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6日 星期一

超人類主義:煉金術議程魔法書(6)“煉金術礦物”人:超人類主義之“科技雌雄同體”及其天啟


“任何足夠先進的技術看起來都與魔法無異。”

——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註1)


“你知道,有一個芸芸眾生都不曉得的秘密卻足以撼動天國的權杖,對它的恐懼深深困擾著至高者...”

——墨丘利對普羅米修斯如是說,珀西・雪萊《普羅米修斯的解放》(Prometheus Unbound,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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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亞瑟・克拉克的名言“任何足夠先進的技術看起來都與魔法無異”確有其理,那麼顯然就更不必去區別現代科學與科技所抱持的野心和煉金術跟赫耳墨斯主義有什麼不同。無論是從科學還是煉金術的角度來看,這些野心都攸關對物理介質、人類環境甚至是人類自身的掌控,或者用“超人類主義者”喜歡的方式來說就是要迎接所謂“奇點”(The Singularity)的來臨。


若說“奇點”聽著很有世界末日的味道,那也是因為超人類主義者的確有意且存心地要對人們上下其手——以實現人與礦物、人與機器的“科技雌雄同體融合”,包括投入所有可用或可想像的技術手段的方式來做到這一點。他們公開議論將會促使人類發生超進化的天啟式未來,這個已幾近破曉的未來還會帶來許多科技,允許人們自行設計人類的進化。簡而言之,這是一幕道道地地的弗蘭肯斯坦式情景,如同研究超人類主義議程的喬爾・加羅(Joel Garreau)所說:“我們眼前的拐點將會決定我們最後能否掌握創造之鑰。”(註3)


但到底超人類主義者眼中的“創造之鑰”是何意?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又是怎麼回事?這些發展背後的真正推動者究竟是誰?在上一章中,我們已給出了最後一個問題的部分答案,那就是私人利益集團——尤其以洛克菲勒基金會為代表——是他們正在制定妄圖打造嶄新人類的全面科學議程。不過,在這些技術的發展背後其實還有另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所以現在問題又來了,首先這些技術都到底是些什麼呢?還有是誰在背後掌舵它們的勃興?


A. DARPA的GRIN:超人類主義技術背景簡史


1. 創造之鑰


超人類主義者把代表“創造之鑰”的科技通稱為“GRIN”技術,意指遺傳學(genetic)、機器人(robotic)、資訊處理(information processing)以及納米技術處理(nano-technological processes,註4)。超人類主義者強調這些技術可以互相配合,並通過多種方式進行組合,也正是依靠這些技術的互補才能夠“締造我們人類前所未見的變革”(註5)。有一個明顯卻經常被忽視的重點必須注意,那就是這四種技術各自都具有獨立性與變革性,它們任何一個拉出來都足以顛覆人類的本質。不論是要互補,還是以各種組合來予以編程與應用(註6),其所帶來的變革都絕不容低估。長話短說,GRIN是極具革命性的技術集合;它們實際上就是煉金術。


確實,正如喬爾・加羅指出,這些技術中的任何一者都不只會改變人類的“表面”,而是——這又是拓撲隱喻可以派上用場的地方——還包括了他的內在、他的本質或本性,如此一來人與礦物、機器發生技術融合的“煉金術礦物人”便不再只是空想,這也是我們的煉金術揚升之梯的第二高階,因為這些技術可以整合“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新陳代謝、我們的個性、我們的後代甚至是我們的靈魂”(註7),使得我們幾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設計自己的演化,於是人類的本質現在成了賢者之石,正摩拳擦掌要從目前的“賤金屬”狀態蛻變成為超越自身生物學基礎的“純金”。


a. 巴別塔的魔法逆轉

 

雷蒙德・庫茲威爾(Ray Kurzweil)是積極探索這些可能性的思想家之一,他直截了當地表態認為,科技最終將會融合“我們的生物性思維與非生物智能,我們正在使之成真,”(註8)這話的意思就是人類的意識即將歷經煉金術嬗變。如同庫茲威爾觀察到,我們的非生物智能成分最後可能會變得比我們的生物成分還要強上數兆倍(註9)。庫茲威爾也毫不避諱談論現代科學近乎魔法般的本質,特別是可以嬉戲於任何場景、改變我們所身處之環境的電腦技術:


“現在來說說魔法:當我還在閱讀小湯姆・斯威夫特(Tom Swift Jr.)系列作品的時候,我一直深深相信自己是一名魔法師。我最喜歡耍弄看似不可能的把戲來逗樂我的觀眾。還是毛頭小子的我有天終於用科技投影取代了原有的客廳魔術(parlor magic),結果我發現與那些花招不同的是,科技不會因為謎底被揭穿而喪失它的超凡力量。這讓我經常想起亞瑟・克拉克的第三定律:‘任何足夠先進的技術看起來都與魔法無異。’

我們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思考J.K・羅琳的《哈利波特》。這些故事也許是虛構的,但卻不全然等於天馬行空,畢竟從現在開始距離它們成真或許只剩下幾十年。基本上,所有波特的‘魔法’都絕非遙不可及...只要依靠科技...有了全浸式虛擬實境以及在現實中運用納米設備,那麼來打一場魁地奇和把人或動物變成其它模樣就不是不可能。

時光倒流(像《阿茲卡班的逃犯》裡的那樣)則更令人望而卻步,雖然已經有人提出了認真的建議想要使之實現(而不致引起因果悖論),總之這就是現在我們可說的...

我們知道哈利得要唸出正確的咒語才能釋放他的魔力,當然要發現與運用這些咒語絕非易事,哈利和他的夥伴們往往需要確定正確的步驟、過程以及重點。我們的科技在這方面正好最有發言權。我們的咒語是那些構成現代魔法的公式與演算法,只要按照正確步驟操作,我們便可讓電腦大聲朗誦一本書、理解人類語言、預測(及預防)心臟病,或是預判股票市場走勢。要是咒語的步驟有誤,那麼魔法就會被大大削弱或是根本無法起作用。”(註10)


反過來說,對人類的這種科技嬗變又會徹底改變“從性愛到靈性等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註11)。死亡“將會被我們掌控在手中”,因為科技可以讓人“想活多久就活多久(這與宣稱我們可以永生不死還是不太一樣)”(註12)。換句話說,超人類主義的最終目標無非就是要以科學和煉金術來逆轉巴別塔事件,也就是人的墮落,並且沿著煉金術揚升過程重登通往天國之梯。


b. 作為微觀世界的人成為宏觀世界


這份列舉出所有這些“創造之鑰”的清單,亦即重返天國的上升之梯的“階梯”,可以說是非常令人嘆為觀止。列在清單首位的乃是人類與礦物的煉金術融合,這意味著以植入電腦芯片的形式來“增強”人類直接與電腦交互連結的能力。杜克大學已經對一隻名叫貝莉(Belle)的小“夜猴”進行了“念力猴子”實驗,腦子被植入電腦的她現在只需要簡單地“想”一下,就可以操控一個幾百英里外的機械手臂。這個植入物採用最先進的技術,讓整個探針變得比縫紉線還要細得多,直接緊貼她大腦中負責控制運動的區域神經元(註13)。


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十分叫人目瞪口呆,因為這意味著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微觀世界——都將有能力使他或她自己變成一個宏觀世界,只要通過電腦界面就可以從字面上擴延自身,進而操縱數百萬英里外的機械太空探測器。下一步就是要邁向貨真價實的電腦增強式心靈感應與連接界面,“就算在遠處安裝一部機器,它也可以把偵測到的內容直接傳入人類宿主的大腦。實現心智與機器的無縫整合是一大目標,這相當於是在介入設計人類的演化,如此一來即可向整個宇宙投射和彰顯我們思想的力量。”(註14)


c. 下載和上傳記憶,直接修改意識與行為


所有這一切可以說都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失去運動能力的人可以透過這種新型人體修復技術來操控義肢,或是讓對處理和維持長期記憶至為重要的大腦海馬體能派上更多用場(註15)。南加州大學的神經生理學家目前正在嘗試繪製人腦關鍵區域的信號結構圖。他們非常成功地建立了一套數學模型,“可對海馬體的各個層次進行轉換,並將模型編程入芯片”(註16)。另外,這群科學家還有一個“計劃”,那就是要藉由“癱瘓”牠們的海馬體來對動物進行芯片測試,在記錄完記憶喪失的情形後就會植入芯片,以瞭解“該精神功能是否能夠恢復...”(註17)如果結果是可以,那麼這項技術將可以一勞永逸根除癲癇、阿茲海默症。確如庫茲威爾十分中肯地指出,這幾乎就像是在對人腦實施“逆向工程”(註18)。實際上,正如他所提到,位於慕尼黑的馬克斯・普朗克人類認知與大腦科學研究所(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Human Cognitive and Brain Sciences)已在著手研發一款電腦芯片,它可以讓人類神經元從芯片上重新生長,並直接與之互動(註19)。該研究所還發明了可以檢測特定神經元有無被觸發的技術,這讓他們可以引發或阻止某些神經元放電(註20),簡單來說就是利用電腦植入物來改變人類的意識與行為。


一旦這些技術廣泛投入實用,教育本身也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革,畢竟直接下載信息就意味著人們能夠更迅速地傳播和獲取資訊(註21)。若再加上人類壽命的延長,這就代表人類的知識將可以一代人甚至一個人為單位成倍增長;我們現在是越來越像是古代文本所描述的諸神了。如果它們還存在的話,學校估計也要變成由“下載站”所組成,一整天的上課時間則大概不過是不超過“五分鐘”的“下載”,而裡面的內容本來需要耗費整天的授課時間。


但其中隱含的危險也同樣不容小覬,因為幾乎任何“記憶”都可以被編程入芯片,如此完全可以重塑一個人的性格、記憶並左右其行為。這同時也為“煉金術礦物人”打開了其它可能性。庫茲威爾認為,面對年老衰退,其實還可以選擇“掃描”整個人的大腦,好將個性與記憶都“上傳”到新的身體中,這麼一來就可以大大延長人的氣數(註22)。不過或許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新興的遺傳技術大可“培育”出需要的替代器官,以供人在老舊器官不堪使用時收穫和移植(註23)。納米機器甚至可以更簡單地通過修復逐個病變細胞或組織,從而實現延年益壽之效果。


d. 集體意識?或是羅登貝瑞的“博格人”?


庫茲威爾亦指出,新銳的直接神經生理學操縱將會造就這樣的可能性:


“‘體驗投影儀’會將他們的整個感官體驗過程,連同情緒反應的神經反饋一起發送到網絡上,就如同今天的人們可以用網絡攝像頭拍攝他們的臥室一樣。插入他人的情緒反應紀錄、體驗變成那個人的感受會成為一種流行的消遣...還有其它大量的存檔體驗可任君選擇,虛擬體驗設計將成為嶄新的藝術形式。

...納米機器人大約會在2030年迎來最重要的使命,那就是通過融合生物與非生物智能來從字面上擴張我們的心智。第一階段是利用納米機器人通訊的高速虛擬串聯來擴大我們數百兆個效率不彰的神經元連結。這將會極大地增強我們的圖形辨識、記憶以及整體思維能力,並且充當直接連接高功能非生物智能的界面。這項科技還可以實現兩個大腦之間的無線通訊。”(註24)


也就是說,網際網絡最後會逐漸化為尼古拉・特斯拉早已設想過的那種“超腦”(superbrain)或“超意識”(super-consciousness)。這又凸顯了另一個危險,鑒於這些技術能夠直接修改記憶、行為和個人意識,身處在這樣一個世界的人們該如何保衛自己的人格與自由?誰會是這個美麗新世界的“系統管理員”或“操作員”?現在擺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科技版本的法人(corporate person),它已不再只是法律上的隱喻,而是貨真價實的科技實體(註25),借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和美國商務部的一項研究的話來說就是一個“既分散又互聯的大腦”(註26)。正如我們即將看見,正是這些問題促使一些超人類主義者開始質疑,這個近眼在前的美麗新世界是否真如其他人所堅持的那樣是一個天堂,而它實際更應該說是一個藉由科技實現的煉金術心靈感應世界(註27)。


2. DARPA夢寐以求的超人類主義超級士兵


上述所有技術都顯而易見地具有軍事潛力,而且在地球上沒有哪個政府機構比國防高等研究計劃署,或簡稱為DARPA更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簡而言之,超人類主義實際上也蘊含了超級士兵的可能性。這種追求——至少以現代而言——在一定程度上是始於冷戰時期的軍備競賽,其目的是想要以先進科技來取代熱核武器,好讓大國之間的戰爭能夠再次找回“交戰”與“戰勝”的意義。


DARPA向來善以“跳脫框架”的方式來思考問題,所以我們現在要來看看鯨魚或海豚,讓我們順著下面的邏輯推理開始:


(1)鯨魚和海豚都是海棲哺乳動物;

(2)因此,起碼從常規意義上來說,牠們永遠無法入睡,因為如果像陸地上的哺乳動物那樣“睡覺”,那牠們就會淹死;

(3)這代表牠們的神經生理過程想必十分特殊,也許在創造只需要很少,甚至完全無需睡眠的士兵這方面有參考價值;

(4)研究表明,當鯨魚和海豚在“睡覺”的時候,牠們有一半的大腦其實仍處於清醒且可運作狀態,至於另一半則處於睡眠狀態。這便讓DARPA得出了一個夾雜疑問的結論:“假如人類可以決定他們大腦的哪一部分要工作、哪一部分要休息,那會發生什麼?”(註28)DARPA的連續性輔助任務計劃(Continuous Assisted Performance)或簡稱CAP就是要研究這個問題,以及如何做到(註29)。


DARPA的CAP計劃設想,人類的這種變化將會引領步調、記時和軍事行動長度這些方面都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註30);以軍事術語來說,這就是一種“力量倍增器”(force multiplier),尤其是在面對缺乏這種技術優勢的敵人的時候。或者,透過遺傳改造或納米技術,是不是也可以讓士兵變成吸一口氣就能跑上十五分鐘,或是背上跟自己一樣重的裝備?(註31)再不然就是像超人那樣的X光透視鏡,或是能夠增強士兵力量讓他們“一躍就跳過一座高聳建築”的外骨骼。這些東西都已不再是漫畫的幻想,而是DARPA正在積極研究的技術(註32)。旨在設計外骨骼的項目已經動工,它會通過電腦程序來讀取個人的肌肉運動,並將這些資料傳輸給能夠極大強化這些動作的外骨骼。此外,如果外骨骼是用前面提到的腦機界面來操控,那麼外骨骼的反應速度將可以變得跟人體接受大腦反應一樣迅速(註33)。這無疑又是一個超人類主義的煉金術礦物人計劃耀武揚威的例子。確實,有位DARPA的項目主管兼“未來預測師”就毫不遲疑地這樣總結了對超人類超級士兵的期望:


“不受身體、生理或認知束縛的士兵將是未來取得作戰與操作優勢的關鍵...這不誇張,試想一下要是士兵可以僅憑思想來互相交流...要是生化攻擊也變得不痛不癢那該有多好。現在請再來想像這樣一個世界,在這裡學習就像進食一樣容易,就連替換受損的身體部位也跟叫快餐一樣方便。這些願景聽起來確實很像是天方夜譚,或許會讓你覺得幾乎不可能成真,但這些構想正是國防科學辦公室(Defense Sciences Office)日常的工作內容。國防科學辦公室致力於將這些夢想付諸現實...種種大膽的願景和驚人的成就...它們都有深刻改變我們世界的潛力...最重要的是要記住,我們現在談論的是科學行動,而非科幻小說。”(註34)


現在讓我們來瞭解更多有關國防科學辦公室的消息。


a. 長壽


就目前而言,先讓我們把焦點集中在對任何生化攻擊都無動於衷的士兵這一點上——這些攻擊可以是一種特別致命的大腸桿菌或針對特定族裔的遺傳武器,甚至是對像愛滋病這種病毒進行基因改造,令其得以在幾小時內發揮通常需要幾年時間的效果。DARPA的CAP計劃也在積極研究所有病原體的共同成分,從而研發能夠讓人百毒不侵的“萬用解毒劑”。簡單來說,DARPA此舉就是要尋找一種可以抵抗任何生物製劑的“萬用疫苗”(註35)。如果這聽起來很耳熟,那也是因為“萬用解毒劑”恰恰是煉金術的賢者之石所具有的療效,這種生命靈藥據說可以治愈一切疾病,並使人長命百歲(註36)。


b. DARPA和國防科學辦公室的任務歷程


但國防科學辦公室(DSO)到底是什麼玩意?從字面上來看,DSO是隸屬於DARPA的一個部門,它專門負責超人類主義相關計劃,好讓超人類超級士兵如願成真。正如其成員所言,它可以說是“DARPA裡的DARPA”,亦即“最尖端的尖端”(註37)。這裡最好先暫停一下來認識DARPA。喬爾・加羅曾十分恰當地總結了DARPA的“任務歷程”:


“一個項目是否‘該歸DARPA管’首先得要看它是不是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夠解決、但一旦解決卻又會震撼世人的難題。如果達不到這個標準,那就還遠遠不夠格。DARPA的主管經常以煽動者自居,等到新事物已漸成主流、足以吸引數百位研究人員參加學術研討會的時候,(國防科學辦公室)通常就會認為它的助產工業已經結束,該來繼續迎接下一個挑戰。”(註38)


就這一點而言,DARPA的DSO可以算是在進行社會工程,意思就是它們要負責引起大量研究人員對特定主題的興趣,以使該項目最終能夠實現。換言之,它是一個協調性的智庫,很像是二戰期間納粹黨衛軍將軍漢斯・卡姆勒(Hans Kammler)的卡姆勒智囊團(Kammlerstab) 。與卡姆勒的智囊團相同,DARPA的主要角色是項目協調者,負責在科學家之間建立一個秘密的互動社群,好密不透風地研究非常激進的概念(註39)。從某些方面來說,它幾乎就是一個分離的文明,而且正如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的那樣,它所設想的那些項目甚至還會導致人類社會發生足以產生分離文明的嚴重分裂。


c. 話說回長壽


某些生物——例如蝌蚪、海星甚至是有些蜥蜴——都有能力使自己不管任何原因而喪失的尾巴或四肢再生。有些DARPA的人認為人類也曾經擁有過這種能力,只是後來才漸漸沒了(註40)。但到底有沒有其實並不重要,因為遺傳剪接技術完全可以分離出海星的特定基因序列,然後再將其接入其他生物——比如人類——這樣他們就可以再生或修復被切斷的肢體或傷口。誠如我們所見,這相當於開啟了一種“虛擬永生”的可能性,從而模糊了古代神話所強調的神與人之間的區別(註41),而且從某種角度來講,這也是在使人類重返根據某些古代文獻所記載的他原本擁有的神聖地位。有些人甚至認為,就算不是幾千年,人的壽命其實也可以變得像《舊約》記載的那樣長達數百年(註42);所以,GRIN科技實際上是正在使據說擁有治癒與益壽效果的煉金術賢者之石化為現實。


雷蒙德・庫茲威爾相信,納米技術“最終會讓我們得以從分子層面開始,重新設計與重構我們的身體、大腦以及我們與之互動的世界。”(註43)因此這無可避免地導出了這樣的結果:長壽和虛擬永生。這種長壽,再加上連結人類的生物智能與電腦的非生物智能的界面,以及通過這個界面來向其他人串聯——這在庫茲威爾看來,就是在對人類社會及其架構展開全面的社會工程改造,範圍從人類內在的意識和情感遍及外在的社會與文明,這是真正的人類煉金術嬗變(註44)。伴隨壽命延長,還有盤根錯節的人類知識呈指數增長,漸漸地工作與娛樂之間的分別也會消失(註45)。


但是,並非每個研究煉金術-超人類主義嬗變的人都同意長壽ㄧ定會跟“無可避免”的人類知識增加和擴張有什麼關聯。物理學家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便相當諷刺地觀察到,往往是在夠多的“老兵”凋零以後,科學範式才會發生變革與進步,而新世代則更樂於接受新想法。但隨著壽命延長,這種前景似乎也變得越來越渺茫。“這是,”喬爾・加羅說道:“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假設。”(註46)如果知識因為壽命增長反倒開始停滯不前,那麼人類進步的曲線就會趨於平穩,這可以說是奇點帶來的意外後果。


然而,還有另一種可能性,約瑟夫在他以前的書就提到過,這個可能性是基於眾所週知的事實,即所有科技都勢必會牽動道德和倫理影響,而超人類主義者預測的長壽才正剛剛開始“上線”而已:


“...對於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中的人而言,這意味著兩種可能性。要不是高潔的道德朝著更美善的方向前進,要不就是敗壞的道德朝著更邪惡的方向‘更上一層樓’。想像一下如果史懷哲或德蕾莎修女擁有數千年的時間可以投入他們的事業,但反之希特勒或史達林亦然,社會必須在這樣的道德景象中擇一。”


的確,某些超人類主義煉金術士預測的那種風光明媚的未來畢竟不是唯一一種可能性。還有其它各種可能性也完全值得賭注或預測。


B. 超人類主義啟示錄劇本


1. 三種場景


對於新科技可能會為未來和人類社會帶來什麼,超人類主義者一般會提出三種可能性:


(1)“天堂”-新興技術帶來長壽、工作遊戲化,以及不僅是全球,而是更廣至宇宙範圍的全面人類集體意識擴展這些美好而幸福的未來(註49);

(2)“地獄”-相同的這些技術卻導致人類走向災難性的結局,這可能是因為致命病毒外洩、新武器投入慘烈戰爭,或是舊有的體制無法跟上這些技術而陷入無政府狀態,使得人類社會和人們深陷一灘死水;

(3)“中庸”-可以想見這是前兩者的混合,言下之意就是希望與挫折肯定會兼而有之,直到最後人類必須在科技和“混亂的思想”之間做出抉擇。


2. 對超人類主義啟示錄劇本的臆想


不過,如同加羅指出,所有這些版本的超人類主義劇本都具有某些共通的特徵,這些特徵對我們而言尤其重要,因為沒有其它任何事情能比它們自己更加凸顯出這些基本臆測的煉金術性質:


(1)不管超級電腦的設計如何精巧,所有這些預測性的劇本終究都是基於對未來的臆測,甚至稱得上是一廂情願(註50);

(2)所有這些劇本都把人類的本質視為一個開放、持續發展的系統(註51),簡而言之,人類的本質是一種極具可塑性的信息創造(information-creating)媒介,在某種程度上正如我們要在下一章所看到,它其實就是物理介質本身的映像,因而自然與之深深而緊密地相連。總之,作為變革性信息創造媒介的人類本質正是煉金術的“賢者之石”。也正因為人類的本質有這一特徵,超人類主義劇本中的核心-“改造演化”(engineered evolution)才有實現的餘地(註52);

(3)所有這些劇本都納入了特定的條件或參數定義:

(a)作為第一也最明顯的一點是,“它們都必須符合已知事實”(註53);

(b)所有劇本都必須提出一些預定因素,它們可以把未來的事態解釋成是目前或過去的事態一路發展下去導致的結果,如此才能使未來或多或少可預測(註54);

(c)這些劇本都必須對“關鍵不確定性”或那些可能發生的邏輯可能性進行確定、校正和充分建模,因為如果它們真的發生就會事關重大(註55);

(d)這些劇本也得要常識確認那些非常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或者也可以說是“鬼牌”,因為它們若當真發生,同樣會造成巨大影響(註56);

(e)劇本應該嘗試確證它們的“嵌入式假設——例如清單中列舉的諸項要點——以便能更確認某一特定情況是否即將發生的指標或‘預警信號’”(註57);

(4)所有這些劇本都會受到類型不一的預測失敗影響:

(a)事態發生比最初模擬的更複雜(註58);

(b)成本效益模型不足,甚至根本沒有被考慮過(註59);

(c)預測的未來並未充分考量新技術,因而反倒被這些技術取代(註60),這是一個相當巨大的困難,因為所有超人類主義情景都涉及科技帶來的未來變革;

(d)某項技術的不利經驗阻礙其迅速發展,例如福島或英里島核災都對核電廠的擴建造成了打擊(註61);

(e)預測並未充分考慮到人類行為。加羅援引的例子是幾年前甚囂塵上的“無紙化辦公室”,也就是所謂電腦將會把紙張表格掃入歷史的預測(註62)。


從這份列表可以明顯看出,三種版本的“奇點”——天堂、地獄、中庸,除了上面舉出的那些之外,它們其實全都是基於一個共同的假設,那就是只要不發生中斷技術進步曲線的大浩劫,諸如小行星撞擊地球、核戰爭或生化戰爭,那麼這三者的其中一個就一定會實現(註63)。


對於極端相反的那兩種假想情況,加羅指出說,如果人類有幸獲得的是“天堂”,那它會帶來很多令人不敢相信的好處,譬如終結貧困和疾病,或者借用愈來愈流行的超人類術語來說就是“奇點”,它就像“全球暖化”一樣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變成了人們琅琅上口的流行語(註64)。反之,地獄則是伴隨著各種壞消息,例如隨著新疾病大流行、意識形態或宗教掌控技術進步並阻撓其發展(註65),甚至是基於GRIN技術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迅速擴散(註66),從而導致進步逐漸趨緩或變得不穩,然後種種壞事也接著發生。至於中庸,則是可能會出現研究人員自願停止被認為過於危險的研究項目,或減少對背景可疑的公司或軍方機構的資金依賴、終止被認定“有危害人類之虞”的計劃等這些景象(註67)。


我們決定把到底是哪一齣超人類主義劇本最後會上演這個問題留給讀者。但現在有一件事情應該相當明顯:誠如喬爾・加羅所說,這每一齣劇本的原點都是那普羅米修斯式的野心,亦即“從眾神那裡盜取天火,將生命吐入惰性物質並獲得永生。”(註68)但是,如此企圖利用“增強人類”的煉金術工程來從字面上“釋放”普羅米修斯的的野心其實還有另一個隱患:


C. 分離文明的可能性及其危險:“強化”vs“普通”人


讓我們想像這樣一個社會,其中有兩種人類並存,分別是渾身都是可修復細胞的納米機器人、因為基因改造而擁有抗疾病和老化能力、能夠直接連接網際網絡與其他同胞的煉金術強化-尖端改造人,以及“其餘的我們”這些普普通通、未經改造的人。這兩種人的差異將會直接造就一群新精英、甚至新文明的誕生,因為正如加羅所言,這種新人類能夠:


(1)以更快又更具創意的方式思考;

(2)擁有驚人且幾乎可媲美錄像的記憶;

(3)只需短短幾分鐘就能差不多完全理解和讀完一本書;

(4)壽命極長,甚至能一肩扛起多種職業;

(5)不必看醫生即可修復身體,不需要運動也能使健康保持在最佳狀態;

(6)睡眠可以盡可能減少;

(7)互相溝通變得近乎即時,更遑論是團結合作方面的效率又比“正常人”好上多少(註69)。


也就是說,隨著奇點迫近,我們將會迎來一段過渡時期,其間實際上會出現兩種人類與文明,而且其中ㄧ者已經越來越接近普羅米修斯、取得了堪比諸神的能力。有些“地獄”劇本的擁護者堅持,人類的“煉金術-礦物”嬗變只會導致終極的馬爾薩斯噩夢,因為人們的壽命將長得超過了負荷。雷蒙德・庫茲威爾對此不予苟同,他強調GRIN科技也可以締造巨大的財富增長(註70)。但問題又來了,如此激烈的財富增長想當然最終仍會流到富人手裡,畢竟他們有最多利用新GRIN技術的機會,而這些技術的問世同時也為“分離的文明”埋下了伏筆。


然而,對於庫茲威爾和“天堂”劇本的擁護者而言,隨著作為微觀世界的人類逐漸化為宏觀世界,分離的文明這個概念正是一個相當實際的宇宙目標:


“在到達奇點後,既有生物性的人類大腦起源也有技術性的人類創造力起源的智慧,將開始促使物質和能量的飽和至頂峰。這將會通過對物質與能量的重組,好提供最佳的計算資源的方式來實現...並從地球開始向外擴散這一切。

...宇宙‘笨重’的物質與機制將得以被轉化為美妙的智能形式,這將奠定信息模式演進的第六個時期。

這便是奇點和宇宙的最終命運。”(註71)


正是在這樣的觀點下,擁護“天堂”的超人類主義者才會特別強調現代物理學的本質就是信息創造(註72),這我們會在最後一章詳談。確實,這些超人類主義者繼承了納粹的第一台數字計算機發明者康拉德・澤楚(Konrad Zuse)的觀點(註73),他最先提出了整個宇宙或許都是電腦中的數字演算法的想法(註74)。透過把宇宙視為一部“巨型細胞自動機”,一些物理學家實際上正在慢慢接受這樣一種觀點,即“明顯的模擬假象”(例如運動和時間)以及實際的物理公式本身,均可以用近乎喬姆斯基式的“細胞自動機簡單轉換”來建模,這是一種巨大的“轉換-生成文法”(transformational-generative grammar),也就是演算法(註75)。


因此,超人類主義願景的本質乃是我們要在最後一章一探究竟的物理模型,我們要從這樣的視角來洞悉這個宇宙以及那深藏不露的物理介質,而後者也是真正的煉金術形式的賢者之石的源泉。


在他們試圖利用GRIN科技來打造“煉金術礦物”人的過程中,超人類主義者所做的其實也只不過是在重新喚醒古老的煉金術何蒙庫魯茲罷了。


但是在這個煉金術揚升之梯上卻還有最後一階是很少人,甚至包括那些超人類主義者都不怎麼喜歡討論的、那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意象:原始雌雄同體,秘儀傳說和學說中的其它所有一切都是源出於此。雌雄同體似乎其實預示著未來,近年來的一些研究項目是很好的例子,比如賓夕法尼亞大學就在研究如何將雄老鼠細胞基因改造成卵細胞,好讓兩隻雄老鼠能夠成為第三隻老鼠的父母,這顯然對人類的另一個煉金術嬗變,亦即雌雄同體人具有十分醒目的含義(註76)。


正如我們將在第八與第九章看到,所有這一切老早都已被神學與詩歌界的先知所預言,這些預言往往出現在那些看似最不可能的地方。但在我們開始考慮這最後一層階梯,即令人不寒而慄的“煉金術性意味”意象之前,我們必須先總結一下截至目前為止的研究結果,如此才能將其置於適切的背景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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