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2日 星期三

輪迴:必然之輪(4)佛陀的前世


根據佛教教義,達到佛教最高境界的人就可以憶起前世。佛陀曾以自己的前世為例子來向他的弟子們解釋重生的教誨。佛陀的五百五十次化身在與他相關的文獻中均有被提及。


相傳在超過十萬年前的印度曾有一位博學多聞又古道熱腸的婆羅門,他的名字叫做善慧佛(Sumedha)。這位睿智的聖者一直在苦思重生的奧祕,他把往後的生活都奉獻給了追求能夠使人從必然之輪解脫的智慧。想著想著,善慧佛不由得有感而發:“我何不現在就擺脫一切惡事,進入涅槃呢?但我不應該只是為了自己才這麼做;我應當成為真正的知者,以教誨之船幫助芸芸眾生翻越重生之海,安然抵達遙遠的彼岸。”


為了讓眾生都能擺脫重生法則的束縛,他決定化身為佛陀繼續幫助世人。他不僅採用過人類的模樣,他也曾化身成天人(deva)、動物甚至是一棵樹。因此,可以這麼說:“哪怕是一粒土,也不曾被為眾生豁出生命的佛陀所遺漏。”


在爪哇省中部被火山環繞的山谷中,矗立佛教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寺廟之一,婆羅浮屠(Bora Budur)。這座偉大的建築大致上呈金字塔形,每一邊的長度都超過五百英尺,中塔的高度更超過一百五十英尺。這座龐然大物的長廊裝飾著精美無比的雕刻,這些浮雕描繪了佛陀的不同前世。


在遙遠的某一世,他被描繪成一隻正背著遇難的船員抵達岸邊的烏龜。許多這些場景顯然都只是神話,僅僅代表了古時候的那些爪哇雕刻師有多麼虔誠,但他們並沒有忘記理智。真正的重點在於,佛陀總是在幫助或教導他的同胞。


根據本生(Jataka)傳說故事,佛陀在過去曾經化身成一頭屬於皇室的大象。他大方地鋸掉自己美麗的象牙好安撫一位善嫉的女子。後來她轉世成為佛陀的門徒,並擠身聖徒之列。


佛陀在成佛前的最後一次化身是國王毘輸安呾囉(Vessantara),他的美德在本生中有很好的記載。經過多年的勵精圖治,以虔誠與慷慨為人稱頌的國王終於辭世,這位成佛的候選人先到兜率淨土(Tushita)休息了一陣子,等待最後一次重生到來。


隨著佛陀年事漸高,他也逐漸開始力不從心,但他的弟子們都不明白為什麼像他這麼偉大、這麼睿智的人卻無法繼續堅持下去完成他的事業。他是如此的或不可缺,以至於根本無人可以取代他的地位。鳥兒會停留在他的肩上,森林中的野獸也會聚集過來聆聽他的講話。憑什麼一個如此有德行、充滿智慧且一舉一動都透露著高貴與溫柔的人,到頭來卻還是得離開眾人的身邊呢?


這位大師於是召集眾人,並告訴他們除非最終達到涅槃,否則沒有人可以逃脫生死規律。無論是善人還是惡人都難逃一死。智慧不會賦予肉體不朽,因為它增進的對象是意識,這會使人領悟耐心與豁達。他繼續解釋說,此生是他最後一次投胎轉世,因為他已經實現了自己的使命;他恪守了誓言。久遠以前的業力洪流,那些過去化身的殘餘都混合在他現在的身軀之中,而他會與它們堅持到底。


佛陀在為門徒解惑的時候也不忘提醒他們,他自己並不總是一個賢明之人。他也曾經有過許多自私自利、毫無開悟的前世,但現在他已經解決了過去的錯誤。因此,即使如今他距離涅槃僅剩一步之遙,但他還是得遵從生死規律;他必須親身體驗痛苦與謙卑,如此一來才能改正過錯,並在最後迎向解脫。


迦夕曼陀羅(Kshemendra)的《譬喻經》(Kalpalata)記載了他說的這些話,他把自己前世的情形與累積下了怎樣的業障都告訴了他們。他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世叫做薩瓦塔(Sarvata),當時他貪得無厭,甚至不惜為了遺產動手殺害他的繼兄弟。他告訴門徒說:“我這輩子仍然承擔著這前世留下的罪孽,它就猶如是我最後的遺物。”


佛陀的另一世是一位名叫阿塞塔(Arthadata)的商人,他擁有一艘滿載貨品的船。結果另一位經商失敗的商人出於嫉妒,企圖破壞阿塞塔的船。無奈之下,阿塞塔只好殺了他。


他還有一世是查帕拉卡(Chapalaka),一個不怎麼講規矩的男孩。有天一位聖人來到村裡,這個男孩竟無禮地打掉老人手中的乞討碗,接著還譏諷他一番。據佛陀解釋,這就是他那天去化緣卻帶著空碗而歸的原因。


再來一世他又化作巴拉多迦(Bharadvaja),他在那一世有一個已經成為羅漢(阿羅漢)的兄弟。這位羅漢為人和藹又智慧,所以人們都喜愛且祝福他。巴拉多迦非常嫉妒他兄弟的名聲,於是他編造了一樁醜聞來中傷他,詆毀了他的美名。據佛陀說,他現在也還在為這件事受罰;由於巴拉多迦的那一世,所以他在今生特別容易受到那些對這個法則一竅不通的人造謠中傷。


他在身為姆利納拉(Mrinala)的另一世是一個品性頑劣的人,最後更是落得被公開處死的下場。他還有一世是公開煽動人們反對羅漢的婆羅門。他作為烏塔拉(Uttara)的時候則總是醜聞纏身。他的另一世蒂克塔木哈(Tiktamukha)是一名醫生,他因為人家付不出錢,便撒手任由對方的孩子死去。


在娓娓道來自己的各個前世後,他總結說:“雖然我現在是一個完美無瑕的三菩提(Sambuddha),但我依然得麻煩纏身。我的身體如今要因為我過去幾世的惡行受罪。”《譬喻經》最後帶到了結尾:“所有聽見這位可敬聖人的這番話的托缽僧才終於明白,因果報應是何其屢試不爽。”


在這部作品中沒有任何地方顯示它記載的前世故事是純粹寓言性的。佛陀批判了自己前世的自私和各種不是。大多數的佛教教派都認為這些故事就是字面上的含義,公元前250年的宗教會議也為它頒佈了正式的認可。


應該指出的是,許多佛教教派在問題的詮釋上有大有分歧,這些教派都是當初抱持不同觀點的聖人互相開創,但除了禪宗之外,它們對最基本的原則通常都還是有默契。


禪宗是由菩提達摩所創,他曾從那爛陀寺一路遠行至中國。禪宗後來傳入日本,在那裡建有很多佛寺,同時它也深受武士階級歡迎。


這個教派以否認輪迴聞名,它甚至連歷史上的佛陀都可以否定。對他們來說,佛陀僅是開悟的象徵,而非實際有這麼一個人。根據禪宗信仰,佛陀對他自己的前世的描述純屬寓言性質,應從形而上的角度去理解。佛陀本身是隨處可見的普世啟蒙原則的化身;這個原則有各式各樣的體現。因此,任何人的史實都可以被當作佛陀的故事,過去存在過的眾生也都可以被看作是佛陀。


這時很有必要得來比較一下東方和西方是如何看待存在這個概念,尤其是重生這件事。佛教不相信超人,在它的哲學中沒有留給個人追求永恆進步的餘地,而且人類的目標不應該是獲得永生,而是消融(absorption)自身。


從柏拉圖至今,西方則專注於實現個人的永生。它期待靈性的成長將會創造出聖人,進而最終成就神性。個人雖然會持續進步,但終歸還是個人。他會一步步演變成各種更為優越的形式,變得像神一樣。


在東方,是永恆在透過人不斷演進,一旦個人能夠破除無知,那麼他也就破除了自身的存在。個人對自己確實存在的一廂情願純粹是一種一言難盡的無知,根本沒有不朽的自我,“我”本身就是一個幻象。


儘管這兩種流派都同樣是起源於偉大的雅利安智慧傳統,但它們最後分道揚鑣,開創了東方與西方這兩個偉大的文明。西方的流派視輪迴為拓展自身的手段,東方的流派則視輪迴為消解自身的手段。


然而,由於東方與西方在現代產生了交會,混亂也隨之發生。這種混亂導致了一些折衷說法的產生,縱然是情有可原,但仍叫人感到遺憾。這種折衷在西方起碼可以追溯到基督教時代的最初世紀,當時律法與信仰正在爭奪對人類思想的主導地位。我們可以用比較簡單且現代的方式來陳述那時的問題:在一個受不變之法所統治的世界中,寬恕罪孽的教義又有何意義?新的律法是否毀壞了舊的律法?普世的律法是否可以依照人類的需要、人類的信仰或人類的期望被改變或修改?信仰的意念經常會使得人們去接受明明不可調和的教義。


東方在這方面也有該苛責之處。佛陀明確的哲學不可知論對一般人來說過於苛刻。人們想要的是希望。他們渴望有咒語能夠洗滌他們過去的行為。適合聆聽佛法的是羅漢;那些想要踏上此道的人必須放棄這個世界,並將自己全心全意奉獻給涅槃。對於其他人來說,這樣的學說實在顯得有些殘忍、無情。人們必須自食其力,他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看是要成功還是失足都取決於自己,沒有會接受祈禱的神,沒有任何會助他一臂之力的神明,只有因與果,只有真正應該做的事。沒有渲染、沒有祭壇精美的神殿、沒有節日也沒有慶祝,更沒有聖水可以洗淨罪孽,只有要償付的責任,以及在業的重負下勇往直前。


這也難怪佛陀原本十分簡潔的福音會立刻遭到歪曲。他的不可知論最終反而催生出了無數神祇,那些只想要輕鬆得道的人選擇別過佛法,倒向了祭司。古舊的佛教已經完全消失殆盡;人的心神終究還是無法領會這簡單的真理。


西方這邊的情況又有所不同。在異教神秘學派衰落之後,哲學曾一度消亡了幾個時間;那時除了對無形事物的盲目信仰之外,別無他物。因此,輪迴法則作為一種哲學,ㄧ種給予既存事物正當性的理由傳入西方。那些接受它的人積極地將它納入各自的信條和教義,結果使得重生這個概念在西方變得不再是為了達到涅槃,而是要成為超人。我們都傾向於相信我們願意相信的事物,那些渴求長生不老的人自然也會想要相信不朽有其可能。


亞洲的輪迴與業力法則和某些基督教神秘教派的教誨大致相同,兩者的分別幾乎只有該以什麼方式達到目的。


如果說東方抱持的願望要比西方更為成熟和平穩,那也許是因為東方畢竟有更淵源流長的歷史。有太多信仰先後在亞洲來來去去,它已對長生不老的美夢感到厭倦。對一個真正歷經過大風大浪的人而言,長壽可以說是什麼也不是;至於對一個經歷過太多風雨、太多苦楚且早已隨著歲月變得圓滑的世界來說,對延年益壽鍾情不已的我們西方人簡直就像是青春期的娃兒。東方是一個偉大的文明,而我們仍然生活在洞穴裡頭。但早在歐洲變得文明開化以前,東方就已經迎來了頹廢的命運。它已活出了自己的氣數,也見夠了愚蠢,自然可以容忍一個還有待學習的新世界。如今的世上已不再有東方聖人,因為他放眼的是寰宇與寧靜;聖人知道,等到有朝一日我們的文化漸漸老去、疲憊不堪,厭倦了既往的生活時,我們也會開始夢想同樣的事物。身穿番紅袍子的佛教羅漢一點也不稀罕我們夢寐以求的那些東西,他既不追求財富,也不奢望權力,更不想要榮譽。他渴望的只有涅槃,那他才是他一直以來苦苦盼望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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