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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Farida Rustamova(俄羅斯記者,現已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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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措手不及的突襲行動是俄羅斯總統普京的慣用伎倆。身為一名前克格勃,他深諳出奇制勝之道,他想人們不知所措,讓人們覺得他可以為所欲為。我們在開戰前三天的安全會議上再次目睹了這一點。看著對外情報局局長謝爾蓋・納雷什金(Sergei Naryshkin)的支支吾吾、克里姆林宮副總理德米特里・科扎克(Dmitry Kozak)的茫然不解、莫斯科市長謝爾蓋・索比亞寧(Sergei Sobyanin)的滿面愁容,我們就知道事情果然又是如此。全俄羅斯最有影響力的一群人在普京面前正襟危坐,就像聽見老師突然宣布考試的小學生一樣。而且這場會議本來甚至不是要討論開戰——他們都以為自己只是要討論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這兩個自封的“人民共和國”的問題。
隨著戰爭正式爆發,留給俄羅斯轉圜的政治餘地已經所剩無幾。在他們的靈魂深處,這些官員和立法委員都不是很認同他們的領袖的決定——但這畢竟只是在他們的靈魂深處。很少有人敢當著他的面出言反對他。
高級官員在戰爭期間發表的那些官方言論幾乎都口徑一致,而且也只是在附和普京在宣戰時所說過的話:“俄羅斯別無選擇。”、“我們的軍隊要將烏克蘭人民從民族主義者的壓迫下解放”等等。
事實上,權力走廊的內部對這場戰爭的態度更是有苦難言。在與幾位議員和各級官員交談過後,我得出了這個結論。他們有許多人感到心灰意冷、惶恐不安,甚至覺得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安德烈・柯斯汀(Andrei Kostin,俄羅斯外貿銀行的負責人)正在“哀悼”。有些杜馬議員已經開始考慮辭職。在普京宣布進行“特殊軍事行動”的兩天前,我最“熟悉內情”的一個朋友堅信戰爭絕對不會發生,因為它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現在我看到不少離職的官員、代表甚至是政府記者都鬆了一口氣,暗自慶幸他們早已卸下公職,甚至出聲反對戰爭。
在沒有對跟我交談的對象做出任何道德評判的情況下,我決定坦率道出我作為一位客觀的記者所親眼目睹的一切。
“他們的心裡只有一個‘他媽的’。”這是我採訪過的一個對象描述的官員們對戰爭的態度。套他的話,權力走廊裡的那些傢伙,根本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許多人已經處在幾乎崩潰的狀態。
“沒有人感到高興。大家都明白這是大錯特錯,但是在奉命行事的過程中,他們會想辦法自圓其說,好讓自己能接受現實。”另一位克里姆林宮的消息人士告訴我。有些官員甚至不認為自己對正在發生的一切有什麼責任,他們把普京的決定視為他們根本插手不了的歷史時刻,其後果也要直到一切塵埃落定許久以後才能評判。
有人預料到普京決定開戰嗎?每個人都跟我保證這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他們認為總統故意使局勢升級只是為了在(與西方的)安全談判中握有更多籌碼,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個“人民共和國”就已經是最大的極限。
“每個人都只能掌握零零散散的消息,沒有人有辦法回答那最令人焦急的問題:我們真的會開始轟炸嗎?”一位熟悉政府內幕的消息人士說。“雖然總統官邸中的一些人相信他已經打出了所有能打的牌。但最終一切還是全由那個人說了算。”
我的消息來源說,真正知情的很可能只有少數幾人: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Sergei Shoigu)、參謀總長瓦列里・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和反情報部門的負責人。例如,我的消息來源透露,總統辦公廳主任安東・瓦伊諾(Anton Vaino)就完全渾然不知,與他更具影響力的前任相比,他現在的角色更像是私人秘書。另外,瓦伊諾已經因為染疫在重症中掙扎了好幾個星期。
據消息人士表示,在戰爭開打三天前的安全會議上,普京反而隻字未提有關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的事情,於是整場會議變得更像是一場即興演出。
“這就是為什麼當時每個人都如此坐立不安,”這位消息來源說:“如果他們被要求要堅定地說‘是,我們支持’,他們肯定會做的。”
稍稍離題一下:與我交談的這些安全會議出席者——即俗稱的“小委員會”,也就是說,大致上固定都是那幾十個人出席這些會議——正是俄羅斯的民主已經萎縮到什麼地步的體現。在我看來,至少在過去十年來,普京對民主的理解基本上是這樣的:他每個星期與安全機構的領導層、國家杜馬的發言人、聯邦委員會還有總理開一次會,這就是民主。就這樣——這樣就算實踐了民主——就算已經徵求了人民的意見。開戰前的那場安全會議當然也是照這種普京式民主來進行。
政府和央行早已為制裁做好了準備,基礎金融機構至少可以承受壓力一段時間。據《鐘聲》(The Bell)報導,開戰前不久,第一副總理安德烈・別洛烏索夫(Andrei Belousov)召開了幾次會議,商議如何面對即將到來的挑戰,包括被逐出SWIFT和被禁止進口高科技產品。總理米哈伊爾・米舒斯京(Mikhail Mishustin)則在安全會議上宣稱,政府早已醞釀要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了好幾個月。
然而,俄羅斯經濟不太可能迅速從嚴厲的制裁中恢復過來——套與我交談的那些人的說法,這是因為根本沒有人為此做好準備。此外,美國、歐盟和英國政府皆已出手限制俄國央行取用其國際儲備。根據2021年中旬的數據,央行金庫中現有的黃金僅佔其儲備的21.7%,其外絕大部分,即63.6%的儲備都是被投資在外國債券和存款上。歐洲外務代表何塞・風特列斯(Josep Borrell)日前還表示,俄國央行在G7國家的金融儲備有一半都會被凍結。截至2月18日,這筆儲備的總額已高達六千四百三十億美元。
“如果俄羅斯自認是一個帝國,為什麼不通過好好發展自己,而非得要通過武力強逼鄰國臣服呢?好好修路、提供優質的醫療健保和教育,最後率先殖民火星才是我們應該做的。那才是一個帝國該做的。”當我向一位官員問起他認為普京發動戰爭的動機是什麼時,他支支吾吾地回答說。
另一位消息人士——我們姑且稱他為普京的親信——是這麼說的:如今的俄羅斯總統認為遊戲規則已經被破壞,而且不是俄羅斯的錯。既然有人想破壞規則,那就如他所願——這便鑄成了我們如今所身處的新現實。
“他(普京)現在隨時都覺得自己被冒犯或侮辱,他的偏執已經到了幾近荒謬的程度。”他說。據他說,普京自己是真心相信,至少在他開始執政的前幾年,他已盡了一切努力來改善與西方的關係。
“一方面,這是一場非常不公平的博弈,我們一直以來不斷飽受各種侵犯,並且早在出兵烏克蘭之前就已經被認定是敵人,”他說。“另一方面,我們現在把政策的制訂與執行搞得一塌糊塗,甚至連公開的政策也同樣荒腔走板。最後就是,普京掌權實在太久了,他的判斷力已不如以往。”
“普京真的相信(國防部長)紹伊古和(參謀總長)格拉西莫夫對他的保證:他們不需費多少功夫就可以佔領基輔,烏克蘭人一盤散沙,澤連斯基只是酒囊飯袋。”
截至目前為止,尚無任何官員敢公開反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更不用說辭職以明志。在俄羅斯最富有的商人中,也只有現在遭到制裁威脅的阿爾法集團創辦人米哈伊爾・弗里德曼(Mikhail Fridman)敢直抒己見。英國《金融時報》獲得了他給在倫敦的LetterOne公司員工的一封非公開信——但我自己相信是他故意分享給記者的。阿爾法銀行的董事會主席彼得・阿文(Peter Aven)跟一群商人一起會面了普京,他看起來很不高興。還有人告訴我,Yandex公司的總經理蒂格蘭・胡維達迪安(Tigran Khudaverdyan)根本不想赴會,但最後還是因為他對公司員工的責任而去了,而該公司的管理層對自己人內部也沒有做出任何立場表態。
由於面臨嚴厲制裁,俄羅斯外貿銀行行長安德烈・柯斯汀據說也極不贊成對烏克蘭採取軍事行動。“他幾乎是在哀悼,”他的一位熟識說。“他說他辛辛苦苦二十年才讓銀行站穩腳跟,現在多虧這些愚蠢的決策,一切都付諸東流了。”
億萬富翁奧列格・丁科夫(Oleg Tinkov)在第四天後公開反對戰爭。“烏克蘭每天都有無辜的人喪生,這是無法想像也不可忍受的!國家應該把錢花在為人們治病,花在戰勝癌症的研究,而不是浪費在戰爭上。我們反對這場戰爭!”他在IG上寫道。
在絕大多數已被列入制裁名單的杜馬代表中,只有三人勇於發聲,在他們的社交帳號上批評普京的決定。他們三人恰好都屬於國會裡的第二大黨——KPRF(共產黨),該黨這八年來一直都在催促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個“人民共和國”。杜馬科學與教育委員會的第一副主席、共產黨黨員奧列格・斯莫林(Oleg Smolin)發表了一篇貼文批評自己先前的預測都錯了,還有當他得知入侵發生時有多麼震驚。斯莫林原本認為,俄羅斯不會發動大規模敵對行動,局勢將按照2008年的那種且更加溫和得多的方式發展,他說,當時俄羅斯只是在幫助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捍衛獨立。
另一位共產黨黨員、地區政策委員會副主席米哈伊爾・馬特維耶夫(Mikhail Matveev)寫道:“戰爭必須立刻停止。”
“當我投票支持承認(兩個共和國)時,我是在投票支持和平,而不是戰爭。”他寫說。“我以為讓俄羅斯擔當盾牌,頓巴斯就不必遭到轟炸,基輔也不必遭到轟炸。”
曾批評政府迫害反對派的退役上校維亞切斯拉夫・馬爾哈耶夫(Vyacheslav Markhaev)同樣表示,杜馬們都被蒙在鼓裡,沒有人知道這一切其實都是為了開戰的虛晃一招。“我要譴責俄羅斯的領導層,他們竟然開始搞起同樣的說一套做一套。表面上是承認(共和國),實際上卻是與我們最近的鄰國全面開戰。”他寫道。
斯莫林、馬特維耶夫和馬爾哈耶夫都不是在國外擁有資產或財產的代表——至少媒體沒有報導過,其他我交談過的黨員也都說他們很清白。換句話說,他們出面發聲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忠於自己的信念。與此同時,KPRF已經確定了對烏克蘭戰爭的總體立場,那就是該黨將會與普京一樣關心並理解發動軍事行動的決定。
我採訪的其他反對派代表在私底下也都十分認同這三位勇敢的共產黨黨員。他們指責聯邦委員會(上議院),說下令出兵的是他們,但(下議院)議員們最初都只是想承認(兩個共和國)並派出有限的士兵協防而已。一位共產黨黨員說,他真的完全沒料到會發生全面戰爭。
“沒有人覺得我們出兵基輔是正確的,”另一位杜馬代表說:“一開始你會以為這一切都是造謠,沒想到後來它們卻通通被證明是真的。”
據他說,他正在掙扎是否要辭職,以便劃清與俄羅斯政府的任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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