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這個時代...總是更青睞象徵而非實物、複製品而非原件、幻想而非現實、表象而非本質...這是因為在今朝,幻象代表神聖,真相卻屬於褻瀆。”
——路德維希・費爾巴哈(Ludwig Feuerbach)
“人吃什麼,就成了什麼。”
——路德維希・費爾巴哈
“...(我們)正生活在一個‘基因改造食品’(Frankenfoods)、克隆、體外受精、合成聚合物、人工智慧與電腦造就的‘人工生命’大行其道的時代。”
——威廉・紐曼(William R. Newman,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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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耳墨斯主義毫無疑問對現代科學的興起有著無可估計的貢獻,以至於許多人更願意遺忘或掩飾這件事。所以相比起極少數對科學與赫耳墨斯主義史有所涉略的學者和研究者,這一事實對大多數人而言幾乎是前所未聞。
如前面幾章所述,巴別塔事件的赫耳墨斯隱喻與物理介質的“拓撲隱喻”主要涉及了三個層面:(1)物理學(2)生命或生物學(3)兩者之間的調節性原則:意識,其又表現為雌雄同體的形象。這些主題均可以被看作是赫耳墨斯主義對現代科學的影響遺留,而在我們進一步剖析人類渴望創造與改寫生命的煉金術基礎之前,很有必要得先對它們進行一番簡述。
A. 簡評現代物理學的赫耳墨斯基礎
在探討現代基因工程目標的煉金術基礎前,得首先來回顧赫耳墨斯主義對現代科學興起的影響,這將有助於揭示神秘學學說對科學的那舉足輕重卻被諱莫如深的影響。為此,我們需要來瞭解赫耳墨斯主義對哥白尼、克卜勒、牛頓和萊布尼茲都有過怎樣的啟發。
1. 哥白尼和克卜勒的赫耳墨斯主義
弗朗西絲・耶茨是鑽研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文化的學者,她在《焦達爾・布魯諾與赫耳墨斯傳統》(Giordano Bruno and the Hermetic Tradition)這本奠基之作裡仔細梳理了這些來龍去脈。誠如耶茨指出,古代神學,即prisca sapientia-太古智慧對哥白尼的影響從他本人的著作以及他對日心說宇宙的革命性闡述中皆可見端倪:
“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成書於1507-1530年間,並在1543年正式出版。哥白尼並不是憑藉魔術來得出他對地球圍繞太陽旋轉的劃時代假設,這實在該歸功於他在純數學計算上的爐火純青。他以一種沉思世界,彷彿其是上帝,或如同很多哲學家所謂的有形神之啟示的方式來向讀者介紹他的發現。簡而言之,哥白尼革命本身帶有非常濃厚的宗教意味,哥白尼甚至也援引太古智慧(雖然他不是用這個稱呼),比如畢達哥拉斯跟菲洛勞斯來支持他的地球運動假說...哥白尼接受的不是托馬斯・阿奎那,而是新柏拉圖主義的世界觀,也就是以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為代表的太古智慧...可以說,正是這種新世界觀對太陽的推崇扮演了情感上的理由,驅使哥白尼去對太陽確實是行星系統中心的假設進行數學計算;又或者他希望利用這種符合新框架主張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發現。或許這兩種解釋都對,也有可能只有其中一者為真。”(註2)
換句話說,雖然赫耳墨斯主義與哥白尼的數學計算無關(註3),但卻可能左右了他的整個假設靈感,因為哥白尼同樣援引了文藝復興時期的魔法師們最推崇的權威,亦即畢達哥拉斯、新柏拉圖主義者還有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來為自己背書。
另一位偉大的“赫耳墨斯科學家”克卜勒受赫耳墨斯主義的影響更多,不過就像哥白尼,他還是可以成功地將自己的數學與赫耳墨斯主義的數秘術分開而論:
“這位傑出的數學家發現了行星的橢圓軌道,他的觀點從總體上來說並沒有受到文藝復興思潮的多少影響。他的日心說倒是充滿了神秘背景;他對行星橢圓軌道的發現感到欣喜若狂,因為這是對天體音樂的確證;萬物有靈論在他的理論中亦有一席之地。儘管如此,克卜勒仍然非常清晰地區分了基於定量測量的真正數學與‘畢達哥拉斯’或‘赫耳墨斯’的神秘數學。”(註4)
所以這些科學家仍然深受探討宇宙本質的赫耳墨斯學說與信仰影響,但他們也都成功使那些學說轉變成了一種新的數學方法,與流傳數個世紀的數字神秘主義分道揚鑣。這對接下來兩位偉大的數學家而言更是如此,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發明了微積分,同時兩人又都深深受惠於赫耳墨斯跟煉金術學說:牛頓和萊布尼茲。
2. 牛頓
即使不排第一,艾薩克・牛頓仍無疑是世上最負盛名的科學家之一。然而,大多數人對牛頓所不瞭解的是,“科學家”充其量只是為表彰他最偉大的創見,萬有引力而賦予的尊敬標籤,但卻未必會是他真正想要被貼上的標籤。有了他的萬有引力,就不可能再懷疑哥白尼-克卜勒的日心說(註5)。之所以說這種標籤有問題的原因在於牛頓並不只是一位科學家;他實際上是一位煉金術士,甚至是魔法師:
“在他與世長辭以後,人們從他的私人圖書館找到了一百六十九本煉金術著作——這佔了他全部藏書的三分之一。事實上,從他的所有作品中都可以發現,他最全神貫注的始終是對賢者之石的追求,而且他對法國煉金術士尼古拉・弗拉梅爾(Nicolas Flamel,1330-1418)的著作著迷不已。牛頓手上的大部份煉金術論文——他蒐集了超過上萬卷,後來都在凱因斯及其他人的努力下被如數找回,它們現藏於耶路撒冷的猶太國家圖書館。由於天才的作品向來不容隨意外洩,所以它們都是用精心編寫的密碼書寫,其中有許多仍有待破解。”(註6)
上面提到的那位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因斯也承認,他與其他科學家不得不接受事實,那就是這位堪稱史上最偉大之一的科學天才原來非常沉迷於那些只能被歸類為魔法、赫耳墨斯主義、煉金術等一點也不“科學”的實踐和信仰。也就是說,從某種角度來看,現代科學毋寧就是“升級版的煉金術”。
不妨舉個例子,印第安納大學的科學史教授理查德・韋斯特爾弗(Richard Westfall)在他出版於1972年的牛頓傳記中便沒有避諱牛頓的神秘興趣,韋斯特爾弗注意到“在牛頓的思考模式中其實存在著一些長久以來被認為與現代科學思維勢不兩立的成分。”(註7)
凱因斯本人則在1946年以更圓滑的方式向英國皇家學會談到了這一點:
“牛頓不是理性時代的第一人,而是最後一位魔法師,是巴比倫人和蘇美爾人的末裔,他是帶著與那些在不到一萬年前奠定我們智識世界的人的同樣眼光審視這個有形與理智世界的最後一人。為什麼我說他是一個魔法師?這是因為他把整個宇宙以及所有蘊含於其中的事物都看作是一個謎題,是一個純粹思想可以透過某些證據、某些被上帝示下來幫助玄秘兄弟會找到某些賢者之財寶的神秘線索,來加以解讀的秘密。他相信這些線索既可以從天上的證據也可以從元素的構成中找到(這就是為什麼不應該把他當作是一位開創性的自然哲學家),但也有一些深藏在兄弟會代代相傳的論文和傳統裡面,其最初更可以追溯到巴比倫的神秘啟示。”(註8)
換句話說,除了在觀察自然這方面,現代科學家這一頭銜根本不足以概述牛頓最重要的一面。牛頓把大量的手稿和傳統納入了他所謂“有待釐清的書堆”,他認為這些東西可能摻雜了失落文明及其高科技的遺產。因此,他就是這麼“醉心於像埃及等古早文明,並斷言那些先人擁有遠遠超乎他自己那個時代人們的prisca sapientia,或曰太古智慧。”(註9)
在牛頓的例子中,這種太古智慧有一部分是源於實際的《赫耳墨斯文集》本身,也就是我們在第二章簡要介紹過的與物理介質的“拓撲隱喻”有關的那些文獻。事實證明,這部文集才是牛頓的萬有引力的根本靈感:
“牛頓會把自然定律拿來和赫耳墨斯原則進行對比這一點並不奇怪。他很積極想要將這些原則應用於物理系統。例如,他對重力的闡述就因為太過於‘神秘’(occult)而遭到很多人詬病。他把重力(引力)視為一種在一定距離內跨空間作用的力,而且其作用方式完全有賴於宇宙的本質,這便是直接照搬《赫耳墨斯文集》中關於共振與吸引力的魔法法則(牛頓曾更簡潔明瞭地宣布,‘重力就是上帝’)。重力法則呼應了啟發哥白尼的同一部作品《阿斯克勒庇俄斯》——其以截然不同的語言解釋了地球與天體彼此間作用力原理。”(註10)
牛頓本人在他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結尾也隱約透露了這種“科學赫耳墨斯主義”。他用彷彿是要喚醒新柏拉圖主義和赫耳墨斯主義學說中的世界靈魂或世界精神的語氣,勾勒出了未來科學的道路:揭開世界精神運作的法則,以及達成所有魔法師夢寐以求的願望-掌控它:
“現在,我們終於可以繼續放眼那最精妙的世界精神,它一直以來被彌漫並隱藏在所有有形的物體中;藉助世界精神的力量與行動,物體的粒子開始近距離地互相吸引,如果兩者比鄰而居則保持一致;電氣體的作用幅度更大,同時也會吸引鄰近的微粒;至於光則是被發射、反射、折射、彎曲並使物體加熱;於是所有的感覺都得以可能,動物的肢體因此可以在意志的控制下,也可以說是世界精神的振動下運動...但這些終究是無法只憑幾句話解釋的事情,何況我們也缺乏足夠的實驗來準確確定和演示世界精神的這種電性與靈活運作法則。”(註11)
這也意味著,如果牛頓闡述萬有引力的《原理》“從未被寫下,那我們的現代科技世界將無以復存。但若沒有《赫耳墨斯文集》,牛頓也永遠不會寫下《原理》。應該強調的是,牛頓並不是受到這些神秘信仰的束縛,而恰恰是因為它們才使他締造了那些偉大科學發現。”(註12)
3. 萊布尼茲
a. 萊布尼茲的普遍符號學和對通用語言的追求
如果說赫耳墨斯主義和煉金術的影響在牛頓身上尤其明顯,那麼這種影響在那個時代的另一位天才,戈特弗里德・萊布尼茲身上則更是一目瞭然,他與牛頓同樣因為獨立發明微積分著稱,同時他也提出了直到今天都還被使用的微積分符號規範。
如同牛頓,萊布尼茲亦是一位煉金術士,而且萊布尼茲晚期的作品還反映出他對玫瑰十字會的作品與學說極為熟悉,他自己的第一部重要著作《論組合的藝術》(Dissertation on the Art of Combination)從頭到尾都是在探討記憶術,他在其中承認自己深受文藝復興時期的偉大魔法師、記憶術實踐者布魯諾影響(註13)。
微積分可謂是萊布尼茲的心血結晶,不過這其實只是實現他更雄心勃勃的計劃,即普遍符號學(characteristica universalis)的第一步,這是一種能夠直接處理量化和非量化概念與思想的通用形式語言:
“...(即便)萊布尼茲無意開誠布公,他的作品顯然應該歸功於文藝復興時期的神秘哲學。甚至就連萊布尼茲的微積分系統也是從這一傳統發軔而來。這套系統是誕生自他對於化約一切的渴望,不僅僅是科學的原理與法則,而是還包括宗教與道德疑難,都要變成能以一套通用符號語言來表達:一種普適的運算方式。為了從古典與‘神秘學’版本的記憶術上構建這套符號或通用語言,萊布尼茲設想了一系列可以化約所有知識基礎的技巧。這自然需要先為所有已知的知識分門別類,這在18世紀曾是一個炙手可熱的問題。通過操作並設置不同關係下的符號,他相信這麼做可以促成新發現的誕生。
他特別把這套系統比作埃及象形文字,他與布魯諾一樣相信後者曾被應用於類似的目的...萊布尼茲甚至形容自己的普遍符號學是‘真正的卡巴拉’,一位現代風格的理性主義者絕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最終,萊布尼茲意識到數學符號是完成這項工作的最佳工具。於是他發明了微積分,這是他要邁向普遍符號學的第一步。”(註14)
說得直白些,萊布尼茲夢想的是一種形式上的明確類比運算,這就是要憑藉純形式模型,來允許人們可以通過對“純概念”的“計算”來處理各種跨學科問題(註15)。我們認為,萊布尼茲設想的乃是一種足以描述我們所謂物理介質的“拓撲隱喻”及其所有分化的通用形式語言。
B. 現代基因工程的煉金術基礎
隨著我們將目光轉向另一門從赫耳墨斯主義與煉金術那裡受益匪淺的學科——生物學——整個故事又會變得更加複雜。我們在這裡要遇見的生物學家不像牛頓、萊布尼茲、哥白尼或克卜勒那樣,被煉金術一類的書目塞滿了私人圖書館、個人著作和參考書堆。因此,這時要發現其中的煉金術影響就不僅得要從基本目標上去發掘相似性,而且還要進一步比對煉金術與生物學彼此的觸類旁通之處。
話雖如此,但我們卻十分幸運,因為煉金術和現代基因工程確實同樣抱持著那有人可能會稱之為“普羅米修斯式的野心”(註16)的對於操縱、設計甚至最終自力創造生命的渴望,這是一個被冠以“何蒙庫魯茲”(homunculus),即人造人之名的道地煉金術目標,而我們在這裡又會再一次碰見那叫人不寒而慄的雌雄同體意象。
1. 煉金術士的普羅米修斯式野心:創造與操縱何蒙庫魯茲之生命
a. 復活和虛擬永生的迷夢
我們要從一處異縣他鄉的一個幾乎沒多少人聽過的傢伙開始,他就是威尼斯的冶金學家兼炮彈製造師萬諾喬・比林古喬(Vannoccio Biringuccio,1480-1539),這個人不怎麼相信煉金術,但他也承認煉金術確實帶來了不少有用發現(註17)。儘管如此,比林古喬仍然質疑煉金術的基本原理和煉金術士的主張:
“天底下還有什麼比浪費時間學習其它技藝跟科學,而不是潛心埋首並修習這門如此實用又值得、如此否棄神聖又超自然的學問(煉金術)更愚蠢的呢?”我們可以注意到,這句話清楚地挑明了煉金術和其它學科的競爭關係。煉金術的問題在於它不但宣稱自己是眾藝之女王(Queen of the Arts),而且更是唯一“真實”的學問,因為唯有煉金術能夠掌握自然。作為對這番大放厥詞的回擊,比林古喬再次以褻瀆為由作出駁斥——要是煉金術士果真擁有生命靈藥,可以將任何他們喜歡的金屬變成黃金,那他們無異於是在宣告:“在這個上帝作為萬物創造者的瓶子裡,他們負責押送囚犯。”但這甚至還不是他們最膽大包天的放話。
除了嬗變金屬,比林古喬口中的那些煉金術士還堅持他們有辦法在燒瓶中把麵包、藥草和水果變成血肉,甚至是令朽木再次嫩綠,使之重新發芽並生出更多木材。看來比林古喬也多少知道人工生命這個煉金術宏願...他曾以如下的方式談及這件事:
“基於這個及其它許多原因,他們希望使你相信即便在女人的身體外面,也可以孕育並形成帶有血肉、骨頭和筋骨的人類或其它任何動物,然後賦予其精神和任何所需要的屬性。他們還以同樣的方式揚言可以使草木在沒有種子的情況下萌芽,又使與樹木毫無瓜葛的果實具有與天然果實完全相同的形狀、色澤、氣味跟風味。”(註18)
被比林古喬詬病的當時煉金術士的誇口其實透露了ㄧ些重要的問題,這些問題對今天的我們而言十分耳熟,畢竟我們已經習慣了“女人體外的生命”以及其它現代科學家的古怪追求,尤其是比林古喬提到那些煉金術士號稱“可以使草木在沒有種子的情況下萌芽”,就如同我們將在下一章看到,這其實就是現在農商企業擁有的“無籽種子”。
現在時代錯亂(anachronism)恰恰成了最大的問題:為什麼在那個根本還沒有我們的現代遺傳和醫學技術的時代,煉金術士卻會談論這些事情?這時我們面對的是兩種可能性:
(1)煉金術士是在毫無事實或既往歷史依據的情況下信口開河;
(2)煉金術士確實一直以來都能夠以某種方式做到這些事情,這增加了他們保存著失落的上古高等知識的可能性,也許現代遺傳學最終將會令這種知識及其企圖重見天日。的確,假如它們絲毫沒有以某種方式反映出實際的技術,那麼又該怎麼理解生命可以在“容器”或“燒瓶”裡培養的奇談怪論?
古怪的是,攸關返老還童與死裡復活的虛擬永生(virtual immortality)這個煉金術概念也能夠在現代科學中找到對照。現代遺傳技術已使研究人員能夠分毫不差地實現比林古喬口中那些煉金術士宣稱的,在正常環境“之外”培育人體——這就是試管嬰兒——而它還能被應用到一個全新的醫療領域:再生醫學,其將有可能“讓人類變得像海星和有尾目動物一樣,擁有使受損的身體部分再生的能力...”(註19)膀胱、皮膚、氣管、血管以及軟骨替代物現在都已被實驗室培育,並順利應用於治療(註20)。將來或許還能做到根據特定患者的基因來培植腎臟、心臟和其它器官,如此既能減少器官移植產生排斥反應的風險,又可以使患者免於現在最常見的苦苦等不到可供移植器官的問題。除此之外,燒傷和脊柱損傷治療似乎也是現代科技正在迎頭趕上四個世紀以前的煉金術曾經達到的高度(註21)。
b. 雌雄同體末世論
煉金術啟示錄與物質的終極嬗變
比林古喬還聲稱,他那個時代的煉金術士甚至宣稱他們能夠掌控的“不只是這個世界,而是還包括了下一個世界的所有事物。”(註22)這種天啟和末世論式的宏圖大志可以在4世紀的希臘-埃及煉金術士與諾斯底教徒,潘諾波利斯的佐西莫斯(Zosimus of Panopolis)那裡找到最為強烈的闡述——這個人同樣也是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及被掛在後者名下的作品《赫耳墨斯文集》(註23)的追隨者。
根據赫耳墨斯的說法,物質世界充滿了生氣與靈氣,但卻因為墮落而敗壞。佐西莫斯全心全意地接受這一思想,他並賦予了煉金術士強烈的宗教使命感——從罪惡中解救世界。他打算從字面上實現這一點,亦即動手清除籠罩物質的黑暗和厚重質性。通過蒸餾、淨化殘餘物及其它過程,佐西莫斯和他的同時代人希望能夠藉此清除物質中的雜質並使之氣化(pneumatic),進而達到“翻新”物質世界之目的(註24)。
換言之,煉金術在企圖實現終極物質嬗變的時候其實也是抱有自己的一套末世論,而這嬗變的高潮便是人類自身的極致煉金蛻變。
因此,透過佐西莫斯,我們對以生命本身為對象施展的煉金術有了初步一瞥,而且它據說還可以創造人工生命,亦即何蒙庫魯茲,這個形象同樣也非常現代,令人再次回想起煉金術的時代錯亂與其對後世生物科學的過分先見之明:
“在佐西莫斯的異象中...出現了一個被收容在煉金術容器裡的祭司,他正被從厚重的物質轉變成奧妙的精質(pneuma)。這可能是涉及了蒸餾的過程,因為用來形容這個容器的術語祭盤(phiale)曾在其它地方被佐西莫斯用來稱呼蒸餾器的某一部分。瓶中人的形象讓人聯想起人造生命。乍一看這個解釋似乎頗有道理,因為佐西莫斯說這位祭司變成了一個人造人——小人(little man)或何蒙庫魯茲——直接從他身上孕育而出。這個形象揭開了煉金術傳統中的一個主要圖像——在中世紀有無數插圖創作都是在描繪煉金瓶中的男人、女人和動物...的確,這個主題經常跟神聖婚姻——heiros gamos——這個煉金術過程的生物學概念合而為一,像交合這樣的結合過程被認為能夠締造化學物質,並且催生出無比光榮的賢者之石。所以,人們常常會發現有插圖是在描繪國王與王后在密封的燒瓶裡交合並分娩。與此同時,佐西莫斯的淨化和除盡儀式又呼應了一個概念,亦即必須對燒瓶中的物質進行懲罰、誅殺,好使之能以更容光煥發、煥然一新的狀態重生。不用說,這與基督教的死亡與復活神話非常契合,因此人們經常可以看到一對煉金術夫婦死後復活,有時甚至是直接變成一個雌雄同體人,而後者又會遭到殺害並重生的創作。”(註25)
然而,這種“末世雌雄同體”並不是基督教,而是屬於古代神學及物理介質的拓撲隱喻的意象,代表人類終於返回其原初的“煉金術性意味”雌雄同體狀態。
這種煉金術末世論和末日式雌雄同體又將我們引向了另一位堪稱最大名鼎鼎的煉金術士,還有他獨一無二的煉金術啟示錄劇本:
c. 帕拉塞爾蘇斯
全名菲利普斯・奧里歐勒斯・德奧弗拉斯特・博姆巴斯茨・馮・霍恩海姆的帕拉塞爾蘇斯(1493-1541)制定了一項標準,把對人工生命,即何蒙庫魯茲的創造與賢者之石一起視為煉金術最至高無上的成就(註26)。
因為帕拉塞爾蘇斯的關係,創造出雌雄同體的何蒙庫魯茲才躍升為煉金術的一大主旨,這背後似乎有更深層的原因,隨著近來他的遺體被挖掘出土,研究人員得已一窺關於他的性別的驚人真相:
“他的骨盆被發現相當寬大,這表明他是某種程度的陰陽人的可能性很高。由於他的四肢並不像經過青春期前閹割的太監那樣變得修長,所以法醫認為帕拉塞爾蘇斯應該是患有假性雌雄同體(pseudohermaphroditism)的生理男性或患有腎上腺性生殖器症候群(adrenogenital syndrome)的生理女性。在後一種情況下,胎兒的陰蒂會在發育期間持續變大從而呈現出陰莖的外觀,然後陰唇則融合在一起形成像陰囊一樣的結構——因此,有關帕拉塞爾蘇斯是閹人的記載很可能其實是基於目擊者對他的生殖器的描述。無論如何,擺在我們面前的可能性顯示帕拉塞爾蘇斯似乎既是女兒身也是男兒身。”(註27)
帕拉塞爾蘇斯可能是“雙性人”,這一點使得他對於如何創造何蒙庫魯茲的評論與寫作多了一層更有意思的背景。身兼醫生與帕拉塞爾蘇斯派煉金術士的亞當・馮・博登斯泰因(Adam von Bodenstein)在1572年“發表了一部據說是由帕拉塞爾蘇斯寫於1537年的作品”(註28),書名為《自然本質》(De natura rerum)。這本書提出了許多現代基因工程技術背景下的倫理和哲學見解,只不過它是以煉金術的方式來談論:
“所有自然之物生成的方式共分兩種,其一是不求助技藝的憑自然而生,其二則是藉助技藝——煉金術而生。不過,萬物實際上都可以說是通過腐化而從大地誕生。腐化乃是最高階的步驟,也是生成的始源,腐化的發生則有賴於溫暖的潮溼。持續保持潮溼的溫暖將導致腐化,並使一切自然之物改變它們最初的狀態和本質、力量與美德。就像腐化會把胃裡的食物都變成糞便並使其變形,所以玻璃瓶(如燒瓶)中的東西也會被腐化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註29)
這部作品在後面還提到了“審判日之火”(註30),從前後文來看這應該是指煉金術嬗變過程中的高溫。《自然本質》清楚地指出,煉金術可以實現某種煉金分娩或單性生殖:“你還必須知道,人也可以無需天生的父母而出生。也就是說,他們不必像其他孩子那般出生於女體,而是可以靠著這些技藝和老練的煉金術技巧來孕育與培養。”(註31)在燒瓶或煉金容器中進行“腐化”變形和嬗變的想法由來已久,這又令人回想起雌雄同體的意象。
有ㄧ個例子是阿拉伯煉金術士記錄的故事,有位國王苦於膝下無子,於是他諮詢煉金術士,後者表示他只需要國王提供一點他的精子即可,煉金術士接著將精子“放入容器”並展開加工,後來果真誕生了一名男嬰(註32)。《自然本質》以何蒙庫魯茲的形式介紹了同樣的東西——這又是一個原始陽性雌雄同體形象再次出現的例子——“陽剛之氣的精髓得已被蒸餾...(因為)它擺脫了陰柔的沉重物質性。”(註33)
這使我們回到了在第一章從瑪雅人那裡碰見過的主題,亦即在所謂的原始雌雄同體狀態下,人類曾以某種方式擁有更廣大的學識。《自然本質》再度複述了這個想法,因為何蒙庫魯茲是憑著“技藝”而生,故生來便繼承了“技藝”,所以不必“再向任何人學習”(註34)。由於它是被煉金術所造,“等到足夠成熟,它會對技藝產生自發且親暱地熟悉,進而通曉‘所有秘密和隱藏的事物’。”(註35)換句話說,雌雄同體的何蒙庫魯茲正是對巴別塔崩毀的煉金術逆轉,因此創造並操縱生命成了實現這個天啟式目標的必要之舉。考慮到這一點,我們現在必須更加仔細地思考那些企圖操縱與編程生命的實際技術——不管是煉金術還是科學——首先,我們該來好好琢磨帕拉塞爾蘇斯在這方面要說的話。
2. 帕拉塞爾蘇斯論何蒙庫魯茲的工程“技術”
大部份煉金術士和赫耳墨斯主義者都相信人類是微觀世界,唯獨帕拉塞爾蘇斯認為人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乃是以“地上的塵土”製成,而非被無中生有地創造出來。
正因如此,人類自身藴涵著創造的力量(註36),當然其中也包括“雌雄同體的力量”。然而,帕拉塞爾蘇斯卻以相當具象且生動的語言概述了創造何蒙庫魯茲的“手段”或“技術”。對於帕拉塞爾蘇斯而言,人類本身是一種嵌合體,既擁有屬靈的靈魂也有獸性的身體,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踏上了煉金術揚升階梯的第一步:
“人的獸性之身可以獨立於靈魂存在,甚至產生出有缺陷、無靈魂的精子。帕拉塞爾蘇斯告訴我們,正是這有缺陷、無靈魂的精子才造就了何蒙庫魯茲和怪物:因為他們都沒有靈魂。但這也能夠以不同的方式作用。首先,一個男人一旦有了慾望,精子就會從他體內產生。他在這時尚有選擇的餘地;他可以決定是要展露慾望,讓精液噴發出來,又或者是將其保留在體內,使之在裡面腐朽。若他允許精液從他的身體流出,它一旦落到消化器上面——也就是充當孵化器的溫暖潮溼物體,這種‘被污染的精子’就會在‘消化’時孕育出怪物跟何蒙庫魯茲。”(註37)
帕拉塞爾蘇斯把這個結果稱為“姦生”(Sodomitic birth),他認為正是因為這種煉金術技術擁有製造何蒙庫魯茲的可能性,所以教會才要出手禁止(註38)。
然而,《自然本質》卻把這種做法奉為美德。其中提到應該在適當的溫度下讓燒瓶孵育,然後“從雌性那裡分離出雄性種子,從而孵育出透明、幾乎沒有身體的何蒙庫魯茲。透過這種方式,人工技藝就可以製造不受正常女性的物質性分娩影響的實體,從而超越自然本身的侷限。”(註39)
現在有很多問題需要考慮,首當其衝的是《自然本質》的作者身份,大多數學者都懷疑它是否真的是帕拉塞爾蘇斯所作,因為在確定是出自他手的作品裡,這位偉大的煉金術士對“姦生”抱持著完全否定的態度。在這裡我們面臨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帕拉塞爾蘇斯或許確實編寫了《自然本質》,而他選擇在其它作品中步步為營,只有這部在他死後出版的作品才揭示了他真正的想法。
不論《自然本質》是否反映了帕拉塞爾蘇斯的真實想法,它都的確代表了一種煉金術觀點。有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注意:
(1)何蒙庫魯茲從本質上而言屬於雌雄同體,卻又是單獨雄性種子的產物,它因而被認為是對自然的完美體現;
(2)產生它的技術手段至少從描述上很像是在培養組織物,所以才會說讓燒瓶在適當的溫度下孵育。這就是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煉金術版本的試管嬰兒。
這樣的產物也被視為“人類技術的巔峰之作”(註40)。對這些煉金術士來說,實現“雄性單性生殖”是最崇高的目標,因為它被認為是一種逃脫物質世界、重登拓撲下降之梯好邁向更高層次的雌雄同體人類的方法(註41)。簡而言之,這可以說是一種末世論願望。但問題又來了,為什麼這種“雌雄同體”總是一再被形容為陽性,而不是陰性雌雄同體?這得要輪到下一章娓娓道來。
C. 迄今為止的結論
至此,我們最好先暫時停下來回顧一路以來發現的所有內容,若不勤溫故,就不容易理解現代科學和基因工程目標的煉金術本質。雌雄同體的形象象徵著各種特徵的融合,不僅僅是性別,它更是重攀人之墮落的隱喻之梯的象徵,所以這暗示了四種融合:(1)動物和人類(2)蔬菜,或植物和人類(3)礦物,或機器和人類(4)實質意義上的雌雄同體。
煉金術的目的便是要把對人這個微觀世界的嬗變從理論付諸現實,而這就需要藉助“技藝”來實現融合,亦即透過技術性手段來從字面意義上地將人與動物、植物和礦物王國“拼湊”或兼容在一起。這時我們可以來回顧一下威尼斯炮彈製造家兼冶金學家比林古喬記錄的煉金術士的兩大主張:
(1)“透過在燒瓶中進行人工消化”來把“麵包、藥草和水果”,這指的是植物或“蔬菜”王國,“轉變”成血肉(p.105);
(2)利用煉金術技藝來“使草木在沒有種子的情況下萌芽”(p.108)。
如同我們將在下一章發現,第二點提到的無籽種子實際上就是現在農商企業最想要實現的目標。現在我們要側重的是第一點,這種煉金術技藝暗示了植物與人類特徵的融合,同時也透露了融合人類與其它動物的可能。確實,鑒於有所謂人類是微觀世界的學說,還有煉金術手段為的是要將學說付諸現實,我們顯然不應該過於驚訝現代基因工程正在一步步實現這樣的“增強”或“完善自然”,據而創造出“半獸人”或者用我們更喜歡的方式來說就是煉金人。現在讓我們把重點放在這裡。
D. 嵌合體:煉金人、法律與社會工程學
我們已經來到了重頭戲——人類與動物的煉金術融合——在此我們要對邁向巴別塔之始源事件的煉金術“重升”過程再做一番思考。因此,我們現在要陳述的論點將會貫穿全書其餘各章,包括下一環節:所有旨在改造或再造人類的技術和手段實際上都是一種煉金術,這也是社會工程學的煉金術依據。
換言之,通過實現“雌雄同體融合”以及由此帶來的意識轉變,現代科學技術所要做的其實無非就是將煉金術這門“偽科學”貫徹到極致,因為兩者抱持的根本都是相同的目標。同樣需要注意的是,我們在這裡列舉的僅僅是數以千計可以從網路上找到的例子裡的冰山一角,所有這些例子都很能說明問題。
以下這段《國家地理新聞》(National Geographic News)的報導可以說是透露了動物與人類融合的第一層含義:
“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的中國科學家在2003年成功完成了人類細胞與兔卵的混合實驗,這些胚胎估計可以算是史上第一個人類-動物嵌合體。在科學家銷毀胚胎以收穫牠們的幹細胞前,牠們曾確實在培養皿中發育了幾天。
明尼蘇達州梅奧診所(Mayo Clinic)的研究人員也在去年製造出了體內流淌人類血液的豬,加州的史丹佛大學則可能會在今年晚些時候進行實驗,嘗試創造具有人腦的老鼠。
科學家認為,讓動物越像人類,牠們就越適合成為測試藥物或將來可能的‘備用器官’,例如移植到人類體內的肝臟的研究樣本。”(註42)
在這個節骨眼上,《國家地理新聞》的這篇文章提出了一個我們將在稍後回答的重要問題:“牠要演變到什麼程度才能夠被算作是人類?如果可能的話,牠理應享有多少權利?”(註43)請注意,文章在這裡蓄意插入了模棱兩可的道德含義,因為如果將這樣的生物定義為人類,那麼他理所當然應該享有完整人權。也就是說,法理學基礎已經正在為將來的認知變革預作準備,好配合那將重新定義何為人類的戲劇性煉金術社會工程計劃。
不過這個話題還是放到後面再來詳談。我們目前仍只須專注在煉金術遺傳工程師已經完成的那些嵌合體實驗和假說即可。現在讓我們來考慮這些技術的另一層含義:
且讓我們以一項引起不少關注的實驗為例,有人(大衛・馬格努斯〔David Magnus〕)聲稱基因工程老鼠可以產生人類精子和卵子,如果接著再將它們拿來進行體外受精,如此一來便會生出一個雙親是一對老鼠的小孩(註44)。
這樣的後代是不是應該被當作是人類,畢竟他的遺傳因子主要屬於人類,或者他會因自身的基因組中存在一定數量的“老鼠”基因而變得不像人類?那麼像史丹佛大學的歐文・魏斯曼(Irv Weissman)考慮要利用基因工程來讓老鼠擁有100%的人類大腦又該怎麼說呢?“這是可以做到的,他說,這只需要將人類神經元注入胚胎老鼠的大腦。這隻老鼠會在實際出生之前被殺死並解剖,好查看牠是否已經形成人類大腦結構。如果確實如此,那麼他就可以進一步尋找是否還有任何人類認知行為的蛛絲馬跡。”(註45)
可是,如果這樣的“煉金鼠”或“人鼠”真的具有“人類認知行為的蛛絲馬跡”,這是否代表牠們也可能會產生類人類的“自我”、情感和感覺或是任何類似的東西?假若如此,牠們是否應該受到某種權利保護或承認,以防止牠們隨意地被科學的名義賜死?但反過來說,鑒於其對環境的影響,允許這些生物繁衍生息究竟是否安全或明智——這些“人鼠”又應不應該被獲准走入人群之中(註46)?畢竟有誰會想要在他們的家裡跟擁有人類智慧的老鼠上演某種奇怪的“囓齒動物大戰”?
事情還不止如此。前面提到擁有人腦的老鼠和擁有人血的豬都已經備齊,但這還不是結束。內華達州那邊已經製造出了“肝臟和心臟大部份屬於人類的綿羊”(注意大部份屬於人類這個字眼又是多麼模棱兩可),牠的肝臟可以生產正常人類肝臟應有的所有化合物(註47),其它報導還指出人類胚胎,甚至是人類-動物嵌合體胚胎都已成功被克隆(註48),然後更出現了具有人類免疫系統的老鼠(註49)。
還記得明尼蘇達州奧梅診所的那些豬嗎?嗯,原本正常的演化變異過程似乎出了點問題,因為整個情況已不再是“豬血與人血細胞被一起掃走,而是其中一些細胞發生了相容,形成了混合體。”(註50)這是相當重要的一點,具有深遠的法律意義,這我們會在下一章再做探討。
到了這一步我們應該先緩一緩,好從古代知識與神話那裡尋找必要的背景,這樣才能更好瞭解如今深受基因科學歡迎的嵌合體實驗。約瑟夫寫過很多本書介紹人類在遠古時代被“諸神”基因改造成奴隸種族的事實,但那些神其實恐怕也是人屬的一份子,意思就是他們很可能是我們的“基因遠親”(註51)。威斯康星大學的哲學兼生物學教授羅伯特・斯特雷弗(Robert Streiffer)曾提出創造“具有語言與學習能力的人類-黑猩猩嵌合體——有人可能會稱之為‘猩猩人’(humanzee)。”的可能性(註52)。這種嵌合體奴隸種族——猩猩人——將會從事“勞累或危險的工作”來服侍他們的“諸神”(註53),而這些“諸神”同時也是他們的基因遠親!《猩球崛起》(The Planet of the Apes)的故事看來距離成真已不遠矣。
話又說回來,人腦老鼠的哪些行為可以算是“具有人類認知行為的蛛絲馬跡”?答案還真是十分叫人毛骨悚然:
“嵌合體作為研究工具的潛力從大約十年前就已十分清楚,今天在蒙特利爾的麥吉爾大學任職的埃文・巴拉班(Evan Balaban)在那時主持了一系列聳人聽聞的實驗。巴拉班取出了發育中的鵪鶉的一部分腦子,並將它移植到雞的腦袋中。
結果雞居然表現出了鵪鶉特有的顫音和頭部顫動,這證明被移植的那部分大腦包含了鵪鶉的神經迴路,它還以驚人的例證證實了複雜行為可以被跨物種轉移。”(註54)
我們提出這些例子是為了說明企圖在動物-人類的層面創造“雌雄同體融合”的煉金術與赫耳墨斯主義議程不但確有其事、十分穩健且順利地在進行著,而且這些融合還透露了這種煉金術的第二重作用,作用在人類的社會環境和意識層面。畢竟,掀起意識轉變本來就是煉金術最重要的目標之一。
但是,這種“煉金術動物”是如何能夠改變人類的意識呢?我們相信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非常簡單,最適合用來說明的就是它直接影響的社會後果:法律與法學。究竟“半獸人”該擁有多少人類遺傳物質,才能夠被接納為人類而非動物呢?此外,牠(或他,或她)是不是也該享有法律權利?一個具有80%人類基因跟20%動物基因的生物是否應該比“完全”的人類享有更少權利,畢竟牠也不是百分百的人類?如果遺傳學迫使我們得要區分一個生物身上的種族成分,那麼它實際上就是在重蹈美國最高法院過去以《史考特訴山福特案》(Dred Scot)判決黑人是“五分之三的人類”的覆轍。結果在過去顯得荒謬的事情,卻又在現在通過基因煉金術以更直接且坦率的方式呈現了出來:這些基因嵌合體最終會不會導致人類的社會環境與文化出現類似的等級劃分或法律意義上的“權利定義”?我們不妨重溫一下珀西・雪萊(是的,我們說的是珀西而非瑪麗・雪萊,這一點我們會在第九章詳述)在《科學怪人》中所說的話:“解剖室和屠宰場為我提供了不少可用之材,我的人性時常對我的工作產生反感,可是與此同時我的渴求卻有增無減,於是我的工作終於漸漸步入尾聲。”(註55)
不只是這些嵌合體本身,正如雪萊在《科學怪人》中所強調,牠們的繁衍也挑起了這些問題,再一次地這根本不是現代科學,而是屬於中世紀煉金術的爭論:
“在煉金術燒瓶中創造何蒙庫魯茲或微型人類,是中世紀的阿拉伯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有可能利用這種孵育方式來改變孩子的性別嗎?憑什麼不能以此打造出一個智力非凡、不受正常性別拘束的後代?何蒙庫魯茲的體液是否可以被用作治療危險疾病的方法?我們不是早就也聽過人工性別篩選、產前生物性狀改變以及將胎兒組織用於醫療目的等種種這些爭議了嗎?”(註56)
一個經過煉金術手段產生、沒有正常性別的人類,到底還能不能算是人類呢?
我們在本章的前面已經看到,利用男性的精子實現“單性生殖”是一個很實際的天啟式煉金術目標。因此,創造出只有父親的人類——亦即雄性單性生殖,其如我們所見是煉金術的明確目標——確實不是毫無可行性,而這也引起了何蒙庫魯茲的問題:這樣的生物還可以被看作是人類嗎?假如不是的話,那既然我們以出生的方式來定義何謂人類或“人之本質”,三大耶和華教又憑什麼接受亞當和夏娃是人類,即使他們完全不是以人類正常的方式誕生?
諸如此類的問題在在說明,基因工程在很大程度上其實也是社會工程,它亦因此同時代表了人類意識與文化的煉金術嬗變。
然而,其背後尚有另一層含義。根據美國專利法,一項發明必須滿足四項條件才能夠獲得專利權:
(1)它必須具有原創性,即不能在以前就發表或獲得專利過,也不能與以前的發明太相似;
(2)它不能了無新意,這就是說你不可以只是把石頭包裹在襪子裡,然後說這是“無磨損”門檔要申請專利;
(3)它需要具備清晰可證的功能,以我們所見到的嵌合體生命為例,牠們都被涵蓋在特定的研究用途之內,像是以擁有人類免疫系統的嵌合體生物來進行免疫系統研究,或是以具有人類神經結構的生物來研究人類認知或精神障礙;
(4)它必須要有用,意思就是該專利應該像食譜一樣有非常明白的技術介紹,讓任何人都可以再造(註57)。
根據這些標準,即使是擁有99%人類基因與1%動物基因(反之亦然)的動物-人類嵌合體也將成為專利權與知識財產權的行使對象...這不禁令人回想起古美索不達米亞和中美洲神話中人類被諸神改造成奴隸的故事。
如果這似乎略顯牽強,或是基因魔法師背後的權力慾望彷彿很遙不可及,那麼請做好心理準備,因為接下來我們就要邁入這個“雌雄同體象徵主義”的下一階段,那就是人類與植物的煉金術婚禮、農商企業的煉金術“無籽種子”、銀行家以及實質等同(substantial equivalence)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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