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學與信仰方面,美洲印第安人是不折不扣的個人主義者。他的信念深受他對日常經歷的詮釋,還有幻象與由守夜、禁食、禱告和冥想產生的各種神秘意識體驗影響。即使是同一部落的成員也可能會在信仰上南轅北轍。宗教寬容深植人心,只要一個人真誠地奉行他的信仰,那麼信仰不同就永遠不會成為責難的理由。正因如此,當一位民族學家請年邁的薩滿或高尚的部落公民總結他的人民的宗教信仰時,飽學的長者十有八九會以他的個人觀點來回答這個問題。所以,一個族群往往會提供數種不同的答案。基於這種複雜性,所有關於印第安神學的論述都難以做到毫髮無遺。
在他的《北美神話學》(North American Mythology)中,哈特利・亞歷山大博士(Dr. Hartley B. Alexander)審慎地談到了印第安人對待輪迴學說的態度:“重生的信仰非常普遍,”他寫說:“雖然有些部落認為只有年幼的孩子會投胎,某些加利福尼亞部族以火葬的方式處理幼童的遺體,據說這樣可以讓他們更快投胎。”在提到北極圈的部落時,這位作者又指出:“在愛斯基摩人的觀念中,生與死不僅僅是生命之旅的開端與結束...靈魂可以選擇人類和野獸來出生與重生,有些人在變回人之前已經體驗過了整個動物王國。一般人的靈魂都會繼續重生為人類。”
有些印第安人把輪迴或轉形奉為部落信仰的基本原則,也有些人在這方面不是那麼明顯。舉例來說,有的格陵蘭部落就相信死去親屬的靈魂會進入新生兒的身體,保護並指導這個孩子直到他發育成熟,也就是後者的靈魂可以自立的時候。有些部落認為剝去頭皮可以阻止重生,因為精神本質與某幾撮頭髮有所關聯。
美國東部的印第安人相信,他們紅種人死後會前往只屬他們種族擁有的死後世界,而白人也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天堂。出於對喬治・華盛頓的敬意,這些印第安人還說他在印第安靈界的大門外有一間特別的屋子。據那些曾離開他們的軀體並沿著靈魂之路巡遊很長一段時間的療癒祭司說,這位偉大的白人之父(Great White Father*)在那他間美好的屋子度過了好些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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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地安人對美國總統的尊稱——譯註
切諾基人認識到人與動物的靈體其實並無什麼本質的不同。自然王國的萬物都享有不朽,儘管動物的智力要比人低劣,而且牠的身體更是刀俎魚肉,但賦予動物生氣的靈性原則卻同樣堅不可摧。殺死動物對人的生存來說是不得不為之,但這些稚嫩的四足兄弟在死後世界也有牠們的一席之地。獵人實際上沒有真的殺害動物,他只是在一段時間內剝奪了牠的軀體。印第安人從不以狩獵為樂,每當他宰了一頭鹿或其它野生動物,他就會為後者的靈體祈禱,並予以神聖的儀式與禮儀紀念。詹姆斯・穆尼(James Mooney)在他的《切諾基神話》(Myths of the Cherokee)裡討論了這些印第安人的哲學,這與這個有趣的主題非常相關。獵人不能算犯了罪,因為“按照薩滿對輪迴的解釋,每種動物都有無法被暴力打亂的生命大限。如果牠在時限到來之前被殺,那麼這死亡也只是暫時的,軀體會立刻從血滴重生成適當的形式,然後那頭動物就可以繼續其存在直到時限結束,屆時軀體便灰飛煙滅,被解放的靈體則得已加入它在幽暗之地(Darkening Land)的陰影同類。”(《美國民族學局第十九次年度報告》〔Ninete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Bureau of American Ethnology〕)
蘇族大聯盟(Sioux Nation)的眾多部落也都相信重生。據詹姆斯・歐文・多爾西(James Owen Dorsey)寫道:“其中有些投胎者甚至聲稱,他們可以清楚回憶起自己的前世和中間的過程。”在另一個段落,他又補充說:“他們毫不懷疑靈魂轉世。有些藥人可以細數他們的前世,至少可以說回前六世。”(《蘇族信仰研究》〔A Study of Siouan Cults〕)
大部份的作家都沒有明確區分輪迴和轉形,因而使得本來就很難以捉摸的這個研究領域變得更加模糊不清。話雖如此,只要資料足夠倒還是可以防止過分的誤解產生。若真的對定義斤斤計較,那就可以發現對重生的信仰在某些印第安人身上反而要比在特定部落中更為普遍。薩滿、祭司、先知、藥人和先知最有可能懷有這種信仰。這些神秘主義者深入研究過生命的靈性奧祕,他們就像印度的瑜珈士一樣擁有能夠探索自然的秘密ㄧ面的天賦與本領。他們陪同靈魂步入陰影世界、在分隔生者與死者的邊界漫游、對生命的原則瞭若指掌,他們也可以隨心所欲進入或離開物質身體。
有時,那些沒有把自己奉獻給聖潔生活的人也可能會有這些幻象或神秘體驗。在古希臘就有流傳的ㄧ些故事是關於勇士本來早該死去,卻在一段時間後重返陽世。這樣的人所說的話往往具有極大威信,他們帶回來的死後冒險經歷則會變成部落傳統的一部分。這些脫胎換骨的人經常會從此放下他們俗世的意興,轉而承擔起祭司和靈性顧問之責。大多數的印第安宗教習俗,比如鬼襯衫(Ghost Shirts)最初都是始於死裡復活的先知。
在《印第安人的靈魂》(The Soul of Indian)中,身為蘇族的查爾斯・亞歷山大・伊斯曼(Charles Alexander Eastman,Ohiyesa)深入講述了印第安宗教的輪迴觀:“許多印第安人都認為人有不止一次出生,還有些人宣稱他們對過去的化身記得清清楚楚。”這些憶起前世的例子幾乎都是依靠神秘的實踐或其它不尋常的方法。有位著名的藥人是經過雷劈才獲得了這樣的能力。
保羅・拉丁博士(Dr. Paul Radin)在幾年前對威斯康星州的溫尼貝戈族進行了廣泛研究。他發現“藉著輪迴信仰,溫尼貝戈人完全彌合了生與死之間的鴻溝...再次獲得生命是溫尼貝戈人最大的心願,實際上每個秘密社團都把這當成是誘惑局外人的餌。他們說,只要你加入藥人團(Medicine Lodge),你就可以獲得轉世,其它儀式化的團體也會使出同樣的說辭。但要轉世不是只有加入特定團體一途;假如你為人正直,或是英勇戰死沙場,那你同樣可以享有這個機會。”
拉丁博士有幸直接從一位溫尼貝戈薩滿那裡取得了這位智者的前三世的故事。以首字母化名為T.C的這位薩滿說他過去遭人殺害,那時他還是一個年輕小夥子,一切的起因則是跟敵對的團體打仗。起初他根本沒有察覺自己已經死去,直到他發現自己的軀體也在死者堆裡。之後他便來到靈界,與一對老夫婦同住直至他終於打定主意要重生。靈界聚落的酋長許諾讓他回到陽間,而且他可以向當初屠戮他的親屬與他本人的部落復仇。接著他被帶到一個看起來像是房間的地方,在那裡他可以聽見小孩在外頭玩耍的聲音,他想要加入他們的行列,所以他穿過了一扇門。忽然一股冷空氣迎面而來,他開始止不住地哭泣。現在他知道自己已經從一個女人的身體中出生了。
T.C在那一世成為了偉大的戰士,他殺了很多人並為自己向仇敵報了血海深仇。最後他高齡逝去,沒有半點疼痛地離開了身體。他還可以看見人們埋葬他的過程。死後的世界令他感到寬慰,他甚至與大地創造者(Earthmaker)面對面交談。那裡有很多靈體,他就跟他們一樣。
經過一段時間,T.C再次返回物質世界,他正是在這最新一次化身中向拉丁博士講述了他的故事,他說:“我正在重新回首我從以前就知道的事。”
烏羽玉教派深受溫尼貝戈人歡迎。他們會直接食用烏羽玉,或是飲用以其製成的液體。梅斯卡爾(mescal)或稱烏羽玉是一種小型仙人掌,在醫學上有充當興奮劑和解痙劑之用。印第安人利用它來體驗異象與暫時性的遙視,同時該植物也被認為具有很棒的治療效果。烏羽玉教派否認輪迴,這造成了老派薩滿與新宗教之間的緊張情緒。那些不願接觸烏羽玉的溫尼貝戈人則指責服用這種植物只會傷害靈體,而且癮君子將無法再次重生,只能徹底化為烏有。
拉丁博士非常幸運地能夠接觸溫尼貝戈人的神秘哲學、繼續他的研究。他在1945年出版了探討這些印第安人的神聖儀式的《生死之道》(The Road of Life and Death)。藉由古舊的輪迴信仰,療癒祭司會把生命詮釋成是一趟通向天界並持續這般週而復始的旅程。拉丁博士在他的新書中告訴我們,T.C這個首字母化名的意思其實是可敬的雷雲(Thunder-Cloud)先知。這位智者不但記得他的前世;他也能憶起前世接受朝向靈路(Spirit Road)的秘密儀式的情形。
根據大地創造者這位偉大之靈的承諾,只要儀式能被妥善履行,參與者就可以享有新生。大帝創造者說:“我會永遠為他打開前往塵世的門扉。他可以在轉世的時候前往任何他鍾意的地方。他可以人類的身份返回塵世,也可以加入其他靈群,或者如果他願意的話,他也可以化為世上的任何眾生。”
拉丁博士總結了重生教義對溫尼貝戈人帶來的心理影響:“有了輪迴的信仰,祭司-思想家便不愁無事可做。生命生生不息,祭司-思想家所做的只是強調這個意識永存的概念。因此,神性的第一屬性,也就是永恆將永遠不會被淡忘。透過讓一個人重新投胎到相同的家庭並且鉅細靡遺地回憶起他的前世,這種信仰遂變得更為堅如磐石。”
溫尼貝戈人因為生活中的逆境與死亡的壓力而投向生命可以不止一次的信仰。他們面臨的情況其實與今天的白人相差無幾。唯一能夠從戰爭、犯罪、悲傷和苦難中解脫的方法就是提升內在的靈性自我。人不能沒有一種處世哲學,這種哲學要能夠解釋世界的慘狀,同時又證明高尚的行為確實能夠使人獲得幸福與安康。所有成熟的文明都得要面對這普世的倫理難題。
在他振聾發聵的《白人可以從印第安人身上學到什麼》(What the White Race May Learn From the Indian)一書中,喬治・沃頓・詹姆斯(George Wharton James)總結了美洲原住民的死亡哲學。“印第安人,”他寫道:“單純地相信靈魂不朽,無需訴諸任何艱深的神學思想。他接受這無比簡單的信仰,就像他接受生命本身一樣坦然。他深信當自己去世時,他的靈體會像他剛出生的時候那樣進入新生...所以他會以平靜、泰然且安詳的方式面對死亡...那些被拋下的人或許會因此感到哀傷,但沒有同情的必要。”
在精神信仰這回事上,印第安人可以說是最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他會把他的神秘信仰與自己和他的部落成員看得很近。他不會有想去勸說他人改信的衝動;對他來說,任何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精神之道,人人遲早都會找到足以讓他光榮且勇敢地堅持到最後的生活方式。在與歐洲人接觸後,印第安人對宗教問題的態度又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白人總是把自己的信仰強加給美洲原住民,然後對其它信仰又罵不絕口。出於如此抱有敵意的態度,歐洲人使自己錯失了一窺美洲印第安人秘儀傳統的至聖所的機會。正因如此,鮮少有盎格魯撒克遜人能對紅種人的神秘神學、神秘哲學與涵養有深刻瞭解。
由於美洲原住民沒有書面語言,因此無法依靠原始的象形文字,也就是舊時代的唯一文獻遺跡來重構古老的智慧。部落的傳說只存在於長者和療癒祭司的記憶,一旦這些薩滿被白人的批評和藐視打壓,部落的智慧就只能隨著他們一同隕落,而且再無重見天日的可能。這樣的事例已多次上演,必須傷心地承認的是,即使是那些將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歲月投入到研究倖存部落的民族學家和人類學家,他們對美洲原住民的形上學也往往興趣缺缺。輪迴信仰的證據在美洲原住民部落身上到處都是,但只有各種秘密社團的啟蒙者才能夠完全理解這一學說的含義。鑒於當前的這些困境,要對其作出完整概述是不可能的。
巴林・古爾德博士(Dr. S. Baring-Gould)解釋了古早先民篤信的重生法則。雖然他的陳述是普世概括性的,但這也適用於北美印第安人。“人類的靈魂,”他觀察到:“憑藉其無限的意識,似乎曾經在先存狀態下擁有完善,現在它要歷經一連串存在階段、經過很長時間的延續才能達到那種狀態。在輪迴的迷夢中,我們可以發現靈魂的渴望與焦慮,它從源頭獲得了自己的意識,把它的夢和幻象化作記憶的閃光,它反映了過去的存在狀態的種種。在死後,靈魂的轉變也要繼續持續下去。”(《宗教信仰的起源與演變》〔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Religious Belief〕)
西班牙人對中美洲印第安人的宗教、哲學和歷史記錄的摧殘是如此過分,以至於如今這些民族的神秘傳統幾乎已經遭到現代學者遺忘。然而,仍然有些線索沒有消失,比如伯納德・皮卡特(Bernard Picart)就在他的《宗教儀式》(Religious Ceremonials)裡留下了漫不經心的觀察。在總結秘魯印加人的形上學時,這位學識淵博的法國人寫說:“他們相信,所有出生在物質世界的人終將重生於物質世界。”
由於瑪雅人或阿茲特克人的經典沒有被保存下來,因此不可能引述正規的文本,但他們都相信重生這一點卻幾乎毋庸置疑。沒有任何一個還沒有發現輪迴法則的古代民族可以在文化上與墨西哥和中美洲人比肩。這一點在我們意識到中美洲的秘儀社團究竟有多麼接近希臘跟埃及的神秘學派時就更是如此。輪迴是所有開明的古代民族的基本啟蒙儀式教義,今天有頭有臉的人類學家都認為美國密西西比河谷地區的土墩是來自阿茲特克、托爾特克及瑪雅地區的移民所建,既然這些移民都知道輪迴,那麼這就更支持了他們的故鄉也同樣盛行重生之說的觀點。
尤卡坦主教迭戈・德・蘭達(Diego de Landa)用很長的篇幅記錄了土著的習俗與信仰。據蘭達指出,瑪雅人是唯一會實行洗禮儀式的“印第安人”。根據這位主教的說法,稱呼這個儀式的詞彙的含義是“再次出生或獲得新生”。因為瑪雅人沒有原罪的觀念,而且對他們而言洗禮純粹是庇護性而非帶有淨化意義的舉動,所以指稱這個儀式的詞彙非常有可能確實是在表示重生。
亨利・羅・斯庫爾克拉夫特(Henry Rowe Schoolcraft)將北美原住民與那些阿納瓦克(Anahuac)民族的宗教信仰作了比較,他對阿茲特克人的宗教有這樣的看法:“他們堅持靈魂轉形的可能性,並且相信...這些靈魂會進入天空、賦予雲彩生氣,並且化作高貴的動物,成為擁有美麗羽毛且歌聲甜美的鳥兒,總之就是既可以選擇上天,也可以選擇入地。”許多希臘人都對此抱有相同的看法,即靈體可以選擇是要以人類或是動物的形式重生。無論是在哪裡被傳授的轉形學說,其中通常都會蘊含被稍加修改或縮限過的轉生思想。
希瓦羅人是生活在厄瓜多東部的印第安部落,他們的信仰與阿茲特克人頗為相似。“希瓦羅人,”史特林(M. W. Stirling)寫道:“相信他們會在死後變成各種動物。一位好戰的庫拉卡(curaka,長老)會在死後化成美洲豹,徘徊在敵人部落附近的森林裡好繼續對他們施加壓力...據說,還未到青春期的孩子則會成為小鳥...當安圭沙(Anguasha)被問到他是否希望自己將來可以變成美洲豹時,他說他沒有,他更希望能變成一隻老鷹,因為他很喜歡吃雞肉和鳥肉。”(《史密森尼公報第一百一十七期》〔Smithsonian Bulletin 117〕〈希瓦羅印第安人的歷史與民族學研究〉〔Historical and Ethnographic Material on the Jivaro Indians〕)
在他適用於兩半球的印第安人心理類型概述中,斯庫爾克拉夫特這位最早的美洲原住民權威指出說:“他們一般都相信轉生,或者該說是靈魂的轉形...我最早是從1822年開始蒐集阿爾岡昆人和達科塔人的口頭傳說時,才注意到這樣的概念在這些北方部落的故事中時有所聞,這在阿爾吉克語系民族(Algic)研究中也能發現。人的靈魂在這些奇怪的傳說中通常都被認為是永生不朽,是可以從ㄧ物傳承給另一物的重要火花...事實證明,他們的口頭傳說包含了大量可以證明轉生,或是靈魂在人類與野獸之間來回的轉形概念的證據。”
數字4對美洲印第安人來說神聖非凡。根據達科塔人的秘儀教誨,一位療癒祭司化作人的次數大概是四次。在生命與生命之間,他會與眾神同住並且學習魔法和治療的本事。他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地方重生,同時還能記住他在靈界的所聞所見。經過四次化身之後,他就可以歸來(引自吉迪恩・龐德〔Gideon Pond〕,參見斯庫爾克拉夫特《美國的印第安部落》〔lndian Tribes of the United States〕)。
從目前可取得的信息來看,作為一個整體的美洲印第安人的確擁有哲學上的輪迴概念。他們與希臘人和印度人的信仰可以說是兩相並行。無論是在哪裡,對人類精神不朽的體悟都會使得人們確信意識將可以化作幽靈或非實體的方式繼續存在。後來,隨著精神視野的擴展,鬼魂也要重新回到塵世並進入可供使用的形體,不管那是有生命還是無生命的。這有助於原始民族去解釋他在自然界中體認到的智慧,同時也能為他最終的信念做足準備,亦即人類的靈魂終將在一個更合適或是更好的軀體中迎接自己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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