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9日 星期二

羅伯特・安東・威爾遜&游擊本體論

https://www.newdawnmagazine.com/articles/robert-anton-wilson-guerrilla-ontology


BY JACK FOX-WILLIAMS



儘管我們正身處在一個“資訊革命”的時代,但卻很少有人會對我們周圍的世界提出質疑。隨著政治世界越來越趨於兩極分化,人們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學會聆聽不同的觀點與意見。


從理論上來講,網際網路本來應該是一個開放的平台,任何主流敘事在這裡都可以被挑戰,政府、跨國企業和主流媒體的權威也可以在這裡被質疑。


萬幸的是,我們的確可以質疑“現狀”,這都要多虧有許多網站、網路論壇和播客致力於提供非主流的觀點與研究,包括超心理學、地緣政治以及“陰謀文化”。與此同時,社交媒體的興起也產生了一種更細微卻也更危險的輿論宣傳與精神控制模式,使人們經常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只會接觸到其他跟自己抱有相似觀點的人,進而陷入一種“社交認同反饋迴圈”(social validation feedback loop)。


那麼在今天這樣的世界裡,我們該如何才能既保持一顆開放的心、勇於質疑的同時又不忘務實?或許,游擊本體論(guerrilla ontology)可以提供我們答案。


什麼是游擊本體論?



游擊本體論是羅伯特・安東・威爾遜(Robert Anton Wilson)在他1980年的《光明會論文集》(The Illuminati Papers)中提出的一個概念。根據威爾遜的說法,這是他經常在自己的小說中使用的一種手法,即刻意揉合“每一本書的元素,使書中的每一頁都會令讀者狐疑:‘這裡說的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註1)換句話說,它產生了一種認知失調的作用,在這種情況下,“讀者只能自己想出一套解釋,如果那是可能的話,來判斷在這些角色提出的種種互相矛盾的觀點中,到底有哪些是有效或可信的。”(註2)


這有點類似於後現代主義的主張,即任何文本的內容都可以根據不同(可能是無限種)的方式進行詮釋,而不是只有單一一種詮釋。然而,游擊本體論也並不僅僅是一種文學技巧,正如威爾遜在一次採訪中解釋說:


“過去兩千五百年來的西方一直深受亞里斯多德洗腦。大部分的西方人總是不自覺的抱著一種朦朧的信念,認為現實可以像地圖一樣被有條有理的呈現出來。值得慶幸的是,幾乎每個西方人都覺得他或她手中擁有正確的地圖。對我來說,游擊本體論所要做的就是動搖這種確定性。我使用現代物理學所謂的‘多模型’方法,也就是我們可以用不止一種模型來解釋特定的事實...最重要的是要消除那股無意識的教條主義,它使人們總以為只有他們看待現實的方式才是唯一理智的方式。我的用意是想讓人們陷入一種廣義的不可知論狀態,不是只對上帝的不可知,是對一切的不可知...這就是游擊本體論...打破一直以來的單模型視野,讓人們得以睜開眼看看其它不同的多模型視野。”(註3)


換言之,游擊本體論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實現一種永久的不可知論狀態,並通過文化、政治、經濟、哲學、科學和精神等多種視角來解釋現實。相比起接受任何單一的信念體系,游擊本體論反而提倡一種激進的知識實用主義,在其中互相對立的意識形態會被綜合、統整與同化,從而奠定了一種更複雜也更動態的理解世界的方式。


威爾遜認為並不存在所謂的“客觀”現實;甚至連“一天有二十四小時”或“地球是圓的”這樣的基本陳述都是某種主觀認知。所以這種多模式的認知方法可以拓展人的意識,從這種角度出發所有的解釋模型都既可以同時是“真的”也是“假的”。


要充分理解游擊本體論的含義,就必須先從搞清楚這些術語的意思開始。本體論是形上學的一個分支,旨在研究存在或存在的本質,而游擊在這裡指的是邊緣團體為了奪取政治權力而使用的軍事策略——破壞、伏擊、奇襲和打帶跑。游擊本體論可以被理解成是一種哲學戰術,游擊本體論者試圖通過粉碎所有使權力得以被行使與維持的象徵、標誌與符號系統來顛覆權威。透過使用諸如文化干擾(culture jamming)、現實駭客(reality-hacking)、(subvertising)與迷因魔法(meme-magic)這些特殊策略,游擊本體論者反而成為了文化領域的積極參與者,因為他們不斷在創造出新的意義。當互相矛盾的想法使人們陷入不知所措與徬徨不定的時候,這時意識形態控制所賴以奏效的心理編程就會失靈。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游擊本體論本身是一種顛覆性的運動,它是對一切支配人們的認知與主流敘事的“現實隧道”的反抗。


對威爾森來說,網際網路可以在挑戰我們的既有意識形態這方面發揮重要的作用,因為網路創造了一個分散的資訊矩陣,沒有任何一種世界觀可以在其中佔據支配地位。隨著各種公共和私人使用者開始爭奪起文化權威,我們所熟悉的“真相”無可避免將慢慢分崩離析。伴隨網路全球化,人們越來越容易可以接觸到不同的思想、理論、概念和觀點,這也使得人們開始發現他們身處在了一個無法區分“事實”或“虛構”的尷尬境地。固然這也有導致新的操縱和控制形式產生的危險,但它同時也是一個屬於知性創造力、活動力與流動性的嶄新機遇。恰如威爾遜所言,這場“資訊革命”說穿了其實就是文化相對主義(cultural relativism)這個更大的歷史趨勢的延伸:


“當人們開始互相買賣與貿易時,他們勢必得學習從其他人的眼光來看待事物。於是,文化相對主義就從善於貿易的古希臘人那裡萌芽了出來,我認為這就是希臘哲學的起源。不幸的是,礙於根深蒂固的教條思想,很少有人敢於附和這一觀點。然而,隨著現代電子產品的興起,一切都在以飛快的速度發生變化。我們如今已生活在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和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曾預測過的地球村。實際上,我見過一些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們都已經去過了三十多個不同的國家。伴隨如此豐富的旅行與現代電子媒體的出現,現在越來越多人都已經有了文化相對主義的意識(威爾遜說這些話的時間是1980年)。”(註4)


從這一點來說,游擊本體論正適合幫助我們駕馭這個前所未有的“後真相”時代,在這個時代由各種使用者所推送出來的內容已經摧毀了大眾媒體作為資訊壟斷守門人地位,同時也普及了不少過往始終處於社會邊緣的非主流敘事。


如前所說,游擊本體論的本意是要引發一種認知失調,在這種狀態下看似彼此矛盾的世界觀會被同化,進而拓展人類意識的邊界。在威爾遜看來,網際網路就是這種意識拓展的一部分,它使越來越多人能有機會接觸到完全不同的現實模型。


認知失調與量子力學



儘管威爾遜描述的多模型方法似乎與“科學真理”的概念——即我們可以通過經驗觀察來確定關於這個世界的某些基本事實——有點格格不入,但即使是科學家,他們在描述量子層級的現象時其實也需要用上多模型方法。


牛頓物理學在涉及到亞原子粒子的行為時就不再適用。反之,科學家只能用“概率”來解釋粒子運動,亦即整個量子系統內可能本來會有好幾種不同的結果,直到實際進行測量時才會導致其中一個特定的結果成真。舉例來說,量子力學證明了光既是粒子又是波,儘管前者具有重力質量,後者則無(註5)。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我們在觀察科學現象時其實也是受到了我們使用的語言模型的框限。


丹麥物理學家尼爾斯・玻爾(Niels Bohr)提出了量子力學的哥本哈根詮釋,他認為僅憑數學方程式並不能客觀且精準地描述宇宙。相反,它們至多只能描述“我們在嘗試描述宇宙時所發生的心理歷程。”(註6)比方說,假如我們說宇宙是一個三維的時空連續體,我們實際上是在描述我們的心智透過感官對世界的認識;另一種生命形式也許可以體驗四維甚至五維的現實,因此他們用來描述現實的方程式將與我們截然不同。對威爾遜而言,游擊本體論(或認知失調)正是立基於這樣一種觀點,即只有通過接受看似互相矛盾的世界模型,我們才會意識到我們在這個宇宙中的相對地位。


幾個世紀以來的許多宗教其實都知道認知失調會拓展心智的疆界。如同威爾遜所說:“世界上絕大部分的神秘學文本——除了其中95%純粹的垃圾之外——實際上都是關於觸發元編程(meta-programming)意識的技巧、招數和戲法。”(註7)


印度教古老的經典《奧義書》就收錄了各種悖論,為的是要使讀者開悟。例如,它把梵(究極的實相)描述成“無異、無限、無因、無樣、無量且無始...無終、無創造、無束縛、無新舊,無需自由,也無需解放。”(註8)這些矛盾的字句揭示了現代科學才剛剛開始發現的東西——現實只不過是充滿動態的有意識思想的其中一種表達方式而已。


改變大腦



在他的《普羅米修斯崛起》(Prometheus Rising)中,威爾遜介紹了許多可以有助於達到認知失調狀態的技巧。比如,他要求讀者先購買一本《基督教科學哨兵》(Christian Science Sentinel)並讀完上面介紹的當月信仰治療,然後再去買來人類學家韋斯頓・勒巴雷(Weston LeBarre)的《烏羽玉崇拜》(The Peyote Cult),告訴自己所謂的奇蹟都只是自我暗示,接著繼續閱讀《大腦/心靈公報》(Brain/Mind Bulletin),瞭解大腦分泌的內啡肽其實也能產生類似的治療效果。


之後,重新閱讀《新約》中的所有奇蹟,並且戴上上述的所有濾鏡:耶穌說的都是真的;耶穌採用了自我暗示技巧;當耶穌給予人們積極的自我暗示時,他們的大腦會分泌內啡肽。透過從多種角度來審視信仰治療現象,人們最終會明白沒有哪一種解釋能比另一種解釋更有效,進而產生一種認知上的典範轉移(paradigmatic shift)。


根據威爾遜的說法,當典範轉移發生——即當我們能徹底轉換看待事物的角度時——“整個世界從此不一樣了”(註9)。我們所能“知道”的都只是我們的心智所能把捉到的內容——所謂的現實,其實不過是我們有限認知的範圍。大腦在其每分鐘一億次的運算過程中會不斷編輯、整理和標記所有原初的“存在”體驗,然後再根據我們自身持有的信仰系統對它們進行分類。這些系統具體往往會因為文化而異。不用說也知道一位因紐特人與一位倫敦計程車司機對“真實”的理解必定十分大相徑庭。他們分別有著各自的“現實隧道”,因為他們兩人對社會、經濟、政治和環境都有著完全不同的認知。威爾遜將這種現象形容為“神經相對主義”(neurological relativism)——每個人都有一套不同於其他人的神經系統,使他們得以以自己獨一無二的方式來感知現實。


藉由實踐游擊本體論,人們將意識到心智及其內容實際上是“相同的函數”——“我”(心理意識)與“非我”(外部世界)之間的區別僅僅是語言上的差異而已。這時我們就變成了威爾遜口中的“元程序員”(metaprogrammers),開始可以不斷重新校正我們的“現實隧道”。


這種元編程迴路——在諾斯底主義中被稱為“靈魂”、在中國文化中被稱為“無心”、在藏傳佛教中被稱為“虛形白光”、在印度教中被稱為“靈光”(Shiva-darshana),葛吉夫則稱其為“真正的智識中心”——簡單地說,這就是大腦真正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時候(註10)。


套威爾遜的話,這就像“藝術家從畫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在畫中看到自己...這幅畫成了一面有意識的鏡子,它總是可以通過改變角度來反射出不同的事物。”(註11)


現代心理學已經證明,大腦中的神經網絡可以通過重組來產生改變,這就是俗稱的神經可塑性。這些變化“從建立單個神經元的新連結,到系統性的調整,比如腦皮層的重新映射。”(註12)神經科學家過去認為神經可塑性只會出現在兒童時期,但現代的研究卻發現即使是成年人的大腦也依然可以產生改變。在這方面,學習一門新的語言特別有用;很多研究都指出,學習不同的語言不但可以重構大腦,還可以提升其可塑性。


確如威爾遜所說,游擊本體論其實就很像是在學習一門語言,因為它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詮釋感官體驗的新方法。就像外國語言中的單詞和片語往往可以讓我們從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新的信仰體系也擴大了人類意識的疆界。通過元編程(讓自己置身在互相矛盾的現實模型中),我們得以重新連接我們大腦的迴路,從而產生一種更流暢也更動態的思考方式。


結論


游擊本體論是一項擺脫意識形態束縛的實用工具。由於全球化和技術的加速力量,我們的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複雜,更重要的是我們有了改造社會、政治、經濟、哲學、科學和宗教信仰的能力。


那些仍舊深陷在單一“現實隧道”中的人將無可避免地被龐大的資訊與虛假敘事汪洋所吞噬。隨著各式各樣的理論、模型、概念與框架開始挑戰他們習以為常的世界觀,他們許多人無疑將歷經深刻的“存在危機”。


為了駕馭這個法國哲學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口中的“景觀社會”(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在其中任何真實的社會生活都已被對它們的再現(representation)所取代——“曾經直接來自於生活的一切都已經變成了單純的再現”(註13)——我們必須學會運用這種多模型的思維。雖然最重要的仍是應該對網路技術如何被利用來操縱我們的思維保持警惕,但“資訊時代”的確也使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容易能接觸到不一樣的觀點。就像阿萊斯特・克勞利(Aleister Crowley)的一句名言:“人對他的存在、他的力量的本質一無所知。甚至他自以為的侷限也只是源自於經驗的成見...其實從來都沒有任何理論能夠限制他可以成為什麼,或是他可以做到什麼。”(註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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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otnotes

1. guerrillaontologies.com/about/

2. en.wikipedia.org/wiki/The_Illuminatus!_Trilogy#Cognitive_dissonance 

3. J. Elliot, (1980) ‘Robert Anton Wilson: Searching for Cosmic Intelligence’, available at rawilsonfans.org/searching-for-cosmic-intelligence-interview-1980/ 

4. Ibid.

5. en.wikipedia.org/wiki/Light

6. R. Wilson, (1983) Prometheus Rising, New Falcon Publications

7. Ibid.

8. The Yoga Upanishads (available at) archive.org/stream/TheYogaUpanishads/TheYogaUpanisadsSanskritEngish1938#page/n63/mode/2up

9. R. Wilson, Prometheus Rising

10. Ibid.

11. Ibid.

12. en.wikipedia.org/wiki/Neuroplasticity

13. en.wikipedia.org/wiki/The_Society_of_the_Spectacle

14. A. Crowley, (1929) Magick in Theory and Practice, Dover Publications


傑克・威廉斯(Jack Fox-Williams)畢業於倫敦金史密斯大學,擁有哲學與歷史榮譽學士學位。自那時起,他一直在英國康沃爾擔任自由作家,專注於探討哲學、赫耳墨斯主義與另類科學問題,想要聯繫他可以通過他的電子郵件:jfoxwilliams@yahoo.c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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