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8日 星期三

超人類主義:一部危險思想史(2)煉金術


實用技術


值得玩味的是,在《超人類主義思想史》中,尼克・博斯特羅姆竟然認為超人類主義的觀念可以上溯回卡巴拉傳說裡的“魔像”(golem),相傳它是原本沒有生氣的物質經過魔法加持而變成的活物。魔像這個主題是如此久經不衰正反映出了人們對所謂的實踐卡巴拉的興趣,這種對卡巴拉的實用包括了魔法、占星學和煉金術。這些觀念的廣泛流行始於聖殿騎士團,它們極大地影響了文藝復興,但也導致了歐洲的獵巫悲劇。說來也有些矛盾,畢竟正是這種偽科學信念才催生出了歐洲的科學傳統。


如同大衛・F・諾布爾(David F. Noble)在《科技宗教》(The Religion of Technology)中指出,與習以為常地認為科學與宗教是多麼水火不容相反,今日的科學其實已經取得了近乎宗教的地位,而且這很大程度還該被歸功於其未被承認的宗教思想遺緒。據諾布爾說:


“我們今天歷經的既非新鮮也非古怪,而是一個已經綿延一千多年的西方傳統,實用技術的進步就是在其下背負著來自宗教的期望與基礎開始。只有在上半個世紀那段期間,這種傳統才被世俗主義的論戰和意識形態給暫時打斷——或者說是隱蔽,事實上世俗主義過分誇大了所謂科學與宗教之間的勢不兩立。”(註1)


然而,儘管諾布爾正確地認識到這個科學教其實是發軔自宗教基礎,但他並未發覺他所注意到的潮流背後紮根的不是正統的宗教傳統,而是神秘主義。宗教與科學並不一定是互不相容,最近的新發現確實表明《聖經》裡的有些內容有問題,但即使是這些衝突也無法否認神聖創造者的存在,它們只是在質疑《聖經》對祂的話的斷言究竟可不可靠。相反的,科學長久以來都與相信上帝存在的信仰並行不悖,而且它實際上是與宗教一同攜手並進,伊斯蘭文明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也是西方科學傳統的真正源頭。不過,西方文化大部份的科學傳統其實都是偽科學,這不是因為其與宗教有關,反而是因為它們是源出於神秘主義。


雖然像新柏拉圖主義跟赫耳墨斯主義的神秘哲學家,還有他們從事的占星學與煉金術研究往往都將自己標榜成科學探求,但究其歷史,它們仍與對黑暗力量的崇拜密不可分。一如孕育它們的諾斯底主義,這個隨著卡巴拉的影響漸長跟著流行起來的邪教就視路西法或別的差不多的形象為真神,而且這些神學的根基都離不開黑魔法實踐。


這些傳統經常被在教會內工作的神秘主義者披上基督教的偽裝,但那些人往往都會被批判是異教徒。舉例來說,諾布爾提到,對科學的推崇是從約翰內斯・司各特・愛留根納(John Scotus Erigena,815-877)這個人開始,經過他的影響,“實用技術”便開始被認為是一門旨在使人可與神比肩的學問。愛爾蘭神學家愛留根納被認為是黑暗時代最偉大的基督教哲學家,可是他在《論自然的劃分》(On the Division of Nature)這本著作中卻試圖調和新柏拉圖主義的流溢說和基督教創造論,即使他對他的後繼者,尤其是西方神秘主義者以及13世紀的士林哲學家有很大影響,但這種做法最終還是遭到教會譴責,因為它有泛神論的傾向。其它令人震驚的相似性也能在他的臆說和卡巴拉著作中發現,譬如《思辨論》(Sepher ha-’iyyun)(註2)。


但是對實用技術的嶄新視野確實在12世紀時開始產生,尤其是在本篤會與西多會之間。根據諾布爾,這波新潮流的創始先知是費奧尼的約雅斤(Joachim of Fiore,1135-1202),他是一位來自卡拉布里亞的西多會修道院長,同時也是聖殿騎士團的精神導師伯爾納鐸(Bernard of Clairvaux)的門徒。儘管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已經在《神學大全》(Summa Theologica)裡駁斥過他的理論,但是懷有神秘傾向的但丁仍在他的《神曲》中讓約雅斤上了天堂。


約雅斤的神秘教義是建立於他的“永恆福音”禧年學說,而這個學說又是奠基於對《啟示錄》14:6的另類詮釋。他主張歷史也如三位一體,可被分為三個時期。首先是與《舊約》相對應的天父時期,這個時期的特徵就是人們相當順服上帝的律法。其次是聖子時期,從基督降臨一直持續到1260年,對照上帝之子出現的《新約》。最後就是人類能與上帝直接交流的聖靈時期,屆時基督徒的講道宣揚的完全自由就會實現。在這個新時代中,教士組織將會變成歷史,而且教會也要被公正的組織取代,後來這個取而代之的組織便被認為是方濟會。


羅傑・培根(Roger Bacon,1214-1294)是方濟會的重要成員之一,他因為過分熱衷占星學和煉金術而被監禁或軟禁在家。在13-14世紀,其他方濟會的技術倡導者都是跟隨著培根的腳步,其中最出名的就是煉金術士拉蒙・柳利(Raymond Lully)。柳利是一位職業醫生兼占星學家,在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有很多秘儀著作都被假託在他名下。


煉金術源自赫耳墨斯主義,通過穆斯林異端傳入歐洲。在伊斯蘭世界,賽比恩人的赫耳墨斯教義對穆斯林科學家對化學的追求產生了一些積極影響,這些科學家大多同時也鑽研煉金術。光是煉金術這個名字就已經肯定了化學的阿拉伯起源,因為它就是來自於阿拉伯文的alkimiya。阿拉伯最偉大的煉金術士是拉齊(ar-Razi),他是一個在9世紀末-10世紀初生活在巴格達的波斯醫生,他從賽比恩人那裡建構了自己的中心思想。


煉金術的研究在16世紀末-17世紀初達到頂峰。當然,煉金術的身影也可以在《光輝之書》中發現,它是中世紀卡巴拉的重要組成部份。占星學和煉金術皆可謂是實踐卡巴拉的兩個方面(註3)。因此,就像大衛・史蒂文森(David Stevenson)所說:


“...煉金術常被形容是中歐有史以來最慷慨的激昂。對真正的煉金術士而言,追求賢者之石可不僅只是要進行唯物主義式的點石成金探索,而且更是企圖要實現‘人類的道德與精神重生。’”(註4)


另外兩位煉金術史上的重要人物分別是海因里希・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Henry Cornelius Agrippa)與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據阿格里帕這位德國神秘主義者兼魔法師聲稱:“亞當因為原罪失去的正是這股超越自然的力量,但擁有純淨靈魂的魔法師現在卻可以重拾過往。”(註5)在他寫於1530年的《秘教哲學》(De Occulta Philosopia)中,阿格里帕提到了聖殿騎士團與諾斯底教的關聯,還有對異教的生殖之神普里阿普斯的崇拜,這位神祇是狄奧尼索和阿芙蘿黛蒂的醜陋兒子,他的象徵是一個巨大而堅挺的陰莖以及希臘的半人半羊神,潘(註6)。


帕拉塞爾蘇斯出生在1493年,他的全名是菲利普斯・奧里歐勒斯・德奧弗拉斯特・博姆巴斯茨・馮・霍恩海姆。通過對化學調製藥劑的研製與實用,帕拉塞爾蘇斯奠定了藥劑學研究的基礎。他的醫學教義實際上是來自卡巴拉魔法,這種信仰認為象徵微觀世界的每一個人都與宇宙這個宏觀世界聯繫著,而且任何一者發生的影響都會對另一者產生類似的效應。預示了超人類主義者的觀點的帕拉塞爾蘇斯曾如此寫道:“人性和其它任何動物性都不同。它被賦予了神聖的智慧,也獲准享有神聖的技術。正因如此我們才被稱為神(gods)或至高存有(Superme Being)的孩子。自然之光就存在於我們身中,而這光就是上帝。”(註7)


文藝復興


許多赫耳墨斯文本在中世紀都一度被西方文化遺忘,但在拜占庭被重新發現的抄本後來又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流行起來。在14世紀中葉,一系列赫耳墨斯文稿和十四部《赫耳墨斯文集》(Corpus Hermeticum)在1460年被呈上到了科西莫・德・梅第奇(Cosimo de Medici)的宮廷面前,這個人是佛羅倫薩當時的統治者。科西莫後來便要求宮廷內的馬爾西利奧・費奇諾(Marsilio Ficino)將它們翻譯為拉丁文。起初這些赫耳墨斯文本被認為是真正的古埃及文獻,然而古典學者伊薩克・卡索邦(Isaac Casaubon,1559-1614)卻證明這些作品其實主要是那些對哲學有所瞭解的人託偽所著。


赫耳墨斯文本為文藝復興時的思想與文化發展提供了開創性的推勁,同時也對煉金術和現代魔法造就了深遠的影響,甚至是焦達爾・布魯諾和費奇諾的學生喬瓦尼・皮科・德拉・米蘭多拉(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都深受其惠。這個傳統自稱是上承自古代神學(prisca theologia),據說這種唯一且真實的神學存在於所有宗教之中,而且是由上帝在古時候授予人類。


然而,正如歷史學家讓・塞茨內齊(Jean Seznec)在《異教神的遺留: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與藝術中的神話傳統及其地位》(Survival of the Pagan Gods: the Mythological Tradition and Its Place in Renaissance Humanism and Art)裡指明,文藝復興時期的奠基文本是《皮卡奇克斯》(Picatrix),這是一部屬於賽比恩人的赫耳墨斯作品。受《皮卡奇克斯》影響的費奇諾曾詳細描寫過ㄧ些利用護身符、驅邪物、油膏、煉金藥的技術,按照赫耳墨斯類比原理,行星的力量也可以經此獲得調用。波提且利(Botticelli)的三部畫作是文藝復興時期最有名的之一,它們分別是《密涅瓦與半人馬》、《維納斯的誕生》以及《春》,這些作品都是受洛倫佐・德・梅第奇(Lorenzo de Medici)委託,而且都涉及神秘主題,其中展現了將行星的影響吸收入圖像中的魔法實踐。


科西莫的孫子洛倫佐・德・梅第奇又被稱為“高尚的洛倫佐”,他資助過許多藝術創作,也鼓勵了佛羅倫薩的頂尖藝術家的作品交易。包括李奧納多・達文西、波提且利、米開朗基羅的這些人的作品經常透露出挑戰教會底線的異教主題。同樣的,米開朗基羅也深受卡巴拉的擬人論(anthropomorphism)影響,他為西斯廷教堂繪製的《上帝創造亞當》實際上就是對“亙古常在者”(Ancient of Days)的描繪。


雖然梅第奇家族數十年來一直在與反對他的異教企圖的反對派作鬥爭,但他們最終仍然如願以償,成功在梵蒂岡裡安插了一個自己人,這人就是洛倫佐・德・梅第奇的兒子,他在1513年即位為教宗利奧十世。但受費奇諾和皮科・德拉・米蘭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教育的利奧十世卻表現出了極不基督徒的放蕩。利奧十世的鋪張浪費使梵蒂岡的財政逐漸入不敷出,以至於他不得不轉而把特赦商品化來籌措財源。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這些荒唐行為,才導致馬丁・路德在1517年發表他的《九十五條論綱》,進而為宗教改革揭開序幕。


路德的天主教敵人指責他是一個陰謀摧毀羅馬教廷的隱匿猶太人(crypto-Jew,註8)。起先,路德對羅馬天主教的挑戰受到了淪為宗教裁判所受害者的猶太人歡迎,他們也希望能夠打破教會的權力,使其它形式的崇拜能夠得到寬容。甚至還有一些人,譬如亞伯拉罕・法里索爾(Abraham Farissol)就認為路德是一個隱匿猶太人,一位堅持宗教真理和正義的改革者,他反傳統的改革是為了回歸猶太教(註9)。有些學者,尤其是西班牙裔猶太人,如約瑟夫・哈考恩(Joseph ha-Kohen,1496-1575)就是強烈的親改革份子(註10)。大約在1524年,來自歐洲的猶太人也喜悅地向耶路撒冷的卡巴拉主義者亞伯拉罕・本・埃利澤・哈利維(Abraham ben Eliezer ha-Levi)告知了這位新教改革者的反教士傾向。憑著這份報告,這位卡巴拉主義者斷言路德必是一位隱匿猶太人,他會教導基督徒遠離他們信仰中的惡劣元素(註11)。


亞伯拉罕・本・埃利澤還說,有位名叫約瑟夫(R. Joseph)的偉大西班牙哲學家曾在一次對1478年日食的預言中寫道,一位將會改革宗教並重建耶路撒冷的人即將出現。埃利澤補充說:“乍看下,我們相信被星星預示的那人就是彌賽亞。但現在很明顯的是,那個眾望所歸的人就是他(即路德),他的所有事業都極為崇高,而且所有預言都能在他身上應驗。”(註12)


瑪拉諾人(Marranos)指的是那些在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壓力下被迫皈依基督教的隱秘猶太人,宗教裁判所也參與了耶穌會的創立。據信這麼做是為了反擊新教與日俱增的影響力,所以依納爵・羅耀拉(Ignatius of Loyola)即在1534年創建耶穌會,反宗教改革運動就是由此開始。羅耀拉是光照派(Alumbrados)的成員,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被啟示的”,這個異端教派被認為是18世紀的巴伐利亞光明會的先驅。就如以謝・卡漢諾夫(Ezer Kahanoff)在《論瑪拉諾人與沙巴蒂派》(On Marranos and Sabbateans)中也談到了諸如光照派這樣的團體:


“或許,對於裁判官來說真正重要的是,幾乎所有與那些團體有牽連的人都是猶太皈依者(Converso):伊莎貝・德・拉・克魯茲、佩德羅・魯伊斯・德・阿爾卡拉斯、瑪麗亞・德・塞維利亞卡薩亞和她的方濟會兄弟胡安,還有阿維拉的副主教貝爾納迪諾・托瓦爾、弗蘭西絲卡・埃爾南德斯、方濟會傳教士弗朗西斯科・奧爾蒂斯以及其他許多人。”(註13)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可以證明羅耀拉是瑪拉諾人,但據《西班牙與美國的猶太皈依者》(Lo Judeo Conversos en Espna Y America)聲稱,羅耀拉是一個典型的皈依姓名(註14)。羅伯特・馬利克(Robert Maryk)也在《猶太會堂耶穌會》(The Jesuit Order as a Synagogue of Jews)中指出,羅耀拉的繼任者迭戈・萊內斯(Diego Laynez)就是一名瑪拉諾人,連同他其後的許多領袖都是如此(註15)。事實上,瑪拉諾人在基督教團體內的坐大已迫使教宗還得發佈“血統純正”條令,對新皈依的基督徒加入像耶穌會這些團體加以限制。


瑪拉諾人還加入了加爾默羅會、道明會和方濟會,他們在這些團體中往往因為宣揚末世論而被視為異端(註16)。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道明會僧侶吉羅拉莫・薩佛納羅拉(Girolamo Savonarola),他以在義大利宣講審判日的事蹟廣為人知。但當他開始自命為先知,並宣布要改革“腐朽”的教會後,他終究還是在1498年被判為異端處決。薩佛納羅拉以13世紀最富影響力的新柏拉圖主義者之一的埃克哈特大師(Meister Eckhart)為榜樣,不過薩佛納羅拉最後的下場是被綁在木樁上燒死。埃克哈特也被認為是匿名論文《日耳曼神學》(Theologia Germanica)的作者,馬丁・路德對它愛不釋手,20世紀初的一些歷史學家甚至相信就是它激發了路德的舉止以及隨之而來的宗教改革。


巫術


煉金術的蔚為風潮亦與巫術的風行不無關係。在新教改革之後,天主教當局對任何新思想都變得愈來愈多疑,包括那些文藝復興式的人文主義都可能被當作異端。天主教徒、新教徒以及中世紀末至現代時期初的世俗領導階級對巫術有著宛如發燒般的恐懼,在由兩名同時是宗教裁判所成員的道明會僧侶出版於1484年的《女巫之鎚》(Malleus Maleficarum)煽動下,有時這甚至會導致大規模的獵巫行動。在此以前的中世紀教會一般都將巫師當作無知的農民,說他們罹患妄想症且崇拜異教神祇,但這本書卻極大地改變了這種看法。據這本書宣稱,巫術實際上是惡魔意圖推翻教會、並在世間建立撒旦王國的異端邪說。教宗依諾增爵八世對此很是同意,隨後他也在1486年發表了一篇譴責巫術的教宗詔書。


根據他們的說法,女巫會騎著惡魔馬或上面塗著以嬰兒屍體製成的油膏的掃帚飛過夜空,在“安息日”那天相見歡。屆時她們會一起敬拜撒旦,後者會化身為一隻黑貓或一個擁有一雙明亮的雙目的人,而且還頭戴王冠身著黑衣。然後她們會舉辦盛宴、跳舞與性交,這可以是與她們熟悉的靈體或某人,甚至是惡魔本人。女巫與惡魔簽署了正式的協議,她們要滿懷敬意地獻給他一個淫猥之吻,就吻在他的直腸上,然後把孩子和黑貓獻給他。惡魔會教導她們該如何使用黑魔法,接著就換成她們來報告自己自上次聚會以來犯過的罪行。在某些情況下,他還會在她們身上留下印記,藉此表明她們都是效忠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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