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6日 星期四

超人類主義:煉金術議程魔法書(2)原始介質的拓撲隱喻和革命性反轉:“創始事件”、人類的四階段墮落與三大耶和華教


“上帝是有限靈魂從一切受造物中轉向、回歸永恆完美狀態的揚升過程中‘力爭向上’的目標,因為只有在那裡才能夠找到最終的安寧。”

——亞瑟・洛夫喬伊(Arthur O. Lovejoy,註1)


“作為描述與分類古代宗教的工具,ㄧ(unity)與多(plurality)之間的對立根本毫無意義。”

——揚・阿斯曼(Jan Assmann,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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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古老的神話與傳統中,巴別塔事件往往是被置之在一個更廣闊的背景之下,其中人類的誕生被隱喻性地比擬為下墜的過程,是從較高地位落入較低地位的“墮落”。回頭說來,這個較高的地位則是太初虛無、統一體(Unity)或祂(Himself)的象徵,如同我們稍後會看到——一切受造物都是從它身上經過無窮無盡的分化衍生而出。


有的人也許會像當代學術界或那些有組織的一神教,堅持這個出現在諸多神話和寓言中的隱喻僅僅是古時候不那麼複雜且早已過時的世界觀留下的遺物。又或者,也或許有人會跟我們一樣,以合理的推論與大膽的揣測為據,懷疑它可能其實是上古先進文化的遺產,這個文化在科學領域的成就起碼可與我們平起平坐,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從這個角度來切入,對包含或拒斥這個隱喻的那些古代神話與文本進行的詮釋就會發生深刻的變化。


A. 隱喻與創始事件,或曰原始分化


1. 隱喻及其文化表現形式


但這個關於原始介質的拓撲隱喻到底是什麼?


在世界各地有各式各樣的意象與稱呼都旨在表達這個原始虛無和它的初次分化,但正如我們將在這裡及隨後的章節看到的那樣,這其中其實還包含了一個關於物理介質本身的複雜物理隱喻,我們稱之為“介質拓撲隱喻”。


為了便於理解,我們需要先來進行一個簡單的“思想實驗”,它已被很多企圖闡述這個概念的先人一再演繹過,這裡我們要借用新柏拉圖主義者楊布里科斯的例子,他以“單子”來表示原始虛無:


“單子是數(number)的非空間(non-spatial)源頭...萬物都是由單子構成,因為它包含了一切可能性,即便它們並非實體的存在,但單子所代表的原則仍舊被蘊含在眾數之中...”(註3)


請注意,就隱喻而言,原始統一體“包含”了所有可能性,這是一種我們在後幾章就會發現幾乎與當代思想毫無分別的物理概念。


但為什麼要把這個隱喻稱作“拓撲”隱喻呢?為何一定要動輒更高維度的數學語言?要回答這些問題,就有必要來重述我們在其它地方討論過的與印度教有關的內容。


“創始事件”意味著最初還未分化的虛無開始創造出最早的“某物”,這可以透過我們的“思想實驗”來更好地理解。如同前面一樣,現在先想像一片虛無之海,它的每個“方向”都可以延伸至無邊無界,不過對於本身就是什麼都沒有的一片虛無之海來說,方向的概念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要談論這種虛無,就只能使用類比的方式。


在那裡沒有任何事情“正在發生”,或者用更確切的方式來說是“無事無物”(Nothing is Happening)。由於無事發生,所以那兒沒有時間,因為沒有任何變化;所有的一切都毫無區別(Sameness);一切都是虛無。


時間在那時可以說是根本不存在。畢竟時間不過是一種度量物體在空間裡的位置變化的標準,任何科學家、神秘主義者甚至是神經病都知道,在太初的空間中什麼都不存在(註4,事實上,就是連“空間”都稱不上是存在,因為依照愛因斯坦的觀點,若要有空間則必然會牽涉造成曲率的物體)。


雖然最初沒有物質、空間和時間,但必須發生ㄧ些什麼才能夠讓一切開始。換言之,在事物誕生之前必定發生過ㄧ些事情。


由於初始之時只有虛無,因此可以肯定地說,起初發生的事ㄧ定與我們現在用物理定律去描述的各種事情有很大不同。


或許可以說,最初發生的事在某種程度上應該更接近於心靈而非物理事件?(註5)


事實上,正是這種原始統一體——絕對者、獨一神、宇宙的偉大建築師、原始雌雄同體,不管怎麼稱呼都好——以及創始事件或原始分化,長年來始終令神秘主義者、形上學家,甚至還包括我們會在後面幾章見到的理論物學家都感到困擾不已,數千年來人類對這件事的苦心思考可謂是從未停歇。


a. 印度教:(1)三位一體的毗濕奴


我們在上一本書《眾神的網格》裡已經介紹了這個隱喻的各種不同版本,無論是在印度人、瑪雅人還是埃及人的宇宙論中都可以發現它的身影。在接下來幾節中,我們將廣泛引用我們先前的陳述,為了徹底弄明白這個隱喻是如何運作,對這些細節的瞭解是至關重要的。不過,我們還要加上其它來自新柏拉圖主義和赫耳墨斯主義傳統的材料,這對西方讀者來說想必會比較熟悉。現在來說說印度人的版本,我們將從《蓮花往世書》(Padama Purana)的內容開始:


“起初,大毗濕奴欲創世,遂親身一分為三:是為創造者、保護者、毀滅者。至高之靈從右身生梵天以創世,從左身生毗濕奴以護世,從中身生出濕婆以滅世。有民敬拜梵天,亦有民敬拜毗濕奴或濕婆;然,毗濕奴即乃創造者、保護者、毀滅者之三位一體:故三者殊為一體。”(註6)


接下來我們指出:


“請注意,無論是在埃及還是印度版的這種‘原始三位一體-雌雄同體狂喜’中,我們要處理的都不是任何神學啟示的概念。”


我們真正要著眼的是其中關於物理介質本身的‘拓撲隱喻’,我曾在《吉薩死星:毀滅》(The Giza Death Star Destroyed) 第九章的附錄(註7)和《賢者之石》(The Philosophers’ Stone,註8)中對此有所討論,因此很是該來回顧一下當時我對於這種‘三位一體’是如何從物理介質的信息創造(information-creating)過程中湧現的觀點,很多古代傳統都對此有所提及,這裡我們要舉的例子是新柏拉圖主義跟赫耳墨斯主義。


為了理解被古人用來談論這種拓撲隱喻的宗教和形上學意象——在對它進行解碼之前——我們得要先來嘗試一個‘思想實驗’。現在請想像一個絕對未分化的‘某物’,新柏拉圖主義者會將這‘某物’稱作‘純粹’(απλωτης)。注意,從物理學和印度教的角度來說,我們正在面對的對象其實就是‘虛無’,因為它沒有任何可以辨識的區別或特徵。


現在繼續想像這個虛無被‘括號’,於是從原本的虛無中分離出了另一片同樣虛無的‘區域’(毗濕奴的創生比喻)。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就得到了三件事物,它們每一件都是‘分化的虛無’:


(1)‘括號內’的虛無;

(2)其餘的虛無;

(3)兩者相接的‘表面’。


該注意的是,從純粹的物理學角度來看,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並沒有時間,因為時間的存在有賴於測量差異化事物彼此的相對位置變化。這些“虛無區域”和它們相接的表面既可以說是身處於永恆也身處於同一刻,於是某種“時間”就隨著分化的出現產生了。


簡而言之,從不可量化的‘虛無’,信息(information)開始跟著‘括號’或‘分化’過程出現,其中就包括了數字的概念。因此,在古代的觀點中,數字並不是抽象之物,反而承載著隱喻物理媒介的功能(註9)。


現在讓我們從數學上來設想這三個分化的虛無,以便進一步理解拓撲隱喻。有一個十分完美的符號很適合用來表示‘虛無’,那就是空集合∅,它並不包含任何‘事物’或‘成員’。再來我們用∅E來表示原始虛無。相接表面在這裡以偏導數符號∂來代表,畢竟無論它是什麼東西或是虛無的‘表面’,它都可以被算是一種‘偏導數’。如此,我們可以這麼劃分這三個符號:


(1)‘括號內’的虛無,即∅A-E;

(2)其餘的虛無,即∅E-A,

(3)兩者相接的表面,即∂∅A-E|E-A。


務必要留意,這三個‘虛無’仍然是什麼都沒有,但現在它們已經獲得了信息,所以可以區分彼此。再來還要注意:它們之間的關係本質上是類比的,因為其中每一者都帶著來自原始未分化虛無的痕跡;換句話說,它們都仍然保有∅。不管‘括號’或‘分化’多少遍,這一點都不會改變。這意味著,在這種古老的宇宙論中,一切都和另一切有關聯,因為它們最初都是經過無數次‘分化’而自虛無中誕生。正是這一事實構成了古代文明實踐的交感巫術(sympathetic magic*)的基礎,鑒於這些古代宇宙論所暗示的物理媒介的類比本質,用純粹的物理學術語來講,意思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其它一切的耦合諧振子(註10)。最後,我們可以發現這些描述與印度教的說法有多麼吻合,後者宣稱這個世界的誕生實際上是一種幻象,是出自分化了的虛無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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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英國人類學家詹姆斯・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定義的一種巫術形式,如典型的相信可以使用脫離人體的指甲、頭髮來施法等的魔法皆屬此類——譯註



現在讓我們在古代文本和宇宙論中繼續探索這個拓撲隱喻的下一步。對於我們在這裡提到的數學隱喻,何以這個空集合現在出現了作為成員的函數但卻不會破壞它的‘空無’其實很簡單,因為函數不是‘事物’或‘對象’,而是純粹的過程。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處理了區域和表面,現在我們又加上了函數。”(註11)


這就是說,拓撲學是最適合展示這個隱喻的數學語言,因為它能夠翻譯很形而上的術語——那些術語談論的是一個“無因次量的虛無”(dimensionless Nothing)——然後神話又會將它轉變更為正式的象徵故事。


(2)《薄伽梵歌》:知曉者與場


印度教版本的隱喻與現代物理學還有更深層次的關係,從以下來自《薄伽梵歌》的段落即可見一斑。下面這段對話是發生在阿周那(Arjuna)與奎師那之間:


“阿周那:

‘奎師那,我渴望瞭解何為自性(Prakriti)、何為梵,也就是何為場(Field*)和場的知曉者(Knower of the Field)。’

奎師那:

‘場就是一副身軀因為人正是在其中播下作為的種子,再收獲應得的果實。智者言,場的知曉者就是瞭悟發生在身軀中的活動的人。你當明白,我乃一切凡胎之場的知曉者。要我說,最崇高的知識就是能夠明辦場與知曉者的分別。

現在我會盡力點化,以便讓有這智慧者得以獲得永生。梵無始、超然、無終,又超越自己所是與所不是。

...它在內也在外;有生也無生,其奧妙遠非任何心智所能把握;它既近在我等咫尺,也遠在我等天邊:

一切物體與生命都與之不可分割:

它從自身展開創造,既可滋養也可毀滅之...你當知無論是自性或是梵都是無始...

人世的酸甜苦辣源於我等身為殊異之個人。個人的自我應屬梵,卻不慎被錯當成自性,出於自性的是本質(伽納)之體驗...

這身軀中至高無上的梵又被尊為見證者(Witness)。它使我們的一切作為得以可能,也可說是它們的律令,它閱歷了我等的一切體驗。它是無限的實存,無比崇高的梵我(Atman)。

凡是徹悟梵、自性與本質的人,無論他的塵世生活如何,從此都可再也不必輪迴。


王子啊,當明白,

但凡受造之物

無一不是出自

殊為同一整體

之場和知曉者

之自性與梵。

...

其就宛如以太,

彌漫萬物之間

妙而不受玷污,

而梵我亦如是

棲居於諸肉身

卻從不被玷污。’”(註12)


值得注意的是,《薄伽梵歌》的這一章出現了兩個非常重要的概念,這將為我們隨後對隱喻進行現代物理學重塑提供助益:(1)引文中出現了被稱為“見證者”的觀察者,以及(2)場本身的存在。正如後面的章節會指出,見證者在這個例子中其實就是人類自身,這是現代物理學闡述介質隱喻的必要條件,而場則如同古印度教文本所述,是一個屬於信息、感知和觀察的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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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學者普羅希・斯瓦米(Shri Purohit Swami)將文中的場英譯為場所(playground),其它譯版則多直譯為場。雖然場會令人聯想起現代科學術語,但的確有人認為此處描述的場有幾分類似現代物理學的色彩——譯註



b. 埃及:(1)一位埃及學家對阿肯那頓一神論改革的留意


德國埃及學家揚・阿斯曼引述過一首來自阿肯那頓法老(Akhenaton)改革時期的埃及一神論讚美詩,儘管阿肯那頓亟欲推行一神論,但其中還是再次浮現了“一對多”的辯證:


“變幻莫測,耀眼生輝

奧妙之神,多彩多姿!

諸神紛紛投以崇敬

莫不想藉祂的美麗,來使自己稍可比肩祂的神性。

祂的身軀,與拉合而為一

祂是赫利奧波利斯的偉人

祂就是塔特嫩/阿蒙,從原始之水中出來領導‘眾人’。

祂的另一個形象是八元神。

比最古老的要古老,比拉要偉大。

祂以阿頓之身顯現,祂完整如一。

祂是宇宙之主,是宇宙的開闢者。”(註13)


“比最古老的要古老”這段話十分有意思,因為這是對未分化虛無以及隨著“創始事件”產生的類比“虛無”的恰當描述。


(2)一位神秘主義者對埃及傳統宇宙論的看法


著名的神秘主義者勒內・施瓦勒・德・盧比茨(Rene Schwaller de Lubicz)對埃及版本的隱喻做了自己的詮釋,這裡我們又得引述先前在《眾神的網格》中討論過的內容,因為他對隱喻的把握藏在細節裡:


“施瓦勒稱之為‘太初分裂’(primary scission)的原始分化在孟菲斯神系的神話中相當醒目,我們可以把它理解成是另一個‘原始物理隱喻’,亦即以宗教術語喬裝的艱深物理隱喻。在神話中,太初分裂就跟在吠陀傳統裡一樣,是以眾神從原始之海或努恩(Nun)中誕生來傳達:

赫利奧波利斯的教誨...是原本作為一個整體的努恩(原始之海的擬人形象)發生了神秘而神聖的分裂,最早的大地於是凝固成型,關住了亞圖姆(Tum)的無形之火。

這是墜落到大地上的天火,孟菲斯的神秘學派把它叫做普塔(Ptah)。這股行而上之火通過實現各種原則來對自然界產生影響,赫利奧波利斯那邊對此很清楚,但它並沒未昭明。

亞圖姆的出現隱含著哲學上的三個主要原則和四個基本本質,它們是物質的構成要素,但是它們的‘實現’只發生在最初的三位一體:普塔、賽克邁特(Sekhmet)與納菲圖姆(Nefertum)現身的時候。”(註14)


雖然上文在那一關鍵時刻居然冒出了總共四名角色似乎顯得有些混亂、隨意,但我們之後就會明白它其實包含了另一個物理隱喻。


不過,眼下我們還是要先把焦點放在普塔、賽克邁特和納菲圖姆的原始三位一體身上,“一切存有的都擁有內在的數理能力,這是一種關於數學的先驗知識。能夠區分自我與他人就是一個例子。”(註15)換句話說,在施瓦勒看來,太初分裂所寓意的正是意識與多中之ㄧ(Unity-in-Diversity)的關係。施瓦勒這麼解釋了太初分裂:


“因此,一切創造都是起源於那不可理解的統一體,它包含了混亂不堪的所有的可能性,而它的首要彰顯方式就是透過分裂。所有的概念都可以追溯回一、二和三個原則,它們每一個都能解釋另一個,但本身無法理解。

這便是神聖的三位一體,是萬事萬物、所有論據和推論絕對無誤的來由;三位一體支撐萬物,那是世界得以鞏固的基礎,萬物都出於其。

原始統一體涵蓋了一切可能性,無分有(being)還是非有(nonbeing)。所以,它具有雌雄同體的性質。”(註16)


我們已經介紹過了這ㄧ奇怪的“原始雌雄同體”——這完全可以變成另一本書的主題——但同樣的,施瓦勒也指出在“原始虛無的分化”這種拓撲隱喻中,總是必然會出現太ㄧ-三位一體性:亦即兩個被括號的虛無,還有它們相接的表面。


因此,我們可以把普塔、賽克邁特和納菲圖姆的名字加入前面的表格裡,這表明埃及與吠陀文化都傳承了一個共同的概念:


(1)普塔=∅A

(2)賽克邁特=∅B

(3)納菲圖姆=∂∅A,B


如前所言,為什麼古人會如此堅持這種雌雄同體的原始分化是我們指望在另一本書裡解答的謎題,但就目前而言,值得注意的是施瓦勒指出的其它ㄧ些東西:


“你是否願意把它翻譯成聖父、聖靈、聖子,還是奧西里斯、伊西斯、荷魯斯?或者是梵天、濕婆、毗濕奴?你當然可以這麼做,但要是你夠明智且不希望誤入歧途,那麼你大可直接說這就是ㄧ、二、三。密教成員想方設法滿足了那些非得要看見圖像的人,如此他們就可以被團結在一個傳統之下,接受所謂‘宗教’的束縛。”(註17)


這樣說來,一旦人們明白了各種神祇的命名其實都牽涉拓撲隱喻,那麼答案就昭然若揭了,事實上關於原始三位一體的說法絕不是宗教啟示或形上學的結果,而是完全無關信仰的科學-哲學的第一原理,這是一個形式極為明確的隱喻,而它本身又可以被用高度抽象的拓撲學來表示(註18)。


同樣應該注意的是,身為數學家的施瓦勒顯然已經明白了這個隱喻的高度拓撲性質,隱藏在神祇的名字背後的其實是“更高維度”的數學函數和概念,還有分化的含義、由分化的“虛無”產生出來的共同表面,當然它仍是虛無。


C. 瑪雅文化


再次,正如我們在其它地方指出的那樣,瑪雅人也有他們自己優雅的詩意表達方式:


“有如吳哥窟石雕所呈現的印度教宇宙論,《波波武經》的故事也是始於一個神秘的深淵,伴以動人又簡潔優美的文字與意象,這個深淵的深不可測在詩意的敘述下更顯逼真:

‘ㄧ切仍是漣漪,仍在低語、波濤、嘆息,

仍在哼哼,天底下空無一物。

其後有了第一場對話,論辯。

那時沒有人類,沒有動物,鳥兒,魚類,螃蟹,樹木,岩石,空洞,峽谷,森林。唯有天空高高在上;天空與大地之間的表面尚未顯明,天空之下只有大海;除此以外一無所有,一切靜止;無事無物,天下唯靜。

無論如何,無事無物:只有在黑暗與夜幕中有喃喃低語、浪花漣漪。唯有那創造者、塑造者、羽蛇神、信使以及生產者在水中微微發亮。他們就在那,全身包裹格查爾鳥的藍綠色羽毛。

因此才有“羽蛇”這個稱呼。他們是偉大的無所不知者,偉大的無所不思者。

當然還有天空,以及天空之心,就是神的名。

然後祂下決定,攜羽蛇神過來,這是拂曉時分,也是夜幕時分,雷霆颶風者排第一,新生颶風者排第二,瞬息颶風者排第三。

這三者同屬一體...’”(註19)


這個強大、令人回味無窮的意象不禁讓人回想起吳哥窟的毗濕奴形象,他佇立在銀河間監督納迦(naga)巨蛇對宇宙的拉扯。


誰能想到,這樣的意象卻出現在了半個世界之外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中呢!還請注意,原始三位一體的拓撲隱喻也在這裡被忠實地保存下來,最初的一切都是誕生自“天底下”的虛空,而且它本身的內在沒有任何區別。“那時沒有人類,動物”等等。當時僅有一片空曠的天空,還有它下方靜止不動的水面。唯一存在的只有羽蛇神、神秘的信使與“水中的生產者”,他們被形容是“偉大的無所不知者,偉大的無所不思者”。從後面的段落可以發現,就像毗濕奴的例子,他們都是羽蛇神的某個側面。


換句話說,《波波武經》告訴我們起初有“虛無”、羽蛇神和原始“三位一體”,它涵蓋無垠朦朧的“天空”及其下方的“海洋”,而且兩者之間隱含著相接的地表。在這個時刻沒有其它任何東西存在,除了夜晚會傳來微弱的“喃喃低語”和“海浪漣漪”,這似乎暗示了聲音、頻率、振動所產生的繁雜區別與變化。


事實上,《波波武經》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這是上古之言發端之時,也是基切人的發祥之處,我們要銘記,我們將接受。上古之言,那是基切人的一切禀賦與源泉之所在。”(註20)上古之言在此處被描述成是某種必需被灌注的東西,這又令我們想起毗濕奴將生命精華注入原始之海的意象,這顯然只是換一種說法而已。同樣還需要注意的是話語(Word)這個極具暗示性的概念,它代表了聲音或振動,並且是“一切稟賦與源泉之所在”,這說明所有多樣性都是源自這純粹且無限的潛力。


由此來看,《波波武經》開門見山地提到了我們在第三節碰到的物理介質拓撲隱喻,它可以與毗濕奴的“一體三分”(trifurcation)和原始虛無的分化形成對照,我們同樣能在《赫耳墨斯文集》發現類似的段落,它們有鮮明的埃及起源,透過這些無垠天空、無垠海洋且其中無一物存在的概念,我們便可以更好地理解“虛無分化”的隱喻;由於最初只有天空、大海以及相接、區分或包圍兩者的地表,於是我們現在又看見了另一個原始三位一體的三個實體。


這麼一來,我們對第三節探討的介質拓撲隱喻又有了更多瞭解,現在我們碰到了更多的意象——天空、海洋、介於兩者之間的地表——它們都是在訴說同樣的事物:我們正在打交道的對象是一個已經分化的虛無,而且它最初的分化總是以三元論或三位一體的方式產生:


(1)“括號內”的虛無或∅A-E,相當於赫耳墨斯的“宇宙”(Kosmos)、《蓮花往世書》的濕婆、《波波武經》的“天空”;

(2)剩餘的虛無或∅E-A,相當於赫耳墨斯的“上帝”、《蓮花往世書》的毗濕奴、《波波武經》的“海洋”;

(3)使另外兩部門相接的虛無“表面”或∂∅A-|E-A,相當於赫耳墨斯的“空間”(Space)、《蓮花往世書》的梵、《波波武經》中“天空”與“海洋”相接的地表。


然而,《波波武經》接下來還有一連串更有意思、更具啟發性的陳述,其似乎將人類的誕生與某種原質或“原始虛無”的分化過程關聯了起來(註21)。


在我們為這個隱喻下結論之前,我們還需要來仔細研究它在新柏拉圖主義和赫耳墨斯主義傳統中更叫人耳熟能詳的版本。


d. 新柏拉圖主義傳統


對於西方讀者而言,對這個原始統一體隱喻最典型的哲學沉思例子就是新柏拉圖主義體系。現在讓我們回到約瑟夫在《吉薩死星:毀滅》裡討論過的內容,看看新柏拉圖主義的主要代表,普羅提諾是如何詮釋這個隱喻(註22)。


如同其它許多類似的古代體系,普羅提諾的版本的隱喻也提到了原始未分化的虛無,他稱之為“太一”(希臘文為το εν,有趣的是它在詞性上是中性詞)。不過,太一接著又衍生了另外兩個實體,知性(Νους,這在希臘文中是陽性詞)和世界靈魂(κοσμικη ψυχη,想當然,它在希臘文中是陰性詞)。因此,這裡再次出現了從原始雌雄同體產生分別的情形。


但對普羅提諾來說這還只是次要之事,後面我們還要把目光轉向另一位新柏拉圖主義者,原始“煉金術性意味”在他眼裡特別重要。


出於我們的目的,重要的是要注意知性和世界靈魂一起構成了“圍繞太一的永恆本質”(περι το εν)。我們再次遇見了一個原始未分化的虛無——在這裡叫做太一——然後它又分化出了另外兩個實體。而且世界靈魂既可以說是出於太ㄧ,也可以算是衍生自知性;換言之,它大致上就相當於我們在其它版本的隱喻見過的兩個分化的“虛無區域”相接的表面。所以我們現在有了:


(1)原始虛無,即太ㄧ:∅A

(2)分化虛無,即知性:∅B

(3)兩者之間的表面,即另一個分化:∂∅A,B


但還不止這些。就像其它版本的隱喻,普羅提諾也從“純粹性”(απλοτης)的角度來理解太一,這個技術術語的意思就是一個完全沒有任何區別的某物,當然這種純粹性也同時蘊含了一切可能性(註23)。無法被歸類,但又包含一切的太一接著發生了“創始”分化,這意味著這既是有意志的決定,也是按其本質必然發生的行為(因為對太ㄧ而言,意志與本質其實無甚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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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普羅提諾的哲學,太ㄧ以“流衍”的方式創造知性,而知性又繼續流衍出世界靈魂,世界靈魂依此往下類推;值得注意的是,普羅提諾認為太ㄧ的流衍是“必然”會發生的一件事,也就是說世界的誕生是無論如何都會成真的可能性——譯註



這就產生了我們在端詳這各種版本的隱喻時常常會碰到的一個兩難,因為一個人要麼可以選擇以“無神論”的方式來理解這“創始事件”,也就是這是一個隨機的偶然,要麼他也可以把它理解為是出於某個意志或意識的有意之舉。嚴格說來,兩者在隱喻中其實都對,因為沒有辦法對原始虛無作出任何區分,包括行為、意志、本質、必然、空間或時間、隨機、偶然這些概念在這裡都沒有意義。稍後我們再回來探討意識的問題,但現在我們還得要來見一見這個隱喻的最後一個版本。


e. 高深秘儀傳統中的隱喻:《赫耳墨斯文集》與雌雄同體意象


(1)上帝、空間和宇宙


在《赫耳墨斯文集》中,我們可以看見對這個隱喻最為清晰的表達,其中還提到了人類處在怎樣的地位(註24)。這裡我們要再度引用約瑟夫以前就這個主題寫過的內容,因為這些細節對整個論證十分重要:


“現在要來看的段落是《書篇》(Libellus)II:1-6b,這是赫耳墨斯和他的門徒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的一場簡短對話:

‘能夠容納宇宙在其中悠游的空間究竟該有多大?又是什麼性質?那個空間是不是應該大得多,這樣才能包容宇宙的連續性運動,好使之不會因為空間過於狹窄而停止運動?

——阿斯克勒庇俄斯

空間確實要足夠大,你覺得它會是什麼性質,阿斯克勒庇俄斯?它是否應該與宇宙本身的性質截然相反?與身體相反的性質是無形...空間是思想的對象,但這不是從上帝的角度來說,因為上帝思想的對象是祂自身,我們思想的對象才是空間。

——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註25)


這段話又出現了我們在普羅提諾那邊已經見過的“三元論”思維,但在這裡凸顯得更為明確,它同時也可以說是博尼揚斯(Bounias)和克拉斯諾霍洛韋茨(Krasnoholovets)在他們的版本與模型中採用的拓撲三角剖分(triangulation)的形上學跟辯證法版本。然而,普羅提諾的三元結構和《赫耳墨斯文集》還是有顯著區別:普羅提諾提出的三個主要原則分別是太一、知性跟世界靈魂,而在此處則是上帝(Theos,θεος)、空間(Topos,τοπος*)、宇宙(κοσμος)的三位一體。這三者——上帝、空間和宇宙——反過來又可以被由三個初等函數的對立辯證來加以區分,其中每一個函數都對照著它的對立面:


f1:自知 ⇔ -f1:無知

f2:休息(στασις)⇔ -f2:運動(κινησις)

f3:無形 ⇔ -f3:有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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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topos這個希臘文的意思到底比較貼近space(空間)還是place(位置)還有待爭論,亞里斯多德在《物理學》(Physics)中偏向後者——譯註



所以,從赫耳墨斯版本的隱喻就可以得出下列的“三角剖分”,“上帝、空間、宇宙”分別扮演了這些頂點或區域的名字:












出於各種原因,這張圖表非常重要。一方面,熟悉神學的讀者立刻就會注意到它與加洛林王朝的三位一體盾(Trinitarian shield)的相似性,這個圖徽被用來形象地展示三位一體學說,它是受新柏拉圖主義影響的中世紀拉丁教會的聖奧古斯丁派基督教(Augustinian Christianity)的傑作。同樣的,這裡有必要回顧一下過去的背景,希臘派的早期教父一直很反對這個教理,而且他們還認為這種辯證結構根本不是形上學,而是屬於“感官”層面的東西,也就是說它更應該是物理力學而非神學教條的問題。


不過,更重要的是,這張圖表說明了每個頂點——上帝、空間、宇宙——都可以被代換為函數或它們的對立面:


上帝(θεος){f1 , f2 , f3}

宇宙(κοσμος){- f1 ,- f2 ,- f3}

空間(τοπος){-f1 , f2 , f3}

f1:知識

f2:不動

f3:無形

- f1:無知

- f2:運動

- f3:有形

-f1:無知

f2:不動

f3:無形


因此,赫耳墨斯版本的隱喻非常巧妙地運用了黑格爾辯證法,其中空間就成了上帝這個正題與宇宙這個反題的正反之合,這可用函數f1、f1、f3和它們的對立面來表述。


為了瞭解這是如何可能,且讓我們先省略赫耳墨斯隱喻的f1、f2、f3函數好更加著重於整個形式本身,同時我們設想上帝、宇宙與空間分別代表前一頁那張圖的每個頂點附近的不同或離散拓撲區域的符號,現在把它們都歸類為空超集合(empty hyper-sets)。由於組合的函數都可能會是空超集合的一員,然後∅G、∅K、∅S代表上帝、宇宙和空間,這樣一來就可以從這些完全不同的函數集合得出一個格狀結構,其結果與普羅提諾的例子完全相同,只不過是以不同的方式:


∅G = {f1 , f2 , f3}

∅K = {-f1 ,- f2 ,- f3}

∅S = {-f 1 , f2 , f3}


值得注意的是赫耳墨斯版本隱喻中的空間,因為它包含了來自另外兩個區域——“上帝”與“宇宙”的函數——所以它可以被視為兩者之間的“表面”。於是,我們再次碰見了三個老朋友:


(1)“括號內”的虛無,∅A-E,即赫耳墨斯的“宇宙”;

(2)剩餘的虛無,∅E-A,即赫耳墨斯的“上帝”;

(3)兩個區域之間的“表面”,∂∅A-E|E-A,即赫耳墨斯的“空間”(註26)。


(2)《赫耳墨斯文集》的雌雄同體


同理,《赫耳墨斯文集》也把我們已經很熟悉的“陽性雌雄同體”象徵當作是分化融合以及蘊含在上帝之中的萬物潛力的意象。


“我相信不可能有任何名字能夠概括宇宙的創造者、萬物之父或萬物之主,雖然向來就不乏熱衷這麼做的人;我認為祂是無名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所有的名字都可以被算是祂的名字。因為祂就是萬物的整體;所以我們要不是以祂的名字來概括萬物,就是用萬物的名字還稱呼祂。

祂兼具了兩性的生育力,並且全身都充盈著善,所以祂很樂意不斷創造事物...

——特里斯墨吉斯忒斯

那麼,特里斯墨吉斯忒斯,你的意思是說上帝是一個雙性體?(註27)

——阿斯克勒庇俄斯

沒錯,阿斯克勒庇俄斯,而且不只是上帝,而是還包括了各式各樣的存有,無論是有靈魂還是沒靈魂的...任何一種性別都充滿了生育力;但是兩性的結合,或是用更適切的方式來說,是它們兩者的合而為一,就可以被正確地命名為厄洛斯(Eros)或阿芙羅黛蒂(Aphrodite),甚至兩者皆是,它的意義比人所能理解得還要更為深刻。這是要比其它任何真理都還要更為不容置疑且顯而易見的真理,那就是作為一切生成力量的主人,上帝規劃並賦予了所有生物帶著所有情感、歡愉和喜悅、一切渴望與天倫之愛去進行這種永恆繁衍聖禮的能力,這是存有天生的稟賦。

——特里斯墨吉斯忒斯”(註28)


我們又看見了雌雄同體的上帝被以陽性雌雄同體這種自相矛盾的形式表述,這便再次挑起了那個問題——這些古代文化究竟是採取了怎樣的推理思路,才會得出這種意象作為答案呢?


f. 隱喻的總結及其形上學含義


現在我們要先把這個問題擱在一邊,留待後面的章節處理。目前光是整理這些各種版本的隱喻就足矣——而且讀者不要忘記,這些都還只是冰山一角——後面我們還要分析這個隱喻在被一神教大大顛覆的社會背景下的影響。


這些分析的意義相當深刻又深遠,因為它們表明在特定類型的形上學文本背後,特別是那些暗示三位一體結構的,其實都埋藏著一個極為深奧的拓撲隱喻,其被這些文本精心的編碼並保存了下來。這說明所有這些文本都能被進行深入的拓撲分析,而且它們有著與傳統哲學或神學的形上學完全不同的含義。透過各色各異的細節,它們實際上透露了物理創世的過程,那也是世界網格(world grid)現象誕生的物理原因。這些文本認為物理介質就是具有信息創造與嬗變之用的賢者之石,而世界網格的目的及其構造本身亦是一個巨大的“煉金術結構”,它是企圖對物理介質施加操縱與控制的嘗試,畢竟按照古代的觀點,萬物均是源自虛無,同時多樣分化的虛無又直接與其它所有的一切有互相聯繫的關係。


總而言之,我們在這些形上學和宗教文本裡看到的是一個艱深的拓撲與物理隱喻。我們正在重新發掘的是一個非常古老且複雜的科學遺產。


與此同時,我們也要破解這個現身在各種不同文化,從瑪雅人、印度人到新柏拉圖主義傳統通通皆有的隱喻。從巴別塔事件的背景來看,這種普遍性似乎意味著古老的長青哲學曾是促成原始統一的一個重要因素,而且它恐怕也是所有版本的巴別塔故事都曾暗示過的威脅。


B. 人的墮落


(1)作為上帝身軀的宇宙:宏觀世界、量子糾纏和《薄伽梵歌》


在前面引用的《薄伽梵歌》之〈場與場的知曉者〉中有一段話清楚表明,如果以某種方式來看待隱喻,那這個宇宙其實可以被理解成是上帝字面意義上的“身體”,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把它說成是“虛無的具體化”:


“場就是一副身軀,因為人正是在其中播下作為的種子,再收獲應得的果實。智者言,場的知曉者就是瞭悟發生在身軀中的活動的人。你當明白,我乃一切凡胎之場的知曉者。要我說,最崇高的知識就是能夠明辦場與知曉者的分別。”(註29)


這意味著從創始事件或原始分化一直到最後,一切事件或“生成”都是從這個“身體”產生,而且就所有發生在尋常肉身的情況一樣,所有這些事件都具有互相糾纏的關係。


古代隱喻認為,宇宙實際上是一副軀體,是一個鮮活的有機體或者說是至高意識的俱現,這同時也暗示它“是在某種類人心智的屬意下誕生”(註30),我們也可以用宏觀世界或“大人”來形容它。如同我們將在後面幾章看見,這種觀點在現代理論物理學中有一種非常現代且複雜的版本。這反過來又透露了一些非常重要的道理:也許這個古代隱喻本身就是另一個上古高等文明的遺產,因此它可能代表了某種科學真理。


(2)作為微觀世界的人 如果宇宙本身在古代隱喻中被認為是“人所造”,且它又可以被視作為一個“大人”(μακανθροπος),那麼人類反過來也可以被看作是宇宙的倒影;此即微觀世界(μικροκοσμος)。這就形成了遠古的交感巫術——或者我們更喜歡的另一個名字——類比魔法的概念與實踐的基礎,因為人類顯然既是施法的媒介,也是施法者或魔法師本人。布斯恰當地總結了這一觀點,他指出古人“非常坦率地相信,我們身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會無法在自然界找到對應。”(註31)


(3)礦物、植物和動物人


隨著分化過程開始,人類逐一下墜過四個世界,分別是天國、礦物、植物,以及最後是現在的存在狀態-動物。換句話說,現在我們有了“礦物人、“植物人”還有“動物人”。除了最後一個,人類在所有這些先存狀態中都被認為是“雌雄同體”,例如他在植物階段的繁衍就被認為是像植物那樣(註32)。


C. 原始統一體的秘儀傳統及雌雄同體人象徵


記住這一點,現在我們要再次轉向秘儀傳統並重審巴別塔事件,這個故事包裝著墮落的意味,以現代的眼光來說這似乎顯得相當荒謬且令人困惑,但正如我們將在後續的章節看到,它其實包含了一個再深刻不過的現代科學隱喻。


1. 原始“雌雄同體”與太初分化


馬克・布斯對我們這項研究的本質有著非常透徹的觀察:“對科學來說,物質世界是ㄧ個有待解釋的偉大奇蹟。對秘儀哲學來說,人類的意識才更是偉大奇蹟。”(註33)對於布斯的真知灼見我們恐怕也有些小小的補充,誠如我們所見,各種版本的巴別塔故事都不只是為了解釋人類的意識,它們反而還透露了“原始高等知識”的存在及其如今正陷入萎靡不振的境地。因此,秘儀傳統中不只著眼於人類的意識,而是還包括了礦物、植物和動物這些墮落過程的階段與狀態。著名的神秘主義者曼利・霍爾(Manly P. Hall)甚至指出,這樣的學說在拉比與秘儀猶太教中都能找到,並且是以原始“陽性雌雄同體”或者我們稱之為“煉金術性意味”的方式來表達。霍爾在評論《創世紀》1:27的秘儀詮釋時說:


“以羅欣(上帝)的雌雄同體構造會在下一節更進一步的解釋,據說祂(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人,包括男人和女人;或者更貼切地說,由於當時性別的割裂尚未發生,所以實際上是娚人。這是對深植人心已久的觀念的致命打擊,即使是米開朗基羅在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上也是把上帝描繪成男性。以羅欣接著命令這些雌雄同體的人們要生養眾多,請注意在這時不論是男性或女性都還是同處於同一個單獨的狀態中!最後,務必要留意一下‘眾多’(replenish)這個單詞,其前輟的re表示‘回到原始或以前的狀態或位置’或是‘恢復或回歸’。”(註34)


這裡我們唯一有話要說的是霍爾對米開朗基羅的西斯廷教堂畫作的描述,因為陽性化的“煉金術性意味”並不代表忽視了陰性,反而在我們看來,這背後也許又隱藏著什麼科學原理,畢竟如果它是某個科學文化留下的遺產,那麼它就應該很清楚人類男性可以同時攜帶兩種性染色體的這一事實,而且這件事想必是被類比成了物理介質的隱喻或符號,在介質中所有區別都是統一的。這種對於原始煉金術性意味的類比思維也可以從古老的信仰中發現,據說男性的精子“包含了催生我們身上一切的一粒原質”(註35)。我們將在最後一章討論這些物理類比。


總之,霍爾指出猶太教把人類的墮落分成四個階段,而且人類是直到最後一個階段才分化成兩性(註36)。此外,拉比猶太教還認為原始的陽性雌雄同體人是一個極為巨大的存有,他可以擠滿整個世界,把身子伸向四角,因而他儼然就是一座“未來的祭壇”(註37)。人類的原始雌雄同體是看待人自身的古代“煉金術觀點”的重要象徵之一,但不只是該從物理意義上來審視它,而且還要把它當作是一種更為統一的意識狀態的象徵,因為它直接反映了物理介質。


“這就是為什麼它會被叫做‘創造者’和‘造型者’,因為它無論是進是退都需要有對數學本質的思索,物質性、生物的繁衍以及宇宙的構成便是這麼產生的。所以他們把它叫做‘普羅米修斯’,生命的設計者,它永遠也不會超越或背離自己的原則,更不會允許其它任何事物越界,因為它們都分有了它的特性。不管它延展了多少,或是它引起了多少延展,那些衍生物仍然不得擅自超越和改變這最基礎的原則。因此,簡而言之,人們說它是萬物的種子,而且它既是男性也是女性——他們認為男性代表的是很難劃分的部分,女性代表的是容易分開的部分(註38),它本身既是偶數又是奇數,既是父親也是母親,包含了物質與形式的原則,那都是精心的陶冶之作;也就是說,當它被分割的時候,它就產生了二元性...而且就其自身的性質而言,這個種子能夠同時催生女性和男性,不僅可以不加區別地散播兩者的本質,就是在妊娠的初期也可以如此;但隨著胎兒逐漸長大成型,它終究會以某種方式認可區別和變異,使之從潛能化為現實。”(註39)


我們必須承認,考慮到它的深意,這真是我們所遇到過的雌雄同體象徵中最令人不安的側寫和應用之一。雖然胎兒是雌雄同體以及後來才開始產生區分的想法可以追溯到標準的希臘形式(雌雄同體)與分化(男女的區別產生)學說,但這段引文清楚地印證了胎兒在妊娠的頭幾個星期確實會具有兩性特徵的這一事實。如同我們將在後面幾章看見,我們可以不必把它解釋成是在詮釋形質學說,反而它更有可能是某個極為複雜的科學文化遺留下來的實際科學知識遺產,因為人類的胎兒在妊娠的頭幾個星期的確擁有兩性的基本性器官。


當然,這也有ㄧ些棘手的含義,因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雌雄同體就可能是基於——和為了傳達——關於“胚胎雌雄同體”的科學知識才被刻意選中作為人類的原始統一體與墮落的象徵。


因此,高深的秘儀傳統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個自相矛盾的東西,幾乎可以說是邏輯悖論,位於最上的是未分化的虛無,亦即一種“原始雌雄同體”,這是未分化統一體的象徵,所有的概念都可以在其中找到綜合,同時它也有很多名稱——絕對者、偉大建築師、太ㄧ、萬有、不可認識者,然後自祂而下開始,隱喻以“墮落”帶過了從礦物、植物到最後是動物世界的分化過程。這裡的悖論在於動物世界,也就是我們所熟悉的生命領域,它位在最底的等級,但卻又是其它所有等級一路預備下來的成果。怪的是,這個基礎的宇宙論現在再次與現代物理宇宙學和生物演化學發生了交集,這又一次顯示這些意象極可能是受到非常複雜的科學文化和文明啟發。


總的來說,在秘儀版本中的創始“事件”及其後續的分化開始發生後,總共產生了“四位亞當”或者說是四種人,經過礦物、植物還有最後是動物的層層過程,“亞當”或我們人類終於準備好誕生了。


2. 其中的含義


如果這個物理介質的“拓撲隱喻”真是這麼一回事,那這就會引出幾個含義:


(1)這個隱喻既可以被詮釋成是“無神論”也可以算是“有神論”,因為物質介質在不管是哪一種情況下都仍然是虛無;它是ㄧ也是多,是整體意識也是個體意識;

(2)所以它不需要任何發言人或教會,更不用說是發出什麼“特殊啟示”,因為人人都是它字面意義上的直接體現和彰顯。然而,一旦理解了這一點,那自然就也能夠明白為什麼這樣一種基礎的哲學會產生出各式各樣的社會秩序,蘇美爾人認為王權從天而降,同樣的還有眾神和人類自己,在後來的希臘民主國家甚至是柏拉圖的《理想國》(Republic)中,每個人都得為社會秩序作出貢獻,因為每個人都是那原始虛無分化後的體現;

(3)於是任何所謂獨一無二的宗教啟示體系其實都站不住腳;

(4)人類的墮落是分化由小至大造成的結果,因此人可以親自修復這個遺憾,這就得依靠那些能夠從墮落之路“重新往上攀”的科學和技術。


正是這最後一種可能挑明了技術的重要性,還有它對社會、政治與靈性等方面所能帶來的影響,這些都是本書後面要討論的問題。


3. 反轉的含義:三大耶和華教與反對太古神學的鬥爭


從拓撲隱喻的背景來看,這幾個主流一神教幾乎就像是一種革命性的世界觀,徹底顛覆了巴別塔故事隱含的舊有含義;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簡直是在篡位,因為它們完全改變了宇宙的秩序全景與人類在其中所處的地位。出於我們的目的,我們不會花時間去探討耆那教、錫克教或佛教,儘管它們或許有理由被認為是一神教。反之,我們的重點是那幾個和《聖經》之神耶和華的品格、經文及律令息息相關的主流一神教,我們把它們通稱為“三大耶和華教”(註40)。


a. 對社會工程手段與衝突建構的拓撲隱喻反轉


最初的革命——以及篡位——是反對舊秩序的耶和華教所引入的一次煉金術嬗變,它顛覆了原始分裂或創始事件的宇宙論原理地位,反而將其轉變成社會工程學的原理,因為如果古代隱喻可以被從拓撲學上解釋成是原始虛無分化成兩個共享同一個表面的分別區域,那麼它同樣也可以輕易被倒置來應用在人類大眾身上。作為對這個隱喻的應用或重新詮釋,現在大眾變成了那原始未分化的介質,而分化則是耶和華教帶來的啟示產生的結果,因為它劃分了原先那群大眾與所謂的“選民”(註41)。簡單地說,認同特定一群人因著某人或某代言人或某律令而享有“特殊啟示”,那就無可避免會產生一種社會後果,即人們的社會空間將從此被一分為二,分成“真理”的一方與“錯誤”的一方。這是在社會秩序中發生的諸多煉金術嬗變的第一個。


用更簡潔的方式來說,三大耶和華教——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是用來使人類陷入永久分裂的社會工程的煉金術手段。


然而,這些啟示所帶來的不只是社會空間的分裂。這樣的撕裂也發生在了屬於歷史與文化記憶的時間順序身上,加之的還有對這個變革與選民的“來日期望”。所以,耶和華教的啟示:


“...可以說是一個全新的分野,大大改變了它所著眼的世界。被這種分野‘切斷或劈開’的已不再只是尋常的宗教空間,是以現在的問題出在一種類型非常特殊的宗教。我們大可將這種新型宗教稱為‘反宗教’,因為它拒斥且否定一切先於與外在於其的‘異教’。現在它不再是跨文化交流的工具;相反的,它反倒成了跨文化的隔閡。”(註42)


從隱喻的原始背景中可以看見,創始事件之後的系統狀態導致了一種“空間連同過去的斷裂”,現在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了社會秩序中。


正因如此,耶和華教無可避免地變成了滋生衝突的溫床,這既賦予了精英去宣揚與捍衛它的權力,而且這個“斷裂的空間”和對過往宗教的革命性顛覆更使得人類落入了一種永久的“巴別塔時刻”,這是在通過意識形態手段來進一步碾碎人類的團結,就好比它最主要的象徵——以色列人出埃及——便是這場永恆衝突最有力的代表。以色列象徵真理,埃及象徵黑暗與錯誤。埃及失去了它的歷史真實,變成了以色列的倒影。以色列是對埃及的否定,埃及則代表了以色列所要打敗的一切(註43)。


因此,耶和華教絕不是什麼自然而然的演變結果或“對拓撲隱喻的潛在與固有含義的進一步詮釋”,它實際上是一種巨大的社會倒錯,是旨在扭曲社會結構的煉金術手段:


“一神教不是以漸進而是以顛覆的方式來處理新舊秩序之間的關係,而且它們還把所有古老和其它的宗教都斥為‘異教’或‘偶像崇拜’。一神教總是表現出了反宗教的一面,要從錯謬的偶像崇拜找到一神教的真理沒有任何自然或漸進的門路,這樣的真理只可能是透過啟示自外而來。出埃及的故事強調了一神教與偶像崇拜互相的宗教對抗的時間意義。‘埃及’不僅代表偶像崇拜,它同時更是亟待被拒斥的過去。”(註44)


為了避免煉金術的作用被忽略,我們在下一段尤其強調了它們:


“出埃及記是一個關於移民和改信、轉型與革新、停滯和進步、過去跟未來的故事。埃及代表陳舊,以色列代表嶄新。兩國之間的地理疆界具有時間意義,它象徵的是人類歷史上的兩個時期。《新約》和《舊約》彼此的對立也是在上演同樣的主題,這對‘舊’與‘新’宗教的拉鋸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註45)


換句話說,耶和華教其實是一種蓄意被設計來繼續加劇巴別塔故事所記載的人類分裂的社會建構手段,看來除了變亂語言之外,意識形態的分裂與故意的認知轉移也徹底掩埋了那些會對眾神造成威脅的自然知識,鑄下這一切的便是一神教通過特殊啟示所獲得的特殊“知識”。曾在拓撲隱喻的雙重和辯證結構中被強調的一與多之分現在發生了某種煉金術反轉,使得一與多的區別被變成了代表多元、“多神論”、“自然宗教”埃及跟代表一元、“一神論”以及啟示“知識”的以色列之間的社會跟宗教對立。


想當然,如此一來的結果就是無休無止的衝突,這不只是發生在三大耶和華教和為維持其權威的掌權精英之間,而是就連每個人,無論是新教和天主教、天主教和東正教、東正教和改革猶太教或是蘇菲派和什葉派伊斯蘭教也都深陷在永無止盡的爭端與分歧。由於隱喻被轉變成社會工程學手段,西方和伊斯蘭世界就在這樣的空間與文化“時間”的作用下被劃出了一道精神分裂的文化鴻溝(註47)。


這還有一個更進一步的含義,因為一旦接受了這個拓撲隱喻——也就是這種物理結構——可以被利用來作為對人類進行社會嬗變的基本煉金術應用的話,那麼自然就可以接著承認所有這些手段和技術都可能產生這般影響,並且可以被變成針對人類及其文化和社會本身的社會工程。換句話說,這就相當於是承認了秘儀宇宙論中人類每一階段的墮落都可以(而且的確是)轉而成為煉金術“重升過程”以及對人類進行終極重鑄(re-engineering)的理由。


b. 一神教與醞釀社會二元論:社會互動中的同化敵人範式


這種發生在文化“時空”中的精神分裂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得要讓只有耶和華教才有的特徵背鍋。埃及學家揚・阿斯曼如此總結了這些特徵:


“這一點大概無須置疑,所有以18世紀的術語來說屬於‘正面’一邊的那些宗教其實都應該要被算作是反宗教才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們無一不都抵觸且拒斥傳統,它們沒有一個是立基於過往的宗教空間。因此,它們實際上應該被稱為‘次等宗教’,因為它們的存在總是需要先有‘初等宗教’作為前提和/或並行。我們沒有證據可以解釋從初等宗教來到次等宗教的演變過程。不論是哪裡的次等宗教,它們幾乎都是以革命和啟示為根據建立。所以它們往往會挾帶著排斥跟迫害,這些‘積極’的宗教所代表的乃是對傳統的否棄。

這些次等或曰反宗教只能從它們將自己與初等宗教劃分開來的區別來定義。

...出現這種困難的原因在於,反宗教與經典主義(canonization)總是存在著密不可分的聯繫。所有反宗教都是紮根在浩如煙海的經典之上。首先,反宗教或次等宗教都很仰賴文本空間,即那些書卷和經文傳統,這是一種基於豐富的文本架構的特定集體記憶,通過精心的手段和釋義來持續傳承與煥發...初等宗教和次等宗教之間的區別似乎就是自然與《聖經》之間的區別。”(註48)


如前所述,拓撲隱喻的弦外之音便是不可能存在任何特殊的啟示、文本、精英團體或律令可以徑自把持或宣稱能享有終極且堅定的權威,來去和物理介質建立非同一般的關係,因為在它的“雙重性”和多中之一結構中,潛在的一切多樣性、一切個體、一切文化都是它彰顯自身的方式。它的經典是以自然書寫,它的儀式則是不同程度的拓撲隱喻以及連帶產生的“類比魔法”,這可以是神廟的儀式也可以是沉思或冥想這些簡單的實踐。相形之下,三大耶和華教對這個秩序進行了大量的煉金術反轉:


(1)透過標榜唯獨自己擁有放諸四海皆准的真理,從而與他人相對立,它們導致了人類“社會空間”的破碎;因此,從拓撲隱喻的角度來看,這就像是衍生的東西鳩佔鵲巢變成了獨一的東西;

(2)所以它們造成了對過去的割裂,這也是一種社會空間的破裂,由於堅決要與更廣闊的世界以及過去的文化傳統決裂,它們於是變得總是處在一種內在的文化精神分裂狀態,這可以說是一種有助於剝削和操縱的功能失調症狀;

(3)這種內在精神分裂也體現在了外部社會的二元論中,也就是號稱擁有“真理”的群體與其他人產生隔閡;

(4)然而,這個特殊的“真理”卻根本不是從對隱喻的詮釋中得出的獨到或嶄新見解,它完全是顛覆性的啟示本身的產物,而且它選擇以自然對立《聖經》或《聖經》對立自然的這種詮釋性訓導二分法來表達自己。


這些影響又帶來了進一步的後果,其中最重要的當屬社會互動範式中的“同化敵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其周圍的一元論背景下,耶和華教的一神論確實不失是一種二元論政治革命,接納那種一元論就相當於是認同多中之一的範式。


耶和華教固有的社會二元論對“同化敵人”的範式產生了很重要的影響,這就是藉由將某個社會空間提升到“真理”的地位,它形同於是對接受他這一套的那些人產生了三重的煉金術改造:


(1)它把對“真理”的特殊標榜提升到了放諸四海皆然的地位,這造成了可以想見的結果,即任何不接受這個真理的人都應該被視作潛在的皈依者,或者是未能皈依者、敵人、異教徒、異端,這麼一來就掀起了對“他者”的永久拉扯與衝突;

(2)它引入了一種特定社會空間的文化建構,其立基於“獨一真神”與“多位偽神”之區別的二元邏輯(註49);簡言之,它將以二元的方式取代了拓撲隱喻本來的三元結構邏輯,如此一來的結果同樣又是衝突從此綿延不絕(註50);

(3)它開創了對道德對立面的建構,即非我族類者在道德上必屬反方。


正因如此,以目前所討論的隱喻的術語來講,“耶和華”這個名字幾乎就是二元對立面辯證的象徵,特別是在文化和社會層面。理解最後一點尤其重要。雖然推崇上古神學的那些社會也時而會有衝突——包括血腥且浩大的衝突——但這些衝突並不是宗教矩陣本身必然且邏輯的產物。實際上,這些衝突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在邏輯上與它相違背的。


然而,對於三大耶和華教而言,衝突卻是這套體系必然導致的結果:


“對這些宗教來說,且僅僅就這些宗教而言是如此,那就是宣告真理就意味著要與敵人作鬥爭。只有它們知道什麼是異端和異教徒、錯謬的教義和教派、迷信、偶像崇拜、魔法、無知、不信、旁門左道以及其它有的沒的,所以對於偽真理自然就要予以迫害和禁止。”(註51)


換言之,這些衝突從本質上就是這些顛覆性宗教勢必會產生的二元論社會工程,我們立刻可以意識到,這樣的衝突恰好為那最終的煉金術末日打開了可能,原先對統一體的形而上回升再一次被轉變成了具體的社會目標與議程:那就是要讓全人類都皈依到某種特定的“真理”之下。


c. 作為耶和華教特徵的虛無主義


這種“同化敵人”的範式不僅包藏著永無寧日的衝突與分裂禍根,而且它其實還蘊含了另一種更危險的虛無主義衝動:那就是對他者的徹底泯滅,要麼通過皈依和斬斷過去,或是通過實際的征服與消滅來擊潰他者的“真理”。如前所見,拓撲隱喻的雙重性與辯證法,以及原始多樣性統一體所表達的創始事件——都是可見於幾乎所有文化的相關隱喻中的元素——而且可以說是主要元素。因此,“作為描述與分類古代宗教的工具,ㄧ與多之間的對立根本毫無意義。神的獨一性在這裡不是什麼要緊的準則,只不過是對‘其他’神的否定。”(註52)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上,將宗教劃分為“一神教”或“多神教”更多是現代的做法,而且可以算是三大耶和華教的發明(註53):


“...這個想法的原意並不是說只有一個神,而是除了唯一真神之外還有其他偽神,並且應該禁止對他們的崇拜。這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斷言只有一個神與接納甚至是崇拜其他神其實並不衝突,只要他們之間的關係被理解成是從屬即可,而非一味禁止。禁止是很專斷的,但卻無關獨一性。”(註54)


如我們所見,從屬關係的概念也是拓撲隱喻隱含的。然而,三大耶和華教卻把自己的地為標榜得至高無上,宣稱自己就代表了原始未分化的狀態,或是可以代表它發聲。從這個背景來說,隱喻應該會毫不猶豫地譴責這些宗教的錯誤,因為它們完全顛覆了隱喻的本質,而且它們被設計出來的目的似乎就是如此。就這個意義上而言,人們可以將伊斯蘭教視為這一發展最後的邏輯結果,穆罕默德則是它最終且順理成章的先知發言人,帶著所有虛無主義的後果,絕對的獨一性和排他性都在那裡得到了最明目張膽的精粹和表達。


d. 耶和華教的二元邏輯對抗隱喻的三元邏輯,以及煉金術末世論的必然性


三大耶和華教為宗教引入了“真理-虛假”這種二分法邏輯,它與科學和希臘理性主義其實是遙相呼應:


“科學的不寬容或排他傾向體現在兩方面:一方面是它積極區分非科學與科學知識,另一方面它又劃分了錯謬與正確的科學知識之分。神話是非科學的知識形式,但它們並不應該因此就被斷定是錯謬。科學錯謬是使科學知識難堪的實例,但它們同樣也不是出於神話。當我們看向這些反宗教的時候,我們不難在其中發現類似的影子。原始宗教都是‘異教’,但這不代表它們就因而是邪門歪道;異端邪說抱持怪異的觀點和習俗,但它們不應該被出於這個緣故而歸類為原始宗教或異教。宗教與科學彼此之間的類比...還不止如此而已。但這裡所要強調的並不僅僅是這些類比。每當有新的知識概念出現,它必然會以反對另一個同樣新炮製出來的反概念來定義自己,亦即‘信仰’。在這種意義上的信仰意味著對某事極為堅持,即便我無法從科學上證明其真實性,但仍將它奉作最高的權威真理。知識不該被和信仰混為一談,因為它涉及的都是相對且允許反駁的事實,但它依然能夠被確知與批判地驗證;信仰則與知識相當不同,它處理的是幾乎無法驗證的真理,但卻又不容辯駁跟明示。在這種區分出現之前,根本沒有知識這種構成了科學的概念,也沒有構成宗教的信仰這種概念...古埃及人和其他所有古老宗教的信徒一樣,他們認識而不是盲信眾神,而且這種知識並不是以‘真與假’來定義,而是允許我們把那些看似互相矛盾的陳述擺在一起審視。”(註55)


換句話說,拓撲隱喻並不要求任何宗教意義的信仰,它更像是一種“給定”的數學系統中的初始假設,並且是可以從中得出某些推論或論證的正式命題或前提。


另一方面,耶和華教卻是對這個命題的反轉,它主張一個人可以啟示或是被給予啟示,從而直接且完全地代表原始統一體發言,並且不容置疑。我們可以再次看見,隨著三大耶和華教興起,過去那些抱有拓撲隱喻的文化都遭到了顛覆性的割裂。一與多並存的文化空間與時間已不復存,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與多爭鋒相對的文化空間與時間。


這對這些傳統宗構成了問題,因為隨著科學進步,表達隱喻的原始神話母題似乎正在重新死灰復燃,因此這是一個尖銳、遲早得面對且必須以進一步的“最終啟示”的形式來對它們予以應對的問題,如此一來才能確保一切萬無一失,或者它們將不得不被蓄意變得過時,因為它們如此可怕的本質實在難以令人會想要把它們當作是靈性和宗教真理的源泉。然而,科學似乎也深陷耶和華教為現代文化帶來的文化精神分裂症,它正在開始追求那些曾在隱喻神話中被提及過的技術以及實現親手創造事物的可能。


不過,要是不明白主流一神教繞不開的“終極普世大同”的話,那就不可能完整理解這種天啟的含義,它們每一個宗教都有自己版本的最終戰敗世間一切虛假的勝利故事:猶太教期待的是彌賽亞、基督教盼望基督再來並帶來“上帝之國”、伊斯蘭教同樣希冀它的“彌賽亞”伊瑪目・馬赫迪能夠凱旋歸來。但最重要的是要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它說穿了只不過是一種“終極虛無主義”,通過改宗或征服所有不順從這一“啟示”和“絕對”真理的人,這最終可能迎來玉石俱焚的結果。值得注意的是,由於這些一神教的根幾乎都離不開暴力,所以它們的“終極虛無主義”自然也是如此(註56)。


但是,由於隱喻本身隱含了一個重新向上提升的議程,所以這些終極普世大同也就像產生它們的宗教一樣,同樣可以為人類的末日或者說是煉金術嬗變設置好舞台與做好工程準備。這些應該交付另一本書去詳談,截至目前我們已經完成了對隱喻的調查工作,現在要轉而開始概述其透過煉金術手段和對人類實施嬗變的技術的實質應用。不過在那之前,先來回顧一下迄今為止我們所得出的結論與弦外之音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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