斬釘截鐵的回答。《創世紀》1:27的“神就照著自己的形像造人,”是經常被引用的一段經文,但這段經文的下半部分卻往往被略過不提:“乃是照著他的形像造男造女。”以《舊約》信仰的角度來說,如果上帝其實是雌雄同體,似乎有點令人難以置信。
事實上,在古代的以色列,上帝的形象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雌雄同體。有一段關於耶路撒冷第一聖殿(前940-前586)的記載曾經提到,在聖殿最深處的房間-至聖所收容了兩尊由覆蓋金箔的橄欖木製作的基路伯(cherubim,im在希伯來語中是陽性複數詞尾),各有“十肘高”(《列王記上》7:23)。在古代近東,基路伯可不是什麼胖嘟嘟的小寶寶,而是完全成年的天使雕像。雖然所羅門聖殿的遺跡沒能留存至今,但撒馬利亞的亞哈王(King Ahab)宮殿仍提供了在時間與地點上都最為接近的參考,這座宮殿裡擺設的基路伯是由象牙製成,而且是女性天使的模樣。
聖殿裡的基路伯很有可能也像《創世紀》對上帝的描述一樣,安能辨我是雄雌。雖說《聖經》形容基路伯的姿態是在貞潔地撫摸著自己的翅棒,但有些拉比傳統卻聲稱它們是互相擁抱著。生活在公元3世紀末-4世紀初的《塔木德》權威奎蒂納拉比(Rabbi Qetina)曾說過:“古時候的以色列每當來到朝聖季的時候,他們(祭司)就會捲起幔子(Parokhet,保護至聖所的面紗)並展示其中互相擁抱的基路伯,然後高喊道:‘看哪!你們的愛在上帝面前就宛如男女之愛!’”(註1)公元1世紀的猶太歷史學家約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提供了對第二聖殿(後來在公元70年被羅馬人摧毀)的ㄧ些記述,但他對至聖所的描述卻相當模棱兩可。在一些段落裡,他堅持那裡面其實平淡無奇,但在另一些段落他卻又說他看到了“我們不能隨便向他人透露”的東西(註2)。
但是,隱藏在希伯來上帝的女性形象背後的故事卻還要更為複雜。考古發現和非屬正典的文本再一次呈現真實的情況是如何與《舊約》相抵觸。而且,這一切也與以色列人的鄰居兼親戚-迦南人的宗教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耶和華的配偶?
迦南人的至高神叫做埃爾(El),這個是一個相當簡潔有力的名字,雖然在後來的希伯來語中它常常被直接用來當作“神”的代名詞。就如同其他異教神祇,埃爾有一位妻子,亦即一名女性配偶,她的名字叫亞舍拉(Asherah)。
她的名字可能是源於《聖經》時代敘利亞的烏加里特語片語:atirat–yammi,“她踩著海”,這裡的“海”是一種太初混沌巨獸的擬人化形象(註3)。在古希伯來宗教中,亞舍拉的地位也相當模糊且富有爭議。
我們都知道,有些學者認為耶和華的形象最初就是衍生自埃爾,而且這兩者在《舊約》裡都很少被仔細的區分;有時他們甚至直接被明確地等同起來(註4)。不同於《聖經》試圖說服我們相信的,考古證據證明亞舍拉也時而被認為是耶和華的配偶。這兩者被湊成cp的例子在一些出土的文物上屢見不鮮:例如一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8-前9世紀的銘文,上面如此寫道:“我奉(或‘為’)撒馬利亞的耶和華與他的亞舍拉之名,賜福予你。”另一份銘文則寫著:“秉持提幔(Teiman/Teman,即葉門)的耶和華和他的亞舍拉之意。”(註5)這裡提到提幔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因為在《聖經》的有些段落裡,耶和華就曾經在這個地區現身過,也就是外約旦(Transjordan)的南部(因而這也可能與生活在那裡的米甸人的信仰有關):“神從提幔而來”(〈巴哈谷書〉3:3)。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亞舍拉很可能從一開始就和他生活在一起。
還有些銘文十分令人費解,部分原因是其中出現了像“他的亞舍拉”這樣的話。在希伯來文中,後綴(-hu)表示擁有,它會被添加到所有被擁有之物的單詞背後,ㄧ些學者於是堅稱既然面對的是一個專名,那這句話在語法上應該是不可能成立的。他們會說“亞舍拉”在此處不應被看作是一位女神,而是耶和華本人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這種論點並不怎麼具有說服力,因為它低估了公元前頭一千年的民間宗教的神學複雜性。不過,在《聖經》所使用的希伯來語中,亞舍拉既可以是表示女神的專名,也可以是指稱用來象徵女神的專屬器物的名詞,例如木製的雕像。根據古老的猶太傳統,亞舍拉這個名字既可以是指一棵普通的樹,也可以是指被特別當作宗教崇拜對象的聖樹。正因如此,才會有些翻譯者選擇將亞舍拉譯成“樹”和“小樹林”。《聖經》總是將這些“樹”和“小樹林”描述成可憎的東西。根據《申命記》的記載,耶路撒冷聖殿的祭司曾經在一次因緣際會下發現了失落已久的《摩西五經》原始捲軸,並將內容呈現給了年輕的約西亞王(King Josiah,《列王記下》22:8-11)。約西亞意識到自己的同胞所信仰的宗教原來已被歪曲許久,大驚失色的他立刻下令肅清聖殿裡的各種文物,“王吩咐大祭司希勒家和副祭司,並把門的,將那為巴力和亞舍拉〔不同譯本或譯為小樹林——譯注〕,並天上萬象所造的器皿,都從耶和華殿裡搬出來,在耶路撒冷外汲淪溪旁的田間燒了,把灰拿到伯特利去。”(23:4)
這裡的“小樹林”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在暗指亞舍拉,她的形象一直都與樹木相關。《聖經》考古學家威廉・德弗(William G. Dever)認為這部分是基於(特別是在半乾旱氣候地區)樹是生命的象徵。不過他也指出,有些描繪把亞舍拉的形象畫成了上面長著她的三角形陰部的樹。因此,亞舍拉與樹在這個意義上又象徵著生機(註6)。
那麼,亞舍拉在第一聖殿中和耶和華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拉斐爾・帕泰(Raphael Patai)的《希伯來女神》(The Hebrew Goddess)是研究這個主題最重要的論著之一,他在其中總結了《聖經》裡的觀點後指出:
“如此看來,在所羅門聖殿佇立在耶路撒冷的三百七十年裡,有至少兩百三十六年(差不多是三分之二的時間)的時間裡亞舍拉的雕像都曾被擺放在聖殿,而且對她的崇拜是屬於由國王、王室、祭司階層領導的正規宗教的一部分,長久以來只有少數幾位先知曾對此公然表示過愾憤。”(註7)美國布朗大學教授索爾・奧利安(Saul M. Olyan)也寫道,亞舍拉是“非申命派眼裡耶和華崇拜可接受、且十分合理的一部分。亞舍拉與耶和華崇拜的結合說明了一件事,那便是無論是在北方還是南方,亞舍拉都是耶和華的配偶。”(註8)
“耶和華獨一論”運動的興起
既然如此,那反對亞舍拉的風潮是從哪裡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興起的呢?據前面引述過的那些學者告訴我們:亞舍拉最大的敵人是申命派的先知,這個派別催生了多位歷史上的傳奇聖人,這些聖人的言行也構成了《申命記》、《約書亞記》、《士師記》、《撒母耳記上下》與《列王記》上下卷的內容。那麼這個申命派又是打哪來的?別忘了,約西亞在聽完祭司們重新發現的律法捲軸後就對聖殿展開了大清洗。今天公認的看法是,那卷捲軸其實是《申命記》的早期版本,而且它並不是被重新發現,而是為了特定的目的而被編寫出來的:這是祭司們為了向約西亞證明,他們的一神論可以追溯回摩西時代所蓄意的偽造。《申命記》極力譴責亞舍拉崇拜,它這麼告訴以色列子民應該如何對待迦南人:“你們卻要這樣待他們:拆毀他們的祭壇,打碎他們的柱像,砍下他們的木偶,用火焚燒他們雕刻的偶像。”(7:5)再一次,這裡的“木偶”就是亞舍拉的形象。但就如我們能在《列王記》看見,《申命記》也承認在歷代君主統治的大部份時間(公元前1000-586),亞舍拉一直都在聖殿中深受歡迎。
將所有這些屬於與不屬於《聖經》的證據綜合起來後,我們便大概有了頭緒。迦南的亞舍拉崇拜遠早於以色列人在公元前13世紀初來乍到此地。然後在以色列國與猶大國,直到公元前586年君王統治覆滅前,亞舍拉都是和耶和華都一同受到敬拜,通常是作為他的配偶,這不論是在市井宗教還是聖殿中皆然。在以色列歷史上的某個時刻——我們並不確切知道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了所謂的“耶和華獨一論”運動,如同一些《聖經》歷史學家所說:耶和華正是從這時開始被當做獨一神、宇宙之主來崇拜——而且沒有任何配偶相伴。這種“耶和華獨一論”運動與先知特別有關係。先知以利亞曾以在撒馬利亞的首都出現人們崇拜外來神靈的情形而責備亞哈。阿摩司、何西亞、彌迦這些先知則影響了日後構築申命史觀的神學體系。
至於那些國王的態度則更是曖昧。北方以色列國的統治者顯然對“耶和華獨一論”運動興趣缺缺;這就是為什麼申命派會抨擊他們每一個人“在耶和華眼中都行惡”。事實上,先知們聲稱北方王國被毀滅就是因為它背棄了對耶和華的崇拜。較小的南部猶大國統治者比較同情新生的一神論:其中一些人,特別是希西家與(如同我們所見)約西亞積極推動耶和華崇拜,並取得了參差不齊的成功。
至於在耶路撒冷聖殿主持耶和華崇拜的祭司倒也不像我們以為得那樣舉雙手贊成一神論。按照拉斐爾・帕泰的說法,亞舍拉陪伴了第一聖殿三分之二的時光,所以這一時期的祭司與她共處起來一點問題也沒有。整個情況要直到公元前7世紀晚期才開始出現變化,祭司階層逐漸被一神論耶和華教徒把持,他們編造了律法捲軸並說服約西亞清洗聖殿。
約西亞逝世於公元前609年,僅僅幾十年後聖殿就在公元前586年遭到巴比倫人攻破,所以對女神的崇拜也不可能在這時恢復。《耶利米書》對此有一段很有趣的記載。在聖殿被毀後,那些“燒香事奉別神”的人告訴耶利米說:“我們定要成就我們口中所出的一切話,向天后燒香、澆奠祭,按著我們與我們列祖、君王、首領在猶大的城邑中和耶路撒冷的街市上素常所行的一樣;因為那時我們吃飽飯、享福樂,並不見災禍。自從我們停止向天后燒香、澆奠祭,我們倒缺乏一切,又因刀劍饑荒滅絕。”(44:17-18)這段經文透露,猶大國的一些人,也許是很多人都認為聖殿被毀不只是因為女神崇拜遭到褻瀆(耶利米自己也說),而是因為她的崇拜被整個拋棄了(註9)。這裡的“天后”事實上可能是阿斯塔蒂(Astarte),她是另一位迦南女神,曾和亞舍拉一樣受到崇拜——但即便是那些崇拜者自己有時也會把兩者混為一談。
後來的歷史都是一神論者打扮好的結果。待猶太人結束巴比倫流亡並回來重建聖殿(公元前539年)時,剩下的祭司與先知早已都是“耶和華獨一論”的同道中人了。他們不但補完了申命派史觀,更重新編輯與整理了以前的材料來創作《摩西五經》以及其它先知書。這就是我們現在熟悉的《舊約》的核心,它解釋了為何我們會以如今這種方式來看待《聖經》的歷史。
但女神並沒有完全從猶太信仰中消失。《聖經》的後半部分,如〈箴言〉還有一些偽經就提到了一個被以女性形式擬人化的“智慧”(希伯來語的智慧,hokhmah從語法上來說是陰性的)。更後來的猶太教神秘主義者則談起了舍姬娜(Shekhinah),其意為上帝的“臨在”。在《聖經》中,這個詞彙似乎沒有多大的意義,不過在後來的猶太傳統,舍姬娜卻被擬人化成上帝的女性人格,幾乎已成了一個獨立的存在。中世紀的卡巴拉主義者也有“夫人”(Matronit,源自拉丁語的matrona,“女主人”)一說,這是一個神聖的女性形象,相比起天主教的聖母瑪麗亞,其反而更接近已被遺忘的近東女神。神聖女性的形象從亞舍拉的消亡中倖存——就好比基督教幾乎是在異教神殿被取締後就立刻採用了把瑪麗亞奉為“神之母”的教義。不管權威和經文有多麼想要維持男性至上霸權,人類的思想與內心深處卻還是會有某種想要大聲說不的衝動。
對猶太-基督教的神聖女性的迷戀在如今又開始慢慢復甦,長久以來被遺忘的原型(archetypes)正在捲土重來,重新找回它們在人類的靈性意識中理應享有的一席之地。當然,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它們其實一直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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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s
Margaret Barker, The Great Angel: A Study of Israel’s Second God, Louisville, Kentucky: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1992.
Frank Moore Cross, Canaanite Myth and Hebrew Epic: 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Religion of Israel,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William G. Dever, Did God Have a Wife? Archaeology and Folk Religion in Ancient Israel, Grand Rapids, Michigan: Eerdmans, 2005.
Leah Novick, On the Wings of Shekhinah: Rediscovering Judaism’s Divine Feminine, Wheaton, Illinois: Quest, 2008.
Raphael Patai, The Hebrew Goddess, 3d ed., Detroit, Michigan: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0.
Footnotes
1. This is from the Talmudic treatise B. Yoma 54a, quoted in Patai, 84. Bracketed insertions are Patai’s.
2. Flavius Josephus, Against Apion, 2:7, 8. Quoted in Patai, 82.
3. Cross, 15, 37, 66–67.
4. Cross, 44.
5. Dever, Did God Have a Wife?, 162. Bracketed insertions are Dever’s.
6. Dever, Did God Have a Wife?, 225–28.
7. Patai, 50.
8. Quoted in Dever, Did God Have a Wife?, 201.
9. Barker, 51.
理查德・史莫利(RICHARD SMOLEY)是《內在基督教:神秘傳統指津》(Inner Christianity: A Guide to the Esoteric Tradition)、《濕婆的骰子遊戲:意識創造宇宙之謎》(The Dice Game of Shiva: How Consciousness Creates the Universe)、《被禁止的信仰:諾斯底主義的秘密歷史》(Forbidden Faith: The Secret History of Gnosticism)等著作的作者,同時他也是《美國神智學雜誌》(Journal of the Theosophical Society in America,TSA)的編輯,若想瞭解更多可以前往他的網站www.innerchristianity.com/blog.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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