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9日 星期二

意識之愛:來自神秘基督教的洞見(8)跨越心靈


既然要以愛為題著書立述,若不順便來歌頌一下心靈的美妙似乎有點說不過去,畢竟現如今愛與心這二者幾乎已經成為了彼此的代名詞。我們的大眾文化把♥符號變成了最能夠在情人節卡片、T恤和保險桿貼紙上代表愛意的表意符號。而且心靈似乎還擁有遠非頭腦所能比擬的智慧,我們可以從許多人那裡聽到這樣的說法,尤其是那些新紀元書籍。下面是一個來自《積極人生》(Life Positive Web)網站的一個相當典型的例子:“頭腦是凌亂且分裂的...但心靈的思考模式卻是整體的...頭腦模式...向來都只會從一個角度來思考問題,接著貿然得出結論,完全忽略了其它可能的角度。現代文明可謂是頭腦模式的完美典範,因為它的所有系統都是互相分離的...只有心靈模式能夠清楚看待現實,所以它更不容易出錯。”(註1)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要解答這個問題,我們應該先反問,我們到底是從哪裡開始意識到自己身為自己的自覺——也就是說,我們是在身體裡的哪個部分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很多現代人可能會覺得“我”應該就位在眼窩幾英寸背後的顱內某處(這或許也能解釋笛卡兒的著名主張,即身體與靈魂之間的樞紐就是松果體,其大致上就在這個位置)。至於其它文化的人則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卡爾・榮格曾在造訪美國西南部的時候順道拜會了陶斯普韋布洛(Taos Pueblo)的印第安酋長奧奇威・比阿諾(Ochwiay Biano),下面是他們那次對話的一些片段:


“‘你瞧,’奧奇威・比阿諾說:‘白人真是太野蠻了。他們的嘴唇很細,鼻子鋒利,臉上又佈滿了皺紋。他們的目光總是凝視著什麼;沒有一刻不是在忙著找東找西,可是他們到底想找到什麼?白人永遠都在找東西;他們就是沒有辦法靜下心來,總是心浮氣躁。我們不明白他們想要什麼,我們不瞭解他們。我們覺得白人都瘋了。’

我問他,為什麼他覺得白人都是瘋子。

‘他們居然相信他們的思想裝在腦袋裡,’他回答我。

‘這是什麼意思,不然你覺得思想應該裝在哪裡?’我難掩震驚,連忙追問他。

‘我們認為就在這裡,’他說,一邊用手指著他的心。”(註2)


亞里斯多德認為心臟是一切認知的源泉(而大腦則僅僅是負責抑止身體的部位)——所以他毫無疑問是站在奧奇威・比阿諾這ㄧ邊,而且的確,在很多語言中“心”都不只跟情緒、感覺,同時還與認知能力緊密關聯在一起。有些人也可能會同意奧奇威・比阿諾以及《積極人生》那篇文章的看法,亦級現代文明變得太過只專注在與頭腦有關的知識上面,但這其實不是進步,反而是一種退步。類似的想法在世界各地的神秘主義作品中也屢見不鮮。波斯詩人法赫爾・丁・伊拉齊(Fakhr al-Din Iraqi)曾寫道:


“愛的第一步

       是捨棄腦袋。

       是捨棄自我,

   是捨棄生命

       是不辭勞苦。

       將一切捨棄,

   再重新出發

   以自己為鏡

           將自我拭去。”

(註3)


頭腦,即理性的思維在這裡被形容成了自我(小我)的棲身之處。為了頓悟內心的智慧,我們必須超越小我。“你的心是一面明鏡,映照出崇高的本質。”另一位波斯詩人沙阿・瓦利(Shah Ni’matallah Wali)如是說(註4)。


所有這些都會很容易讓人得出結論認為心靈永遠正確,頭腦則錯誤連連。這樣的想法也許能吸引我們感性的那一面,不過這也未免太武斷了。我們每聽見一首讚美心靈有多麼睿智的歌曲,就可能又會發現有另一首曲子是在譏諷它的愚蠢。以為世界上所有的神秘主義者都同意心靈要優於頭腦也是不對的。20世紀的印度靈性導師拉姆・錢德拉(Sri Ram Chandra)就說過:“真說起來,心靈就像是一條人性中的陰溝。我們的工作必須從潛入其中開始。沒錯,隨著修行者(abhyasi)的修為愈發進步到了頭腦的境界,整個工作才會開始變得愜意...為了大家好,我還是傾向快快幫助人們走出心靈的境界,畢竟沒有人喜歡在陰溝裡超時工作吧?”(註5)


拉姆・錢德拉的觀點十分值得我們細細品味,因為他是出身印度瑜珈傳統-自然之道(Sahaj Marg)的上師。自然之道這個流派非常專注於針對心靈的修行;的確,該流派的冥想練習基本上都是在全神貫注的冥思心之光。但清理這條“人性中的陰溝”也是這個流派長久以來十分強調的目標——根據它的說法,這需要老師帶領學生一起進行深奧的修行才可能做到。


對於那些不願意相信印度教瑜珈士的人,或許《聖經》更有說服力:“誰能說,我潔淨了我的心,我脫淨了我的罪?”(《箴言》20:9)、“心中自是的,便是愚昧人。”(《箴言》28:26)、“人從小時心裡懷著惡念。”(《創世紀》8:21)卡巴拉主義者把這些經文當作證據,宣揚他們所說的“惡的潛能”(yetzer ha-ra),他們相信它與“善的潛能”(yetzer ha-tov)同樣都在起初被上帝播種在了人類的心靈中。


因此,心靈和它所產生的衝動其實遠比人們一般所願意承認的要曖昧不明得多。“心中自是的,便是愚昧人。”既然如此,我們怎麼敢說我們只要順著內心去做,就ㄧ定可以找到愛呢?也許有人確實能夠以這種方式找到愛,但它恐怕不會是意識之愛,反而更可能會在最後被證明只是一種一廂情願的單相思。


正如自然之道傳統所暗示的,對於這個問題的部分答案,似乎就是我們該如何淨化自己的心。如果心是“一面映照出崇高的本質的明鏡”,那麼這面鏡子肯定也需要仔細擦拭,才能映照出比日常生活中的污穢雜質更崇高的事物。這是一個十分漫長且艱辛的過程,我們也可以從對聖杯傳說的寓意分析中見到這一點。騎士們在追尋聖杯的旅程中策馬前行、迎接許多挑戰,最終只有真正心靈純潔的人才能夠找到聖杯。這或許是因為聖杯就象徵著心。根據傳說,聖杯是基督在最後晚餐上使用的杯子,當他將葡萄酒說成是自己的血時,聖杯也因而成了盛裝寶血的杯子。我們每個人其實也都有一只盛裝血液的杯子:胸膛。除非這只杯子能得到適當的淨化,否則它就無法接受以聖杯的故事作為象徵的神聖力量注入了(註6)。


對追求聖杯的騎士來說,也許擁有一顆純潔的心就已經夠了。但是有些人可能還想要更多,他們也許真心想要獲得一顆純潔的心,但卻不願因此將頭腦擱置一旁。E.M・福斯特(E. M. Forster)的小說《此情可問天》(Howards End)中有一句話想必令他們感到心有慼慼焉:“最重要的就是相連。”福斯特在這裡所指的正是頭腦和心靈的相連。


頭腦和心靈該怎麼相連呢?如果任由其中一者自行其是,就會變成基督在他的寓言中所形容的“惡僕”,他“就動手打他的同伴,又和酒醉的人一同吃喝。”(《馬太福音》24:48-50)不管是心靈還是頭腦,只要放任它們各自為政,它們遲早會成為心狠手辣又反覆無常的主人。當心靈領頭時,頭腦只能知難而退,聽憑心靈的種種非理性行為。當頭腦領頭時,它又會化成一個冷酷又機械性的精算師。正如寓言也問道:“誰是忠心有見識的僕人”,可以在主人不在家時好好管理靈魂中的內在之家呢?只要它足夠“忠心有見識”,不論是頭腦還是心靈都可以做到這一點,只不過這種理想的情況並不多見。


基督接著繼續談到了“那僕人的主人”,他“在想不到的日子,不知道的時辰要來。”最後,這位“主人”將會好好整頓這棟存在於內在中的“家”。從我們前面已經討論過的問題來看,這位“主人”應該既不會是頭腦也不會是心靈。它也不是兩者的結合,因為在普通人身上它們根本無法結合;充其量它們只是有時願意接受一個不穩定的結盟,或者說是停戰協議。


我在本書中曾多次提到一個真正的“我”,它是作為觀察者的我們自己,而且它可以從一個超驗的視角來進行觀察;它從遠處觀察著整個當下這個自我的運作,觀察著頭腦、心靈及其它所有一切,所以它看得很清楚,並且充滿憐惜。這個“我”正是管理著那個“家”的“主人”。正如寓言所指出,它是一個經常不在家的主人,平時被深埋在潛意識中,所以它雖然存在,但幾乎無法出面管事。用另一段經文的比喻來說,它就是播種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的“種子”,不過它也有時會或落在路旁,或被飛鳥吃掉,只有偶爾才會有幾個能夠順利結實(《馬太福音13:3-11)。還有一段經文提到了一個主人按著各僕人的才能給他們銀子,也就是“我”。其中一人拿這些銀子做買賣賺了更多;另一人(代表一般人)則只是把銀子埋進土裡(《馬太福音》25:14-28)。我們每個人身上都被賦予了一個“我”;要是沒有它,我們根本不可能存在;但我們是否能好好運用它也完全取決於我們自己(可以是透過靈性修行、嚴格的內省以及有意識地面對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磨難),或者我們也可以任由它被我們遺忘。


為了用最簡單的語言來表述這些深奧的觀念,我們可以說在我們身上存在著某個東西,它既不存在於頭腦永無止盡的思想流中,也不存在於心靈永無止息的感覺流中,所以它反而可以從外在觀察這二者。它往往在最難能可貴且出人意料的時候出現在日常生活中,許多歷經過意外事故的人都曾說,在意外發生的當下,有那麼幾秒鐘,他們眼中的整個現實的模樣似乎完全改變了。時間好似放慢了一樣,並且還會使人產生一種彷彿像是在旁觀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的感覺。這也許就是“我”在劇烈的刺激與危險下突然被驚醒的時刻。有些人想要與這個“我”建立起更頻繁的聯繫,而且又不想是以那麼危險的方式,這時他們通常會發現各種不同類型的冥想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冥想的本質(姑且不論類型)就是要以一種緩慢而入微的方式來將意識從其經驗內容中分離出來。古代中國典籍《慧命經》曾用一首詩來描述這個過程:


“光輝環繞著心靈的世界。

我們忘記彼此,靜謐而純粹,萬鈞而皆空。

虛空被上天之心的光輝所照亮。

光滑的海洋,映照出月光。

雲霧在藍空中緩緩消失,

山丘閃爍,璀璨無比。

意識逐漸從眼前消散。

獨留圓月高掛在上。”

(註7)


“意識逐漸從眼前消散”聽起來實在是很自相矛盾的一句話,畢竟人們怎麼可能看見意識消失不見?這句話其實更可能是在暗示實現覺醒後所產生的結果。原本屬於小我的尋常意識被溶解入一個更開闊的視野,在這裡原本屬於個人自我的“我”已不再與“我就是我們”有任何嚴格的隔閡。個人意識中的“我”現在融入了集體,並且以這種方式與整個宇宙巨人的更大自我合而為一。這就是為什麼基督說:“我是葡萄樹,你們是枝子。”(《約翰福音》15:5)從神秘主義的角度來看,“我是”葡萄樹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指我們全都是從屬於其中的一根根旁枝。回到上一個比喻,“我”的種子也正是以這樣的方式被播種到了良田裡。它會逐漸成熟,然後結出很多果實,或者就像芥末籽“且成了樹,天上的飛鳥來宿在他的枝上。”(《馬太福音》13:32)相同的道理幾乎可以在基督的所有比喻中發現,尤其是那些談論天國的經文,它們皆對這個真實的“我”的本質提出了深刻的洞見。《約翰福音》同樣也是如此,基督在這裡沒有用寓言,而是直接以“我是”的身份來說話——“我是葡萄樹”、“我是門”(10:1)、“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14:6)——全都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傳達同樣的道理。與傳統的基督教觀點相反,這些陳述所描述的對象其實並不是那位史實中的耶穌,而是道(邏各斯),亦即“我是”,那個真實的自我。


有很多隱喻都旨在闡述這種看似矛盾的合一,自我在其中會被融入一個集體的整體,卻依舊能夠保有自己的個體性。我們已經在本書中見過了其中一些例子。然而,隱喻也有隱喻的危險。它們很容易被人們當成絕對的真理,要防止這種情況發生最好的方法可能不是直接拆除所有隱喻,反而是要增加更多隱喻,使每一個隱喻都可以民主地傳達真理的不同側面,而沒有一個可以像德謬歌那樣狂妄地宣稱:“我是神,除我以外沒有別的神。”


有鑒於此,我也想在這裡提出一個我自己想到的隱喻。現在,請想像這個宇宙是由無窮無盡的光子場所組成,這些無限小的光子甚至比目前物理學所假定最小的亞原子粒子都還要更小,而且它們完全沒有辦法被摧毀。構成這些光子的不是別的,正是意識。不過,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意識,它賦予了每個光子去進行觀察與被觀察的能力。除此之外,這些光子還能以無限多種方式互相組合。當它們被觀察的時候,這些組合就形成了各式各樣的對象,進而孕育出不同層面的現實;當它們在觀察的時候,它們就變成了它們所觀察的對象,這些對象也因而獲得了不同程度的意識,其差異取決於對象本身的大小與複雜程度。這些組合都不是永久的,它們會維持一段時間然後消散,於是光子又可以在不同的形式與情境下重新組合。當這些光子互相觀察的時候,從它們的意識中萌生了一股欣賞之情,這種欣賞不僅包括了對互相的認可,更是對彼此的美所感到的由衷讚歎與喜悅。就如同上帝自己,意識熱愛這個它所創造的世界,同時它也深深眷戀著自己所經驗到的一切。它渴望緊緊抓住每一個獨一無二的組合,努力想令其永遠維持現狀,而開始與其它所有看似要挑戰這個組合的形式產生對立。這種眷戀必然也伴隨著悲傷,由於宇宙的本質乃是自由,沒有任何形式可以永遠持續下去,正是這些必然發生的消散引起了悲傷;因此,愛,其實每一個人心裡都明白,就是宇宙中一切悲歡離合的源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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