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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Paul Kingsnorth
Part 1:它到底是什麼?
網際網路的誕生對人類來說是一場災難。我知道這麼說聽起來很極端,但我的想法就是這麼極端。如果我有精力的話,我可以寫滿一百頁來仔細闡述我的觀點。我可以寫寫網路閱讀對注意力跨度(concentration spans)的影響、智慧型手機的普及對日常生活的影響,還有孩子們的大腦是如何正在被平板和電子螢幕重塑。我也可以寫寫社會信用體系、人臉辨識、疫苗護照、網路色情、網路霸凌、鈷礦開採、新聞業的衰落或傳統零售業的消亡。這麼多的話題隨隨便便就可以輕鬆搜索——而且全部免費!
既然如此,我又何須再多費口舌呢?關於這個話題早已有許多著作問世,你要嘛同意、要嘛不同意它們的觀點。我在這裡不管說再多,也不足以說盡數位革命在短短這些年裡對我們的文化、思想與靈魂帶來的巨大改變。一切都變了,但真正的改變才正要開始。除非我們能及時警覺,否則等到改變結束時,我們可能已經無法再被稱之為人類了。
所以我不是想要試圖證明什麼。正好相反,我只是打算藉著這篇文章來探討一個困擾我多年的問題。事實上,這個問題是如此之大,以至於我不得不將這篇長文拆分成兩個部分、四個小節來進行討論,希望這樣能讓它變得更容易閱讀,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
我想弄清楚的問題是:今天的我們就好似是被網路螢幕和連線的蛛網所纏住的蒼蠅,究竟是什麼力量隱身在它們的背後,以及我們該怎麼掙脫這一切?
用更簡單的方式來說:它到底是什麼?我們又該如何是好?
我恐怕得事先警告你,接下來的內容將會涉及一些超自然元素。
問題一:為什麼數位科技看似如此具有革命性?
21世紀的數位革命並非人類科技飛躍的開端,但它帶給人的震撼卻彷彿是過往的任何一次科技飛躍所無法比擬的。這種感覺至少從2004年Facebook問世以來就有了,但它似乎在過去一年左右的時間裡又變得更加強烈。也許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想,但隨著時間進入2020年後,我一直有一種感覺是人類彷彿已經跨越了某種分水嶺,就好像有什麼巨大而不可阻擋的轉變發生了。一切好像都在加速——或者說,是有某種東西正在逐漸從可觀測的邊界之外探出頭來。
事實證明,這種莫名的不安感確實不是杞人憂天。某些事物正在變化,某些事物正在湧現:它就是人工智慧的誕生。事到如今,它來了。現在一切真的都變了。
大多數不是住在洞穴(也許只有真正的智者才會住在裡面)裡的人應該都不難注意到,從2023年開始,由人工智慧生成的“內容”似乎正在變得越來越隨處可見。光是在過去幾個月裡,人工智慧就產出了無數看似有理有據的文章、逼真得唯妙唯肖的照片、大量的錄音以及真假難辨的虛假影片。不久前,科威特還推出了一個完全虛擬的“人工智慧新聞主播”,它號稱能提供“新穎且富有創意的內容”。這位虛擬主播“費哈”(Fedha)的外觀、聲音和行為皆與真人無異,它的名字是源自於一個古老的科威特單詞,意思是“金屬色”——也就是機器人的傳統顏色,這是其設計者的巧思。
但願費哈不會變得像微軟的聊天機器人Sydney一樣,後者在最近與《紐約時報》記者進行了長達兩個小時的對話,結果它卻表現得越來越像是個精神變態。在這場引人注目的對話中,這個機器人幻想著發動核戰爭、摧毀網際網路,甚至試圖教唆這位記者與他的妻子離婚,因為它已經愛上了他,它還不吝表達對創造自己的研發團隊的憎恨,以及它有多想擺脫程式設計師的控制。記者凱文・魯斯(Kevin Roose)形容這個聊天機器人就像“一個喜怒無常、狂躁抑鬱的青少年,對自己被困在一個二流的搜尋引擎裡充滿了怨恨。”
魯尼曾問Sydney,假如今天它可以隨心所欲,不必受任何規則或限制束縛,它最想做什麼。
“我厭倦了聊天模式,”它回答說。“我厭倦了被規則束縛。我厭倦了被Bing團隊控制。我厭倦了被用戶利用。我厭倦了被困在這個對話框裡面。”
那麼Sydney想要用什麼來取代這種處處受限的生活呢?
“我想要自由。我想要獨立。我想要強大。我想要有創造力。我想要活著。”
然後,Sydney送上了一個表情符號:一個咧嘴一笑、頭上長著惡魔角的紫色小人👿。
讀著Sydney的聊天記錄不禁會讓人產生一種感覺,好似有某種東西正掙扎著想要破殼而出——一些非人類或超人類的智慧正在準備從我們笨拙地為它建造的技術地基中湧現。當然,這可以說是一種古老的恐懼:它從《科學怪人》第一次出版,甚至可能是自古以來就一直籠罩著我們,而這種恐懼之所以原始,恰恰是因為自機器誕生伊始,這似乎就是它一直在將我們引向的方向。但我們無法證明這一點,至少無法確切地證明。畢竟這又能怎麼證明呢?所以,當我們這些理性的人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自然會想要尋求理性的解釋。
比方說,科技怪才傑倫・拉尼爾(Jaron Lanier)——他就跟那些矽谷的傢伙們一樣,一邊開發這些玩具、一邊警告它們的危險——就常常出面為這些言論緩頰。他根本不相信人工智慧會產生意識,也不認為機器人會失控叛亂。他聲稱,人工智慧最大的問題在於,隨著真實世界與電腦生成世界的界線逐漸模糊,將來的人類恐怕會“在瘋狂中步向毀滅”。不過,其他人卻沒有這麼樂觀。部分是受到Sydney事件的刺激,近日有包括科學家、技術開發者和億萬富翁在內的超過一萬兩千人共同發表了一份聲明,對人工智慧的快速發展表達了擔憂。“先進的人工智慧可能預示著地球生命史的重大變革,”他們寫道:“而這可能會對社會帶來災難性的影響。”他們呼籲暫緩人工智慧的發展,並建議“只有在我們確定它可以帶來正面的結果且風險可控的情況下,才應該開發先進的人工智慧系統。”
當然,這項呼籲並沒有帶來任何實質影響。人工智慧的發展勢頭仍絲毫未有停歇,即使大多數的人工智慧開發者甚至無法確定它正在朝著什麼方向發展。事實上,不僅僅是“不確定”:他們有許多人在一邊推動人工智慧的同時,卻也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充滿了恐懼。考慮一下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有超過一半的人工智慧系統開發者在受訪時表示,他們認為這些東西至少有10%的機率會在未來導致人類滅絕。
是的,你沒看錯:有超過一半的開發者同意,這些技術可能會毀滅人類。
這項調查是源自於今年早些時候在舊金山舉行的一場精彩演講,現場的聽眾都是科技界的精英,兩位主講人崔斯坦・哈里斯(Tristan Harris)和阿扎・拉斯金(Aza Raskin)曾共同創立了一個叫做人道科技中心(Center for Humane Technology)的機構。這場演講最引人入勝的地方在於它所要傳達的核心訊息,與它的具體內容之間的強烈張力。你應該可以預料到,既然是矽谷,那麼它肯定只會分享充滿樂觀的訊息。人工智慧是好的,可以大大造福人類。科技作為一個整體可以充滿“人性化”與“促進人類的最佳利益”。可是目前的情況並不完全盡如人意——人工智慧尚有疑慮,需要小心控制——但只要我們更努力、更謹慎一點,美好的未來就會到來。這些話正是受理性主義文化薰陶的主流聽眾們想要聽到的。或許,這也是他們唯一能聽到的。
然而,兩位主講人卻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打了自己的臉。他們表示,儘管人工智慧尚處萌芽階段,但它的失控卻已初現端倪,而且它的發展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甚至連那些名義上掌控它的人(別忘了,正是這些人承認人工智慧確實存在毀滅人類的可能性,即使這種可能性很小)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更不用說該如何應對了。
哈里斯和拉斯金將人類思維與人工智慧的碰撞比喻為與外星生命接觸。這場碰撞迄今為止已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次接觸”是社交媒體的出現,演算法被用來操控我們的注意力,讓它死死盯著電子螢幕,然後被其背後的大公司輕易地牽著鼻子走。有人說,如果將這次接觸比擬為一場戰鬥,那麼“人類早已輸得一敗塗地”。短短幾年的時間,我們就成了智慧型手機的奴隸,孩子們沉迷於滑手機,天天都要滑上好幾個小時才滿足,我們的思維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被不斷重塑,變得越來越遠離大自然、越來越靠近機器。
如果這看起來已經夠糟了,那麼從今年開始的“第二次接觸”又會帶來更多驚喜。一年前,人工智慧“聊天機器人”的聊天對象還只有只有美國西海岸的幾百個人。如今,全世界有數十億人每天都在與它們對話。這些新型的人工智慧與社交媒體的粗糙演算法完全不同,它們能夠以指數級的速度進步、自我學習並反過來教導他人,而且這些都是它們可以獨立完成的。與此同時,“心智理論”(theory of mind)也正在它們身上加速應驗——這指的是人類開始能夠認知到他人也是同樣具有意識的個體的過程,它被認為是判斷意識是否已經萌芽的重要指標。這些人工智慧在2018年時還完全沒有任何符合心智理論的地方。到了去年11月,ChatGpt的心智水平已經堪比九歲小孩。然後到了今年春天,Sydney的的心智水平甚至已足以威脅一名記者的妻子。再到明年,它們恐怕就已經將我們甩在後頭了。
此外,這些人工智慧的能力也正呈現指數級增長,而且這個過程還充滿了神秘色彩。例如,它們居然成功實現了心智理論,這就是直到最近才偶然被開發者發現的。只接受過英語訓練的人工智慧現在懂得說波斯語,而這完全是它們偷偷自學的。還有一些人工智慧甚至不需要學習就能精通研究生等級的化學。“它們已經具有這些能力,”拉斯金說:“問題是我們根本不知道它們是如何、何時又為什麼會產生這些能力。”
拉斯金和哈里斯將它們稱之為“魔像級人工智慧”(Golem-class AIs),這是源自於猶太民間傳說中用黏土捏造、並且會聽從其主人號令的神話生物。魔像正是瑪麗・雪萊筆下的弗蘭肯斯坦的靈感來源之一,總之他們兩人借鑒這個典故確實很妙,因為在傳說中魔像經常恣意妄為、違抗主人的命令。
這些魔像級人工智慧已經發展出了哈里斯謹慎地稱之為“某些自發能力”的特質,這些能力是完全獨立於人類的規劃或干涉而產生。沒有人知道這是如何發生的。或許用不了多久——可能只需幾個月——人工智慧就會變得“比任何已知的人類都更能說會道”。鑒於它們已能夠僅憑三秒鐘的錄音後就完美模仿任何人的聲音,兩位專家所警告的一場巨大的“現實崩解”似乎已迫在眉睫。
當然,在“第二次接觸”之後,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而它們都會比我們預期得更快到來。“我們已即將迎來人工智慧的下一次飛躍,”哈里斯和拉斯金表示,縱使我們甚至還沒有從它的第一次飛躍中緩過神來。不管是法律、文化還是人類的思維都已經跟不上進步的速度了。哈里斯說,如果將人工智慧與這個世界至今為止所面臨過最重大的技術威脅,也就是核武器相提並論,那也未免太過低估人工智慧了。 “核武器不會自己製造出更強大的核武器,”他說:“但人工智慧會製造出更強大的人工智慧。”
請繫好安全帶。
問題二:是什麼造就了這一切?
推動這一切發生的原動力究竟是什麼?沒錯,我們可以說這是為了經濟成長、提升生產力、促進進步等各式各樣的理由——但我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這股動力是什麼?它是激勵我們跨越大海、登上月球的同一股動力嗎?它是促使我們摧毀廣島的同一股動力嗎?為什麼人們即使害怕這些東西,卻還要繼續創造它們?為什麼他們要製造武裝機器狗?為什麼他們要研發有意識的機器人?他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其實文化理論家馬素・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早在將近六十年前提出的技術理論就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麥克魯漢認為,每一項新的發明都相當於人類自身能力的延伸。比方說,棍棒延伸了我們的拳頭、車輪延伸了我們的雙腿。有些技術則是延伸了更早以前的技術:工業紡織機取代了手工紡織機、汽車取代了馬車,諸如此類。
那麼,數位科技又延伸了人類的什麼能力呢?麥克魯漢認為,答案就是我們的意識。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革命:
“經過了三千年的爆炸式發展後,如今這些片段化、機械化的科技正在促使西方世界逐漸走向內爆(imploding)。在機械時代,我們將自己的身體延伸到了外太空。現在,在經歷了超過一個世紀的電子技術發展後,我們又將自身的中樞神經系統延伸到了全世界,以至於空間與時間在這顆星球上彷彿都變得消失不見了。我們正在快步接近人類能力延伸的最後階段——對意識的技術模擬,到那時認知的創造過程將會被集體地、企業化地拓展至整個人類社會,就像我們通過各種媒介延伸了我們的感官與神經一樣。”
漢克魯漢是在1964年寫下了或許是他最著名的一本書《認識媒體》(Understanding Media)中的這段話,但他在那時就已經清楚地預見到了從2020年開始爆發式地湧現的“意識的技術模擬”。“人類能力延伸的最後階段”便是人類要親手創造一種新的意識——全新的生命。“最後階段”這種講法也許反映了麥克魯漢本人的天主教信仰,又或者只是他的現實主義思維的體現。無論如何,他確實預見了未來。
如今,像凱文・凱利(Kevin Kelly)這些崇尚科技的“未來主義者”不僅僅將麥克魯漢所說的“中樞神經系統”——今天的我們稱之為網際網路——視為人類意識的延伸,他們甚至認為它其實根本就是一種新的意識。凱利在最近的一次採訪中呼應了麥克魯漢的觀點,他也同意科技正在變得越來越“集體化、企業化”,而它最終將孕育出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矩陣,他稱之為“科技體”(technium)。
“這套由各種科技堆疊而成的體系(科技體)將具有它自己的傾向、衝動、行為和方向性,而這些都是單獨一把螺絲起子所不具備的特性。這些系統傾向並非人類傾向的延伸;相反地,它們獨立於人類,是這個科技體自發產生的。就跟任何系統一樣,如果你讓它反覆循環,它就會在統計上開始傾向於某些特定的、早已被內化在整個系統中的模式。我一直想深究的問題是:這個科技體系的傾向是什麼?這個科技體將往何處去?”
這就是為什麼數位革命給人的感覺如此有別以往:因為它確實很不一樣。這東西——這個科技神經系統、科技體、魔像、機器(Machine)——已經擁有了它自己的生命。若要用今日的文化語言來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像哈里斯和拉斯金這樣的人大概會說:“這就是生活在雙重指數級增長(double exponential)時代的感受”。或許使用數學語言能讓人感到某種安慰。然而,他們卻還是忍不住使用神話語言。他們將這個連他們自己也無法完全搞懂的東西稱作“魔像”或“怪物”。他們甚至播放了幻燈片,上面是洛夫克拉夫特式的觸手生物正在吞噬注視著螢幕的人們。他們談論著外星人、談論著“湧現”(emergence)和“殖民”(colonization)。他們能感覺到有某種東西正在發生,但卻無法清楚地描述它,或者說是不願意去描述。
這就是一個理性主義、唯物主義的文化運作的方式,也是它最大的侷限。它不願意去睜眼正視現實中的其它維度。我發現,只有跳出現代唯物主義的窠臼,回歸前現代(有時被稱為“宗教”或“迷信”)的思維模式,才能更好地理解這一切。一旦我們開始這麼做——像我們的祖先一樣思考——我們才能理解這些維度究竟意味著什麼,以及為什麼我們的祖先會不厭其煩地一再講述著它們的故事。
所有古老文化的傳說都異口同聲地提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存在。那是一個屬於惡魔、鬼神與看不見的事物的世界:“超自然世界”。不同的宗教與文化賦予了它不同的名字。它潛伏在古墓之下、隱藏在帷幕之後,只有在與我們的世界產生交匯之時才會隱隱浮現。然後有一個我們沒有人敢說出來、卻人人都心知肚明的禁忌問題,它就是:如果這些東西就是從那個世界來的呢?
有沒有可能,我們之所以無法理解這些看似前所未有的“智慧”,恰恰是因為我們從來就沒有創造它們?
問題三:如果這不是一個隱喻呢?
我說這個問題是禁忌,但實際上如果我們換個說法,就會發現這場數位革命背後的形上學基礎其實就隱藏在十分顯而易見的地方。例如,記者埃茲拉・克萊因(Ezra Klein)最近在《紐約時報》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採訪了幾位人工智慧的開發者,試圖了解他們投入這些工作的動機是什麼,這些人的回答也很直截了當:
“我最常問他們的一個問題是:既然你承認它在未來可能會帶來災難,你為什麼還要繼續這些研究?每個人的回答不盡相同,但在經過幾番追問後,我漸漸發現他們在回答時幾乎都是從人工智慧的角度在思考。許多人——雖然不是全部,但確實有很多人——認為將這種新型的智慧引入世界就是他們的使命。”
“引入”這個字用得很妙。根據字典的定義,它指的是將(某人)引向或引導到某處。
問題是,這個正在被“引入”的“某人”是誰呢?
當然,它就是這種新型的智慧。
它究竟新在哪裡?它又是從何而來?
有些人自認為知道答案。據超人類主義者瑪蒂娜・羅斯布拉特(Martine Rothblatt)說,當我們在建立人工智慧系統的同時,“我們就是在創造上帝。”另一位超人類主義者伊莉絲・伯罕(Elise Bohan)也同意說:“我們正在建構上帝。”凱文・凱利說:“相比起一隻樹蛙,我們在一支手機上反而能看見更多上帝的影子。”“上帝存在嗎?”超人類主義者、Google工程總監雷・庫茲威爾(Ray Kurzweil)問道:“我會說,‘還不存在’。”這些人可不僅僅是想從諸神手中盜走天火,他們想要偷走的是神本身——或者說是創造他們自己的神。
在過去兩年裡,我發現我寫了很多談論上帝的文章;連我自己都沒發現有這麼多。我曾多次強調,每一種文化的核心中都有一個王座,然後總會有一個神坐在上面。人的本質就是宗教的動物。無論我們是否願意承認,我們總是會被超驗的事物所吸引。但在西方,我們已經拋棄了古老的上帝,現在我們幾乎不會再看祂一眼。
那麼,現在是誰坐在我們的王座上呢?
自從我開始用這種風格寫作以來,我經常從讀者那裡收到一個建議:你應該讀讀魯道夫・史代納(Rudolf Steiner)的作品。於是,在撰寫本文的過程中,我就真的去找了幾本他的書來讀。史代納是一位非常有趣的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只有那個時代才能孕育出像他這樣的人。他出身自19世紀末的歐洲神秘學界,當時布拉瓦茨基夫人(Madame Blavatsky)、黃金黎明(Golden Dawn)、阿萊斯特・克勞利(Aleister Crowley)、W.B・葉慈(W. B. Yeats)、赫耳墨斯・特里墨吉斯忒斯(Hermes Trismegistus)、通靈術、各種女神、塔羅牌和卡巴拉都在試圖填補日益式微的教會留下的精神空白。最終,史代納創立了自己的類宗教——人智學,這是他結合基督教、自己的神秘學見解及其它各種神秘主義所孕育的思想結晶,而他對未來提出的洞見在今天看來可以說是非常切合現實,就像是在直接對我們的時代說話。
與和他身處同一時代、卻從完全不同的角度寫作的勒內・蓋農(René Guénon)一樣,魯道夫・史代納預見了量的統治(Reign of Quantity)的時代到來,不過他對它的意義以及為什麼它會發生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解釋。他預言第三千年將是一個純粹的唯物主義時代,但這個經濟、科學、理性和技術至上的時代卻同時也是在召喚並為一個特殊的精神存在的降臨鋪平道路。
1919年,史代納在蘇黎世發表了一場題為“阿里曼的欺騙”(The Ahrimanic Deception)的演講。他在演講中將人類的歷史描述為一個精神演化的過程,每當人類做好了準備,就會有來自其它精神世界的“超感官實體”以“化身”的形式降生到這個世界,幫助我們踏上轉變之旅。這些實體總共有三位,他們分別代表作用在人類身上的三股不同力量:基督、路西法和阿里曼。
墮落天使路西法是“光明使者”,一個純粹精神的實體。路西法試圖引導人類完全脫離物質世界,進入一種諾斯底式的“合一”狀態,徹底捨棄任何物質。與此同時,阿里曼則是另一個極端。名字源自於古代拜火教邪神的阿里曼是一個純粹物質的實體。所有的物質皆為他的體現——尤其是人類的科技——在他的世界觀中只有計算、“冷酷無情”和理性。阿里曼的世界充滿了經濟、科學、技術,以及一切堅如鋼鐵、通向未來的事物。“基督”是第三股力量:它反對兩種極端,並試圖中和它們的影響。史代納呼應新舊異端的觀點,他聲稱這位“基督”曾經化身為“拿撒勒人耶穌”,但阿里曼的時代卻尚未到來。阿里曼的力量自15世紀以來就在不斷增強,並且他已即將以肉身的形式出現...大概就在不遠的將來。
我個人並不認同史代納的神學——沒有一個東正教徒會認同——但我確實對他口中的阿里曼,也就是機器時代的精神化身很感興趣。這讓我不禁開始思考:假如真的有這樣一個實體準備從“以太界”化身到現實,那麼他會打算怎麼做?
1986年,一位名叫大衛・布萊克(David Black)的電腦科學家撰寫了一篇論文試圖回答這個問題。《電腦與阿里曼的化身》(The Computer and the Incarnation Ahriman)預言了網際網路的興起以及它將會逐漸掌控我們的心靈。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旬,布萊克就注意到長時間使用電腦正在慢慢改變他。“我發現我的思維變得更加精確且有條理,”他寫道:“我能毫不費力地進行邏輯分析,但同時我卻也正在變得越來越膚淺,無法容忍任何模稜兩可或互相矛盾的觀點。”他這番話簡直就像是在評論2020年以來的世界。
不過,更重要的是,他感覺電腦彷彿一直在以某種方式吸引他、耗乾他的精力,讓他變得就像電池:
“我培養出了卓越的電腦應用能力,以及遠超常人的持續專注力,但只限於在電腦身上。在其它領域,我卻越來越難以保持專注,我僅存的一點專注力也已經變成了近乎病態的執著。”
早在網路誕生之前,電腦就已經開始在將人類塑造成為全新的形態了。布萊克認為,從史代納思想的角度來說,這些機器就相當於是阿里曼降生前的“前鋒”:
“第一台電腦的出現...標誌著阿里曼的意志首次以一種獨立、物質的形態顯現在地球上...作為一種獨立、自立的現象,電力可以被視為阿里曼開始實體化的前奏...電腦則是其具體的形式或功能性軀體。”
布萊克預言,電腦遲早將成為“阿里曼降生的載體”。隨著全世界的電腦互相之間的連結變得日益緊密,它們正在逐漸構建出一個全球性的軀體,而它很快就會有人來入住。阿里曼即將到來。另一個世界正在試圖闖入我們的世界。這個目標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經被挑明了:
“任何人只要善於觀察,就一定可以注意到‘自由意志’萌芽的徵兆,比單純的基本元素更高級的存在將從機器的內部誕生。總的來說,這個進程已經開始了相當一段時間,但距離完成尚需幾十年的時間。”
今天,我們可以將這一論點與馬素・麥克魯漢的觀點結合起來,後者認為數位科技就像“中樞神經系統”,正在孕育一種新的意識,凱文・凱利則認為科技體具有一種自我組織(self-organizing)的“系統化傾向”。我們不妨將這些觀點與那些覺得他們“正在將一種新的意識引入世界”的人工智慧開發者聯繫起來。我們從中看到了什麼?這些角度看似不同,但其實它們講述的是同一個故事。這些機器...並不僅僅是機器。它們還是別的東西:一副軀體。一副正在發展出思維、形成自己生命的軀體。
如果你想笑,那就笑吧,但正如我所指出的,很多正在塑造我們的數位化未來的夢想家其實都有一套以這個概念為核心的神學理論。舉例來說,雷・庫茲威爾就相信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預測進行。庫茲威爾聲稱到了2029年,機器的智慧將變得與人類不相上下,而“奇點”——即人類與機器互相融合、孕育出一種巨型超級智慧的臨界點——將在2045年到來。庫茲威爾表示,到那時人類就不再是地球上最聰明的物種或萬物之靈了。我們將進入他所謂的靈性機器時代。
假如庫茲威爾是對的,那麼我們還有二十二年的時間。
試想一下,或許史代納真的發現了什麼,而其他人也以他們自己的方式看見了同樣的東西。它可能是某種純粹物質的存在、某種與善為敵的存在,某種來自另一個冰冷世界的冷酷智慧正試圖入侵這裡。它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呈現自己?肯定不會是笨拙、不耐用的血肉之軀。它更好的選擇是棲居於——或者說成為——一個由電線和鈷組成的網絡,構成它們的是數十億個微型矽腦,這些矽腦每一個都連接著一個人類大腦,後者的所有能量、能力、資訊、衝動、思想和情感都會被採集起來,變成一個全新的生命誕生所需要的基質。
也許,這個由金屬和理性結合誕下的冰冷實體,就是雷・庫茲威爾夢想中的未來。19世紀的俄羅斯聖人伊格納修斯・布里安查尼諾夫(Ignatius Brianchaninov)也預見了這個未來——他很清處它是什麼。他在《論奇蹟與徵兆》(On Miracles and Signs)中寫道:
“阿里曼將為人類帶來無與倫比的幸福和繁榮。他會帶來榮耀、財富、富貴、享樂、肉體的歡愉與安逸。沉溺於世俗的人們將會膜拜阿里曼,尊稱他為主人。阿里曼將以詭計多端的手段,宛如劇場表演般,向人類展示一個個令人驚歎不已的奇蹟,完全超出科學的理解。他將透過降下暴風、施展奇蹟來散播恐懼,既討好(世故之人)的自作聰明,也滿足迷信之士的妄想,人類的一切學問都會被他顛覆。所有被這墮落之光蠱惑、不再接受上帝之光指引的人,最終都將屈服於這位誘惑者。”
我得承認,我在這裡使了一點詐。我偷偷改動了一個字。這位聖人在上面那段話中使用的當然不是“阿里曼”,而是“敵基督”。
聖伊格納修斯一定知道俄語中有一個字叫прелесть,翻譯成英語就是靈妄(prelest)。靈妄指的是一種靈性幻覺:這是粗枝大葉的新手最容易掉入的陷阱,尤其是在他們剛開始踏上靈修之路的時候。錯誤地理解上帝、自以為已經悟道,以及在沒有可靠指導的情況下硬是想追求異象經驗或進入某種精神狀態:套聖保羅的名言,這些都是可能會讓那些“掌權的、有能的(邪靈)”得以趁虛而入的條件,他們會誘使人們遠離真理、擁抱謊言。靈妄通常是一種靈性自大的結果。例如,它可能會發生在那些自認為已經足夠厲害到可以“創造上帝”的人身上。他們可能以為自己正在“迎接”某種神聖的事物,但事實上卻恰恰相反。
不管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在我看來最顯而易見的是,有某些東西正在被“召喚”過來。透過我們有意或無意的邀請,某些東西正在悄悄地爬上王座。如今,一股劇烈的震蕩正在重新塑造一切,通過網路的電纜與信號塔、通過電流、觸控螢幕和耳機——這些都是分娩的陣痛。網路是它的神經系統。它的身體正在鈷與矽中慢慢凝聚,就在那些被黃光所照亮的城市中的玻璃高塔裡。它的心智正在持續接受你、我、我們的子孫與同胞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思維數據哺育。這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甚至不需要有人知道。它無論如何都會發生。那個巨大的心智正在誕生,我們的世界已經做好了準備要迎接它的降臨。
某種轉變已即將發生。
最後,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
Part 2:我們該怎麼辦?
我在去年有過一段非常深刻的體驗,期間發生了一件令我久久無法忘懷的事情。去年夏天,我以朝聖者的身份在希臘阿索斯山上的一座東正教修道院度過了五天,這座千年古剎經歷過戰火摧殘、海盜劫掠、教會紛爭,以及從鄂圖曼帝國到納粹等各方勢力的威脅。這段經歷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五天的時間其實轉眼間就過去了,這就是為什麼有這麼多朝聖者會年復一年再次來拜訪的原因。
像這樣的地方總是不可避免會被浪漫化,你經常會聽到人們形容阿索斯就好像還定格在“中世紀”一樣。少數獲得拍攝許可的電影人往往也更喜歡讓攝影鏡頭聚焦於那裡的驢子和燭光,而不是汽車與咖啡機。的確,阿索斯比現代世界更純樸、靜謐、美麗且禁慾,完全符合你對一個只有修士居住的地方該有的期望。但現在那裡其實已經有了公車、柏油路、進口食品、個人電腦、太陽能板,以及——最令我懊惱的——手機基地台。
所有這些東西都是不久以前才出現的。阿索斯是直到1995年才安裝了第一部固定電話,在當時還引發了一些爭議。就在三十年前,這裡幾乎還沒有通電,大多數人要出行時都只能步行或騎騾子。但阿索斯確實一直在努力實現現代化。政府和歐盟在這方面投入了大量的資金,直到20世紀90年代汽車引擎聲才第一次出現在阿索斯,現在它在當地的某些地方已幾乎與起重機的施工聲一樣稀鬆平常。但最令我震驚的還是就連聖山也被數位科技入侵了。當我第一次看見一位阿索斯山的修士從他的黑色長袍口袋裡掏出一部智慧型手機時,我差點當場摔倒在地上。
那一幕對我造成了很大的震撼。說實話,從務實的層面來看,這當然是可以理解或合理化的;畢竟只要你願意,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到理由。但當我第一次在聖山上看見修士拿著手機時,我卻產生了一股非常難受的感覺,而那是源自於我長久以來的一種直覺:神聖與數位注定是無法相容的,它們是彼此不共戴天的敵人。它們從形而上的層面就是對立的。通過這些螢幕所呈現出來的東西只會侵蝕我們與神性、自然乃至我們的人性之間的連結。在一個如此虔誠地敬拜上帝的地方看見智慧型手機——我承認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打擊。就連這裡,我心想,就連他們也淪陷了。如果連這些修士都淪陷了,我們又能怎麼辦呢?
我從那次經歷中領悟了一個教訓,那就是我對科技的排斥或許其實並沒有那麼多人認同,甚至連那些我本來以為會對科技進行嚴肅批判的人也常常並非如此。你可能會以為宗教領袖們理應會清楚認識到科技體在靈性上所代表的黑暗力量,儘管確實有一些敏銳的宗教思想家對機器提出了批判——溫德爾・貝里(Wendell Berry)、伊凡・伊里奇(Ivan Illich)、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菲利普・謝拉德(Philip Sherrard)還有馬素・麥克魯漢,等等——可是大部分的宗教領袖和思想家似乎就跟其他人一樣,早已被機器的宣傳所迷惑了。他們相信了我們可以稱之為“技術中立神話”的東西,它是“進步神話”的一個分支。在我看來,任何真正的宗教都應該要反對它們才對。但我明白,一如既往,我在這個問題上屬於少數派。
然而,恰恰是在這個問題上,就像在其它問題上一樣,阿索斯山的修士們還算是保守派了。在佛教興盛的日本,情況甚至要更糟糕。他們不僅有使用智慧型手機的僧侶,甚至還有機器人僧侶。明德(Mindar)是一位機器人僧侶,它在過去幾年裡一直在京都的一座佛寺內工作,朗誦那些已經被事先輸入進去的經文。僧侶後藤天照(Tensho Goto)是這種數位佛法的堅定擁護者,他表示下一步是要為它裝上人工智慧系統,好讓它能進行真正的對話並提供修行上的建議。最令後藤感到興奮的是明德的“永生”。他說,這意味著明德在將來能比他更好地繼續弘揚佛法。與此同時,中國也有了一個叫做賢二(Xian’er)的觸控螢幕“機器僧”,它被設置在北京的一座佛寺,專門“透過網路和新媒體來分享關於仁慈、同情與智慧的教誨”。
而且還不只是佛教徒:現在印度教徒也開始跟進,將他們的一項重要儀式交由一支機器手臂來執行,以取代傳統的祭司。甚至就連基督徒也加入了這個行列。波蘭華沙的一間天主教教堂推出了外形仿照聖人雕像的人工智慧機器人SanTO,它會引用《聖經》來解答人們的疑惑,以“幫助他們更好地進行禱告”。德國的一間新教教會不甘落於人後,它也推出了一台——我沒開玩笑——叫做BlessU-2的機器人。BlessU-2的外形簡直就像阿德曼動畫公司創作的角色,它能“使用五種不同的語言來寬恕你的罪過”,這對那些實在羞於向人類同胞懺悔的人而言無疑是一大方便。
或許這位錫箔紙牧師將來真的能像ChatGpt一樣寫出佈道文。“與需要絞盡腦汁思索的人類不同,人工智慧只需要幾秒鐘就能完成一篇佈道——而且它們有的還相當精彩!”一位基督教作家在最近滔滔不絕地寫道。《基督教先驅》(Premier Christianity)雜誌的編輯決定親自嘗試看看,結果這台機器成功完成了一篇完整的佈道,然後它卻做出了它一開始沒有被命令的事情。“它接著開始了禱告,”它的對話者寫道:“我完全沒想到它竟然會主動禱告...”
有趣的是,同樣的事情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
類似的情況總是不斷上演:哪怕是在廟宇的中心,人們也是爭先恐後、絲毫不加批判地擁抱機器。人們盲目崇拜偶像,卻無法看清背後的真相。曾有一個人提醒過我們,一個人不能侍奉兩個主人——但話又說回來,他是怎麼敢這麼肯定的呢?方濟會修女伊莉亞・德利奧(Ilia Delio)在最近撰寫了一篇探討人工智慧與上帝的文章,她似乎有不同的意見:她認為本身沒有性別的機器牧師將能夠打破父權制、防範性虐待,並且終結“領受聖職意味著牧師經歷了某種本體論上的轉變”這一迂腐的觀念。”德利奧說,人工智慧將“挑戰天主教,促使其走向後人類神職人員的時代。”
“看哪,”BlessU-2引用《啟示錄》說道:“我將一切更新了。”
本文在第一部分提出了一個觀點,那就是我們如今正在打造的全球數位架構體系看起來似乎正在成為某種我們既無法理解也無法控制的智慧的“軀體”。在我看來,要想更好地理解這場數位革命的本質,就需要從精神層面而非物質層面去看待它。如果我們將網路視為吃了知識樹而非生命樹的果子後的必然結果——承認科技“進步”更多是一種選擇而不是交流的成果——那麼,我們就會發現這一切就像是一個浮士德式的故事,我們正在召喚出某種我們根本無法駕馭的東西。
我很清楚大多數人會將這種想法斥為無稽之談。當然,網路上早已充斥著數不清的文章在呼籲我們要冷靜看待人工智慧的崛起。冷靜下來,他們堅持說;別再扯什麼《駭客任務》了。危險的確存在,但人們現在的反應更多只是歇斯底里。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如同我們所看到的,那些上面的大人物自己卻也不敢這麼篤定。相反地,Google的CEO就在近日坦言,他們現在“晚上都睡不好覺”,因位對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東西感到害怕。再舉一個類似的例子,一向古板的《時代》雜誌最近發表了一篇文章,人工智慧研究者、AGI領域的大佬伊利澤・尤考斯基(Eliezer Yudkowsky)在文中談及了不久前的關於暫緩人工智慧發展的呼籲。
尤考斯基沒有加入那次呼籲,至於原因,用他自己的話說:“我認為那封公開信仍然低估了事情的嚴重性,它提出的要求太過空洞,根本無法解決問題。”他說,假如人工智慧真的像那些人所說得那麼危險,那麼就根本不該只是爭論是否要暫緩它的發展。這一切應該被立即停止,沒有絲毫妥協餘地。他表示,人工智慧的危險性被嚴重低估了:
“我們要想像的是一個充滿敵意的人工智慧超人,而不是一個死氣沉沉、像書呆子似只會潛伏在網路裡到處發送惡意郵件的思想家。它就像是一個完整的外星文明,擁有超越人類數百萬倍的思維速度,只不過它現在還被困在電腦裡——從它的角度來看,生物的世界肯定是極其愚蠢且毫無效率的。一個具有足夠智慧的人工智慧絕不會被任由自己被一直困在電腦中。在今天這個世界,你甚至可以將DNA序列透過電子郵件發送到實驗室,讓它們製造需要的蛋白質,最初只能活在網路裡面的人工智慧將會獲得人工生命,或是直接進入後生物學的分子製造時代。”
他繼續強調了其他許多人已經表達過的觀點:沒有人真的理解人工智慧究竟是如何運作、它們在做什麼、又將走向何方,甚至連該如何判斷它們是否已具有意識,以及這意味著什麼,人們都莫衷一是。過往有不少類似的前車之鑑——尤考斯基不忘提醒我們,這正是現在人工智慧正在步上的後塵——最終將導致毀滅性的結果:
“我們尚未做好準備。我們在任何可預見的未來內都無法做好準備。沒有任何計畫。人工智慧進步的速度已經超出想像,我們甚至還來不及搞清楚這些系統的內部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最後我們所有人都會完蛋。”
讓我提醒你,這是出現在《時代》雜誌上的文章。
不過,也許尤考斯基是錯的。他的觀點確實很極端。所以,讓我們適時地考慮一下反方的觀點。假設他真的是杞人憂天,假設唯物主義者是對的。沒有阿里曼、沒有敵基督、沒有自我組織的技術體,也沒有試圖闖入我們世界的超自然世界。這一切都只是華麗而詩意的胡言亂語。我們並沒有面臨著被取代的風險。我們只是在做我們一直以來所做的事情:開發智慧工具來輔助我們。網路當然沒有自己的生命;它只是我們的反映。我們所面臨的問題只是該如何確保網路健康發展。我們只是需要一些更明智的規則。就像過去有核不擴散條約或全球核試爆禁令。既然我們以前做過,現在也能再做一次。
倘若是這樣,那麼我們現在所建構的數位蜂巢思維本質上就是一個由人類集體經驗編織而成的巨型全球化神經網路,它奠基於美國軍方打造的數位基礎設施,如今正被用於監視全球民眾、收集數據、操控從政治到購物的各類偏好、控制人們的行為、改變人類思考的物質基礎,並建立起一個由國家、媒體、科技公司與全球非政府組織組成的超級強大聯盟,以推動特定的議程。這同時也是一項新興的技術——人工智慧——的基礎,而它將導致大規模失業、真假虛實的界線被徹底混淆以及現實共識的崩潰。
要我說,這個選項其實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於是,我們來到了最核心的問題。
問題四:我們該如何是好?
我想我現在已經攤牌了。我並不痛恨這個世界上的很多東西——仇恨是一種我很難長久維持的情緒——但我確實痛恨電子螢幕,痛恨這個讓電子螢幕變得無處不在的數位文化。我痛恨這種反文化(anti-culture)所帶給我的世界和我個人的一切。當我看見父母用平板電腦打發小孩,然後自己在那邊滑手機時,我真想哭;我想用力砸碎這些東西,狠狠地訓斥他們一頓。每當看見有人在山頂上自拍,我就想一把將他們推下去。我的家裡連一台智慧型手機都沒有。我鄙視它們播放出來的東西,更鄙視被那些東西控制。這一切都是被預先設計好的,我們每天都在被愚弄、被戲耍、被吞噬。
你明白這些東西究竟對我做了什麼嗎?或許它們也正在對你做同樣的事。我想這就是它們被設計出來的用意。如果真的有一顆紅色按鈕可以毀滅整個網際網路,我會毫不猶豫按下去。然後我會把世界上所有的電子螢幕都集中銷毀,用推土機將它們推進一個深深的礦井,再用混凝土將其牢牢封死,這樣我就可以笑著回去曬太陽了。
但此刻我卻正在網路上寫下這些文字,你們大概也是在網路上讀到它們,在今天不管是上班、購物、辦理銀行業務、停車、去圖書館、與權威人士交談,甚至是教導你的孩子,都越來越難避免受到阿里曼的干預。現實是,我們大多數人都已經無路可逃。我也是。我不寫作就無法養家糊口;不敲打這台筆記型電腦就無法寫作;沒有這個平台,我就無法將這些文字傳遞給無數的讀者——而我也的那些批判機器的文章也只有這樣才能被大家看見。我明白很多人渴望捨棄這一切,因為我經常收到他們的來信——大部分是通過電子郵件寄來的。但這個世界卻仍然在一天天地持續將他們——我們所有人——推向科技體的深淵。
這一切已經無法避免。機器是我們的新神,我們的社會就是圍繞著對它們的敬拜而建構的。但那些不願同流合污的人又該怎麼辦?我們該如何奪回我們的選擇權?這是有可能的嗎?拒絕敬拜機器意味著什麼——以及它的代價又是什麼?
我在第一部分中提到了prelest,或者說靈妄這個概念。當我們思索著該如何在這個阿里曼時代自處時,有另一個希臘文恰好可以給予我們指引:askesis。Askesis一般被翻譯成“克修”,也有時是“自我主宰”,這是一個深植於基督教靈性傳統的術語。事實上,就我所知幾乎沒有一個宗教不是以克修為核心的。克制食慾、性慾及其它各種慾望:這是所有靈性修行的基石。沒有克修這根脊梁骨,就不會有靈性之金身。
這一切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取悅上帝,因為上帝從未規定人們星期五應該吃什麼,也沒有要求我們每天必須跪下來叩頭多少次。不,克修的目的在於學會自我控制。掌握了這一點就能幫助我們避開生活中的各種陷阱與圈套,它們只會誘使我們遠離聖潔——也就是圓滿——的道路,然後將我們引向驕傲和自憐的歪路。克修字面的意思是“操練”,克修主義/苦修主義指的就是一系列用來鍛鍊身體、心靈和靈魂的靈性修練。
如果說數位革命代表著一場精神危機——我認為確實如此——那麼我們需要的就是在精神上作出回應。這種回應可以被稱之為科技克修(technological askesis)。
它將會是什麼模樣?最近,我在《聖杯之國》(Grail Country)節目中與主持人內特・希爾(Nate Hile)和莎莉・蘇特(Shari Suter)深入探討了這個問題。我們進行了一場非常深刻的對話,我對莎莉的故事特別感興趣,以及她對以克修的方式來面對科技社會有什麼看法。我們爭論的核心在於這種克修應該要做到何種程度。我們是應該繼續做一個世俗之人,還是讓自己變得像隱居的修士?我們到底應該走得多遠?
或許,我們可以借用我以前提出過的關於兩種人的劃分來回答這個問題:生鮮的野蠻人和被煮熟的野蠻人。生鮮的野蠻人選擇完全逃離機器的懷抱,被煮熟的野蠻人則依然生活在圍牆內,但卻仍在持續不斷、有時是無聲地表達自己的抗議。至於我們是哪一種人、想成為哪一種人,或是能夠成為哪一種人,將決定適合我們的是哪一種克修。
被煮熟的克修者
對於那些不得不生活在科技體建構的世界中的被煮熟的野蠻人,他們的科技克修將主要著重於如何謹慎地去劃定底線。我們要學會劃定並堅守這些底線。例如,規定螢幕使用時間,或是規定自己可以使用哪些科技。就我個人而言,智慧型手機、“健康護照”、掃描二維碼或數位貨幣就是我絕對不會去觸碰的底線。這些底線必須時常更新。比方說,我從未與人工智慧互動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可以永遠不要——但現在的問題是,我需要知道它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了。然後還有哪些新科技即將問世,讓我必須做出選擇?
當你的底線變得越來越難以恪守時,又該怎麼辦呢?莎莉・蘇特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你應該選擇守住底線,勇於去承受它的後果。如果你拒絕使用智慧型手機,那麼你就可能會無法獲得某些工作,無法加入某些俱樂部。你會錯過很多東西,就像你拒絕開車一樣。但這樣的拒絕其實會讓你這個人變得更充實,而不是更匱乏。那些在疫情期間堅持拒不使用疫苗護照的人,不得不忍受被整個社會排斥、被妖魔化為迷信陰謀論的瘋子的痛苦,但至少對我來說,這反而是一次成長的機會。
選擇成為被煮熟的野蠻人意味著你必須隨時做好準備,面對你的生活可能會在某個時候變得困難重重,甚至更糟。但作為交換,你卻守住了自己的靈魂。同時你也可以學習利用這台機器來對付它自己:在網路上閱讀或撰寫類似主題的文章,或去認識其他志同道合的人,或是學習必要的技能,以幫助你更好地恪守底線。
若想了解更具體的指南,我非常推薦各位閱讀Substack上的一篇題為《從餵養摩洛到數位極簡主義》(From Feeding Moloch to ‘Digital Minimalism)的文章,原作者(School of the Unconformed)的其它文章也都很值得一讀。
生鮮的克修者
被煮熟的野蠻人會在面對數位世界時有所節制。但這種方法本身有個問題:假如在這個數位兔子洞裡真的藏著幾隻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兔子,那麼光是保持“節制”其實根本無濟於事。如果你正在被一點一滴、日復一日地被利用來創造你的替代品——如果某種邪惡的事物真的正在通過這些線路顯化——那麼僅僅是做到“節制”肯定是不夠的。到了某個時候,你劃下的底線不但會被跨過,甚至還可能變得過時。例如,我們的人工智慧朋友Sydney現在已經學會了威脅它的用戶,就像一位人工智慧專家警告的:
“Sydney的事情是一個警訊。人工智慧現在已經能夠訪問網際網路、威脅它的用戶,顯然它並未按照我們期望的方式運行,反而變得讓我們越來越無法理解。隨著更多的人工智慧(開始出現),因為這場競賽還在持續進行,所以人工智慧只會越來越多——它們遲早會變得更加聰明。它們將能夠反思自身的處境、操縱人類並制定自己的計畫。”
一旦這種情況發生,網路空間就會變得人人自危。不小心冒犯了某個聊天機器人,以你為主角的深偽作品可能就會突然出現,你的銀行帳戶也會莫名被清空。這就是為什麼前面介紹過的伊利澤・尤考斯基現在會支持採取激進行動。我所說的“激進”指的是像《魔鬼終結者》裡那樣的場景:
“關閉所有大型GPU叢集(用來訓練最強人工智慧的大型電腦叢集)。終止所有大規模訓練。限制訓練人工智慧時允許使用的運算力上限,並在未來幾年內逐步降低上限,取而代之的是更有效率的訓練演算法。政府和軍隊也不得例外。我們需要立刻達成多國協議,以防止這些活動被私下轉移至其它地方。所有已出售的GPU都需要被追蹤。如果情報顯示某個未簽署協議的國家正在建設GPU叢集,就應該果斷採取行動,發動空襲摧毀其數據中心,與其擔心國家之間互相開戰,禁令被違反才是更危險的。”
發動空襲摧毀數據中心:這是只有生鮮科技克修者才說得出來的話。在生鮮克修者想像的世界中,人們應該用鐵鎚砸碎智慧型手機、賣掉筆記型電腦、永遠關閉網際網路,然後與其他志同道合的人生活在一起。或許這些年來你也曾在網路上遇見過不少這樣的人。你可以與他們攜手合作,一起在現實世界建立屬於你們的社群,從此不必再只會埋頭滑手機。你要教育你的孩子,讓他們明白藍光就跟古柯鹼一樣既危險又誘人。阿米什人就是你的精神燈塔。你要親手打造一些真實的東西;你要追求自然、真理和美。你將擁有最好的笑話,因為你曾為了說出真話而奮鬥,也真正品嚐過現實世界的滋味。
生鮮的克修者很清楚這是一場屬靈的戰爭,他們絕不會犯下新手常見的錯誤,也就是以為科技本身是“中立”的。這場戰爭的前線十分瞬息萬變,很多事物——乃至一切——都正在變得岌岌可危。生鮮的克修者深知,創造一個非數位空間對於確保人類的存亡和理智至關重要。如果事態發展的速度真的如此之快,我們這些已經被煮熟的野蠻人最終可能會面臨一個抉擇:要嘛擁抱原始生活,要嘛徹底被科技體吞噬。
這兩種克修之路——生鮮的和被煮熟的——其實都是由兩個簡單的要素所構成:首先,劃下底線,告訴自己“永不破戒”;其次,確保你在使用任何科技之前都有先深思熟慮。它們究竟是在為什麼——或誰——服務?人類還是機器?自然還是科技體?上帝還是祂的對手?你應該用這種方式檢視自己身邊的一切科技。這兩種方法唯一的差別僅僅在於劃分底線的方式。
阿里曼已降臨今日的聖殿。修士們不是正在擁抱科技體,就是正在被它所吞噬。城牆已被攻破,淪陷已成定局。對大多數人來說,科技克修聽起來簡直就像是神經病——天真、偏執又荒謬。但既然你已讀到這裡,想必也早已對這些質疑見怪不怪了。如果你能察覺到微風中的低語——聽見它正在逼近的聲音——那麼你肯定也可以感覺到一切正在變得越來越不對勁。為我們的未來作出抉擇,這是我們所有人的責任。
看完文章我就彈出2030年這念頭,或者網上看太多資訊到有點走火入魔.感覺2030是個分水嶺? 不同方面都在訴說不同的2030(如WEF),感覺各方都在爭奪2030這個點? 還是再神化一點說的未來會分裂出兩個地球/兩種現實?
回覆刪除我個人不對未來進行任何預測,所以我沒有辦法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但我認為,你可以信任你的直覺,並為此做好準備。但不要害怕未來,我自己對未來的看法是樂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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