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28日 星期五

內在基督教:神秘傳統指津(8)靈修


“神賜下祂的恩典,人卻往往還未準備好接受。”埃克哈特大師曾這麼說(註1)。基督也曾用浪子回頭的比喻來談論這個道理:“於是起來,往他父親那裡去。相離還遠,他父親看見,就動了慈心,跑去抱著他的頸項,連連與他親嘴。”(《路加福音》15:20)


這個寓言可以說是概括了不分內在或外在的整個基督教傳統的精髓,但我們卻常常忽略這一點:認識上帝,歸根結底就像是與一個人交朋友,這跟很多東方宗教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後者通常將造物主視為一個完全非人格化的存在,人們所需要的只是通過正確且勤奮的修行來獲得徹悟,而這有時甚至是一輩子的功夫。


對內在基督教來說,靈修並不純粹只是一個技術性問題,甚至無法只憑個人的努力來修得正果。在苦修和恩典、在一個人努力修真養性與那些彷彿像是時候到了,就自己開花出來的結果之間存在著一種奧妙而深邃的互相作用。我們永遠也無法完全理解這股作用,因為我們用來界定自身存在疆界的視野終究太過狹隘。我們其實對到底什麼是“我”一無所知,因而常常將很多事情誤以為是發生在身外的巧合。英國神秘主義者查爾斯・泰特沃斯(Charles R. Tetworth)曾用“另一個玩家”來形容這股看不見的力量,是它不斷迫使我們必須直面那些我們唯恐避之不及、最終仍只能勇敢面對的挑戰。


基督教實際上擁有非常豐富的靈性技巧與實踐遺產,卻因為總是被埋沒或掩藏以至於現在反而少有人知。雅各布・尼德勒曼有一次造訪了阿索斯山上的一座東正教修道院,那裡有一位修士對他說:“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好東西,它勝過你的瑜伽一千倍。”然而,尼德勒曼繼續回憶:“然後他就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完全不管一旁的口譯員再怎麼焦急的催促他。”(註2)或許我們永遠也無法明白這位修士到底想要表達什麼,但內在基督教的一些真知灼見又在此時派上了用場。現在,讓我們再次回到對人類的身體、靈魂與精神這三重本質的劃分上來。


為身體下功夫


本篤會有一條格言叫ora et labora——“祈禱與工作”。這條格言看似簡單,卻蘊含了深邃的哲理,與《創世紀》28:10-17透過雅各的夢所象徵性表達出來的道理正好如出一徹。雅各由於害怕以掃的報復而倉皇逃出他父親的家,然後他“到了一個地方”睡著了。雅各撿起一塊石頭當枕頭,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個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頭頂著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來。”


從神秘學的角度來看,梯子可以被理解為是對充滿不同層次的天國的隱喻——這是一個完整的宇宙系統,獨一且超然的上帝創造萬物,萬物最終又復歸上帝。這套系統的內部也存在著持續不斷的循環交流,這就是天使“上去下來”的含義。就算是再怎麼超然且屬靈的存在,也免不了要與物質且屬世的存在(以雅各拿來當枕頭的石頭象徵)打交道。這個故事是在告訴我們,作為人類的我們是唯一——至少是我們目前唯一已知有能力認識所有這些不同維度的生物。


這麼一來,本篤會的格言就迎刃而解了。對基督教神秘主義者而言,靈修之路實際上是一個雙向的過程:一方面要往上追求上帝——這就是“祈禱”,另一方面也不要忘記往下腳踏實地生活——這就是“工作”。所以本篤會將一天的時間仔細劃分為不斷交替的禱告與勞動,顯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然而,這樣的教誨實際上要比本篤會的出現還要早,並且也曾被其它傳統奉為圭臬。比如沙漠教父安東尼,還有約翰・卡西安也說過,任何無法忍受日日勞動的人,將無法在靈修之路上長久。傑拉德・澤伯特(Gerard Zerbolt)的《靈昇論》(Spiritual Ascents)同樣告誡他的共同生活兄弟會同修們:“切勿以為自己比偉大的安東尼更了得、更屬靈,若非天使點醒了他勞動與修為的缺一不可,他也終將因為乏味而還俗...汗流浹背有助於靈性上的鍛鍊,因為它消除了阻礙上升的障礙。”(註3)


根據共同生活兄弟會的紀錄和日記,可以發現他們奉行著一套相當繁複且嚴格的修行方式,他們基本上是透過辛苦勞動來向基督致意。他們在工作時都是鴉雀無聲,一旦需要說話,他們在開口前也會先冥思片刻或默念《聖母頌》。有些弟兄會嘗試只以拉丁語交談,以幫助彼此培養正念。他們還模仿修道院的“短誦”(ejaculatory)祈禱——這是一系列簡短的禱語,譬如“讚頌我主耶穌基督的聖名”或“感謝上帝,賜我生命”——他們會在白天不斷默念這些短誦(註4)。同樣的,東正教修士在工作時也會重複背誦心禱(這會在下面討論)。


共同生活兄弟會的修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重點,那就是要聚精匯神在自己手上的要事:“用心做每件事,而不為做而做。”托馬斯・肯皮斯提醒我們說。這種教導其實相當淵源流長,其認為精神上的分心會造成各種負面影響:“如果(一個人)無所事事,就會有無數的惡魔來纏上他。”澤伯特寫道(註5)。但這裡還有更深層的含義,同樣與雅各的天梯所象徵的上下雙重過程有關。如果我們無法專注於當下,我們就無法成為天地之間的橋樑。專注不了的注意力只會被白日夢和幻想沖昏頭,被塵寰所吞沒。這一真理有助於解釋為何正念練習是如此重要,不只對內在基督教,而是對世界上幾乎所有神秘學教誨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葛吉夫的教導提供了另一種角度來理解掌控身體的重要性。誠如我們所見,“人的昏睡”與人類心靈的碎片化是葛吉夫的中心思想。整合心靈這項任道而重遠的任務的第一步是要憶起自己,一般的讀者也許會以為葛吉夫只是在談論通常意義上的自覺意識(self-conscious),然後伴隨著一連串令人費解的人類心理描述而已。當然,這完全沒有把握到重點。葛吉夫所說的“記得自己”(self-remembering)首先針對的是與身體的感覺緊密相連的那部分意識。


正如葛吉夫的一位同時代人評論說:“認真‘下功夫’的人將再也不會產生與身體的疏離之感。”儘管這一教導背後有極其複雜且深奧的理論,但它的重點依然足夠清楚。人總是以一種支離破碎的方式存在,這是因為他的思想、情緒和身體往往只是貌合神離。作為整合它們的方式之一,葛吉夫式修行(“下功夫”)的實踐者會有意識地引導自己的心智將注意力集中在身體的感覺;這使得心智和身體的距離縮短。接下來,要繼續將注意力集中在情緒的感覺上。


雖然整合很重要,不過這些修行還有另一個層面上的重要性,用我在本書中使用的術語來說,這是為了將“我”從世界中釋放。尋常狀態下的意識通常是被動的。如果它知覺到身體,多半是因為身體知覺到了什麼:疼痛、搔癢、溫度變化。一旦問題解決了,心智立刻又會轉過頭去,重新陷入各種胡思亂想。這種狀態下的意識幾乎稱不上有自己的意志,更遑論有什麼力量。這時的“我”是被動的,而世界是主動的。這正是各種靈修試圖幫助我們擺脫的受縛狀態。


有意識的去感受自己,做一些簡單的事情,比如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用心去感受你的手肘靠在椅子上,這其實就是一種強大的催化劑。這跟我們平常的習慣恰好相反,“我”在這時是有意識的在透過身體這副軀殼來體驗世界。現在“我”開始反客為主,世界則反主為客。此外,相比起深深沉浸在自己的體驗中,意識也能夠使自己向後退一步抽離出這些體驗,哪怕只有一兩秒鐘,如此細微而有力的分離也會成為解放的開始。


在葛吉夫的下功夫中,最基礎的冥想練習被稱為“坐”,它很簡單:坐直腰板,仔細感受身體的感覺。任何嘗試過這種練習的人應該都會有一種驚人的體悟:他們會感覺到一切彷彿都失去了原有的堅固性、物質性,並變得充滿流動性與可塑性。有些人甚至可以感覺到似乎有一股微妙的能量一直在循環往復。


那麼問題來了,究竟這股循環往復的能量是本來就存在,還是說是注意力的改變促成了某種內在的變化。葛吉夫說:“哪怕是最微弱的意識之光,亦足以引發深邃的轉變。我們內在的心理過程(這就是內在的煉金術)與那些隨著光照而發生改變的化學過程有很多相似之處,兩者都服膺於類似的規律。”(註6)。


隨著注意力集中在身體上,感官從前感受到的固體性開始慢慢變得液化;原先看似堅硬無比、觸手可及的東西,現在卻彷彿宛如流水般難以捉摸。人們會發現這個作為物理實體的身體,跟他們實際感受到的身體似乎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只要有過這樣的體驗,大概就可以領會神秘基督教所說的“精微體”(subtle body)究竟是什麼意思。雖然大部分的體系都聲稱我們有好幾個層面的“身體”(葛吉夫說有四種,註7),不過其中最容易感受的就是精微體,我們可以透過自己的感覺來感受它。


為心靈下功夫


靈魂或心靈層面的修行需要的是清理心靈的內容。其中最常見的幾種做法可以參考葛吉夫的下功夫、史代納的人智學、馬丁主義、卡巴拉以及其它傳統:我甚至聽說連藏傳佛教都有類似的教導。它有時也被稱作“記住一天”或“倒退回憶”,簡單來說就是要以倒退的方式回憶今天一整天的大小事,好比你正在欣賞一部倒放的電影,你可以在床上等待入睡的時候做這個練習。你或許會在回憶完一整天之前就睡著了,也或許不會;但沒關係。假如你經常練習,或許你會發現自己的夢境開始變得更深刻且生動:處於睡眠中的心智不會再那麼專注於整理一整天發生的大小事,而是能夠進入更深的層次。也有人認為倒退回憶有助於清醒夢的鍛鍊。這種練習還有其它不同的版本,比如馬丁主義的傳統更注重以天主教的良心反省的方式,來檢驗自己一天下來的道德瑕疵。然而,這麼做最主要的目的仍然是要將“我”從它深深沉浸的世界中解放出來,讓它可以趁著睡眠的時候享受一段相對自由的時光。


其它與心靈有關的修行則涉及了一些常常被人們與玄學或神秘學關聯起來的實踐。它們需要用上思想聚合體(thought-forms),根據神秘學傳統,思想聚合體是一種運用精妙的靈魂物質(soul-stuff)所創造出的東西。如同我們先前所看到,這種精神物質有時又被稱作星光;這是因為長久以來的觀念認為,這種物質的起伏會受行星運動的影響。星光的象徵通常是水,因為水是極具流動性、能夠根據不同容器變成任何形狀的物質。同理,精神物質也可以被思想塑造成任何形狀。


在這裡,神秘學抱持著一種與傳統科學截然相反的看法:宇宙的基礎是精神而非物質,真正支撐著整個物理世界的其實是心靈的想像。以最顯而易見的層面來說,打個比方,如果你想煮一頓飯,你首先必須先從概念思考開始——你要準備什麼菜餚、需要哪些食材、要花費多久時間。再從更奧妙的層面來說,受過訓練的修行者知道該如何創造心靈圖像,並且透過為其注入生命能量來使之化為現實。這是絕大多數神秘學魔法的基礎;甚至連時下更大眾化的創造性想像(creative visualization)也是萬變不離其宗。千萬不能低估這種實踐所可能引發的力量,所以有關於它的說明常常會附帶警告。若是懷抱惡意或胡來的嘗試,它可能會反噬施法者和他身邊的人(這是我們經常在“巫師的弟子”這類故事中看到的教訓)。思想聚合體在東正教中被叫做妄念(心智不安分的造物),它們一旦被創造,就會變成強大且幾乎可以獨立自主的存在。在有些情況下,其他人也可以感覺甚至看到它們;某些類型的超自然現象就是這麼來的。透過集體心智孕育出來的思想聚合體叫巨靈(egregore),它們具有的力量更是不容小覷。


就像電力或和核裂變一樣,思想的力量本身在道德上是中立的;它既不會也無法決定自己是該為善或為惡。操縱星光的結果有好有壞。因此,許多基督教神秘主義者選擇對它避而不談,甚或嚴厲禁止。儘管如此,它仍是整個傳統的一部分,值得我們好好認識。


已故的斯蒂利亞諾斯・阿特斯利斯是一位領導著塞浦路斯的一個神秘基督教社區的魔法師,並因為凱里亞科斯・馬基德斯的著作而廣為人知,他很擅長使用這些心靈圖像來作為治療的一部分。他大部分的工作都涉及到運用正面的思想聚合體(他稱之為元素精靈)並引導它們去幫助有需要的人。要做到這種程度,首先需要運用生動且專注的想像力來將想像中的光球可視化,然後再透過心靈將它們灌注給接受治療的對象。


誠然這是很基本的療癒,但卻不代表它很簡單。首先,阿特斯利斯曾強調,光球只能被發送給真正需要幫助的人。而且光球的顏色也要依據不同的需求來挑選。紅色的光球通常會灌注在一個人的心臟,它會幫助缺乏衝勁的人;玫瑰色的光球可以幫助飽受憤怒或自卑所苦的人,因為玫瑰是愛情的顏色。如果不確定的話,最好使用白色的光球:“它會透過接受療癒者的頭部進入身體,並在那裡膨脹成一顆大到足以吞下他整個人的蛋。接下來大天使會決定白光將變成哪一種顏色,好幫助不同的需要。”(註8)


基督教卡巴拉主義者加雷斯・奈特在他的著作《內在世界的經驗》(Experience of the Inner Worlds)中提出了一種想像光球包裹住自己的練習。“我們要用心去感受這個想像,盡可能發揮我們的想像力去塑造它,在心裡思索它...在這個特殊的領域中,時間與空間的桎梏都將消失,這是萬有創造力的內在層面,距離造物主已近在咫尺。”奈特接著說:“在有規律的進行這樣的練習後,人們的自由意志將慢慢地與上帝的意志相結合,從而糾正與洗滌一個人的生活。”他建議每天早晚都要進行這個練習十分鐘。還有另一種做法是運用想像力將一把燃燒火焰的矛可視化:“讓它象徵性的從頭頂上方直穿脊椎,貫穿地心。”(註9)


火之矛呼應著受難的奧秘,因為被釘上十字架的基督也曾被用長矛刺穿肋骨:“隨即有血和水流出來。”(《約翰福音》19:34)它也與聖杯的奧秘有一些關係,這只傳統上被認為是耶穌在最後的晚餐上使用的杯子根據傳說曾被亞利馬太的約瑟拿來盛裝這些血水,並在後來被他帶去英格蘭。中世紀的時候,由克雷蒂安・德・特魯瓦(Chrétien de Troyes)、羅伯特・德・布倫(Robert de Borron)、沃爾夫拉姆・馮・埃申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等人所創造的聖杯傳奇故事幾乎都是圍繞著一群勇敢無畏的騎士四處追尋這只法力無邊的杯子,但只有心地純潔的人才能找到它。


在另一種練習中,奈特指出了聖杯這個象徵的內在含義:“然後,觀想聖杯浮從你的心胸前方浮現。你可能會發現,慢慢的它開始與你胸膛後的心臟互相結合,當它發生的時候,你的心臟彷彿就像熊熊燃燒起來了一樣。”(註10)這其實已經向我們解答了聖杯真正的含義。聖杯本來就是盛血的杯子,所以它是心的象徵。只有心地純潔的人找得到它,這意味著聖杯是一顆被淨化過的心,此時這顆心已經被喚醒且充滿活力,故可作為接受更高能量灌注的容器(註11)。


不過,光是看到聖杯還不夠。在克雷蒂安・德・特魯瓦的《帕西瓦爾》(Perceval)中,年輕的帕西瓦爾穿過一片荒涼之地,最終找到了身體殘疾的漁人王(Fisher King)的城堡,他在那裡受到盛大的招待。就在用餐期間,他看見一支神秘的隊伍穿過大廳,裡頭有一位手捧聖杯的少女,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一句話也沒說。第二天,他啟程離去後遇見一位女子,便向她分享了自己的經歷。這位女子問他有沒有詢問他看到的是什麼,他搖搖頭說他沒有。“噢,可憐的帕西瓦爾!”她大叫說。“你居然沒有開口,真是太可惜了!你若肯開口,那位殘疾的國王將得以痊癒,重新治理他的王國,造福天下蒼生!你看看你,往後恐怕只會有無數的災禍降臨到你及其他人的頭上。”(註12)


這個神話透過一種隱晦、暗示的方式道出了神秘基督教的一個經常被埋沒或遺忘的重要主題。一顆已經覺醒的心當然是必要的,但只有這還不夠。它同時還需要已經覺醒的智慧,有了智慧它才會懂得去探究自己看到的東西。唯有如此,屬於靈魂的那片荒涼之地才能痊癒,真正的“我”才得解放。正如偽經記載基督曾說過一句話:“人啊,你若明白自己所為何事,你就有福了;你若不明白,你就有禍,犯了律法了。”(註13)


心禱


這種頭腦與心靈的結合也是內在基督教最著名且最重要的其中一種靈修所想要達到的目標:心禱。從這裡開始,我們將踏入屬於精神的世界,真正的“我”在那寂靜無聲的深處,與代表普遍自我的聖子,還有超越性的、不可言說的聖父互相水乳交融。要達到這樣的境界需要持續不斷的祈禱,如同保羅所謂“不住的禱告”(《帖撒羅尼迦前書》5:17)。我們可以從沙漠教父那裡看見這種修行的由來。約翰・卡西安在5世紀的時候將他們的智慧帶回西歐,他自述自己有幸認識了一位名叫以撒修士(Abbot Isaac)的聖人,後者向卡西安分享了一種古老的秘修法,它需要不斷的禱誦《詩篇》70:1的內容:“神啊,求你快快搭救我!求你速速幫助我!”這位修士告訴他:


“從整本《聖經》中偏偏挑選這節經文並非無緣無故,而是因為這句話蘊涵了人性所能展現的一切情感...每當碰到凶險患難的時候,人性就會呼求上帝,這句話既表達了虔誠懺悔的謙卑,也透露了因為無止盡的憂慮與恐懼而產生的戒慎。它傳達了我們的脆弱,對垂憐的渴望,相信上主時時看顧的信心...這是充滿愛和慈悲的呼喊,這是看見自己落入敵人圈套而發出的哭喊,也是有人晝夜廝殺的吶喊,他在呼叫除非他的守護者願意垂憐,否則他必只剩下死路一條。”(註14)


當然這不是這種祈禱唯一的版本。更常見的版本是呼喚耶穌:“主耶穌基督,神的兒子,求您憐憫我這罪人。”以及其它:“主耶穌基督,神的兒子,求您垂憐。”、“主耶穌,垂憐我”,有時甚至只需要呼喊耶穌的名字。正因如此,它才又被稱為耶穌禱文(Jesus Prayer)。


教授心禱的大師們將其視為一條靈性之路,其中有若干不同但互相關聯的階段。一開始,練習者要大聲重複禱告,不管是用全聲還是耳語都可以。過程中的姿勢和呼吸都很重要,不過還是以自己覺得舒服為主:“一個人可以站著、坐著或躺著祈禱。”19世紀的俄羅斯主教伊格內修斯・布萊恩查尼諾夫(Ignatius Brianchaninov)說。“身體健康和強健的人可以站著或坐著祈禱。身體虛弱的人甚至可以躺著祈禱,因為對祈禱來說最重要的不是身體有多麼賣力,而是精神有多麼賣力。讓身體維持舒適的姿勢即可,這樣精神才能無拘無束地開始祈禱。”(註15)一般說來,這時應該保持緩慢而有規律的呼吸,有時也可以一邊念誦一邊跪拜。


(初學者)每天可以背誦禱文十幾次,(修士)甚至可以多達一萬次。最重要的是,練習者應該有意識的將注意力集中在禱告的意義本身上。這是很關鍵的一點。縱觀基督教幾個世紀以來的歷史,諸如我們的父或萬福瑪麗亞這樣禱告已經變得太過公式化,幾乎稱得上千篇一律的程度:信徒背誦禱文,計算他們祈禱了幾次,也許過程中還會用上念珠(rosary,一種最初從亞洲引進的小玩意,原來叫做數珠〔maia〕,可以幫助修行者計算他們誦咒的次數,兩者的用途基本上差不多)。人們相信即使只是如此虛應了事的禱告,也應該可以帶來一點恩典,或至少是在他們的功德簿上多增添一點陰德。


諷刺的是,這正是基督本人曾經數落的問題。“你們禱告,不可像外邦人(異教徒),用許多重複話,他們以為話多了必蒙垂聽。”(《馬太福音》6:7)最初由17世紀的義大利神父洛倫佐・斯波庫利(Lorenzo Scupoli)撰寫、後來又經東正教修士修訂的一部名為《無見爭戰》(Unseen Warfare)的文本曾嘗試解決這個問題:


“由於我們的懈怠,有時我們明明嘴上說著聖言禱告,心神卻雲遊在外;或者頭腦明白禱告的聖言,卻沒有真的用心感受它們。前者使禱告變得只是在呢喃,後者使禱告變得殘缺不全。唯有全神貫注、心領神會,才稱得上是完美而圓滿的禱告。”(註16)


但當然,人總是很容易分心,數不清的雜念隨時都可能讓我們一不小心就分了神。正因如此,“完美而圓滿的禱告”往往需要非常強烈的專注,這一點跟瑜伽及其它冥想練習是同樣的。


耶穌禱文的第二個階段又更注重內在的層面。這時,禱文的內容——期間依然要在全神貫注下不斷重複禱告——要被帶入內心,在靜默中繼續重複。它彷彿開始有了自己的動力,雖然這可能在某種程度上顯得有些一板一眼,但教導這種方法的老師通常會特別強調,千萬不能讓在內心重複的禱告變成一種機械性的操勞。相反的,意識、思想、情感和身體必須在這個過程中被緩慢而耐心地整合起來,它們要越來越靠近彼此,好讓靈魂可以敞開接受上帝。


然而,最重要的仍是要讓禱告的感受牢牢緊抓在心臟上,正如《無見爭戰》所說:


“將注意力聚集在心臟或胸膛內,有些教父則教導是在左側乳頭的稍微向上處——將精神集中在那裡,然後繼續禱告。如果心臟隨著緊繃而發疼,這時可以聽從涅斯福爾修士(Nicephore)的忠告,一邊繼續禱告,一邊把注意力轉移到我們最常自言自語的地方,也就是胸膛上的喉部下方,稍後再重新往下回到左側的乳頭。不要看輕這項練習,無論它在你看來有多麼簡單和不屬靈。”(註17)


最終,一種被稱為hesychia或“靜默”的狀態會逐漸出現。當原本紊亂的頭腦和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意識就會變得平靜且清晰,開始能夠感覺到上帝的臨在。儘管我們常常聽到上帝無所不在,但我們卻很少實際意識到這件事,因為我們總是心神不寧,根本沒有空閒去好好感受祂的存在。事實上,所有的祈禱和冥想技巧所為的都是要使頭腦平靜下來,唯有如此我們才會開始注意到造物主其實一直都在我們身邊。


靜默是一種不再有任何思想、感覺和感受的狀態。它是意識的空白,也因此在傳統中它常被稱作“黑暗”。現代的靈修對它有一個更常見的稱呼-“靈魂的暗夜”。


這個術語雖然常被人提起,但卻很少有人能真正清楚的闡述其含義。事實上,它有兩個彼此相關卻不盡相同的含義。今天它比較常被用來形容的是在靈修的過渡階段,難免會碰到的挫折、匱乏與黑暗期,此時的修行者已漸漸能更泰然自若地看待凡俗世界的大小事——從更長遠的角度來看,這些瑣事往往顯得了無意義又毫無索然無味。這樣的領悟常會使人陷入空虛或沮喪,《舊約》中的以色列人在曠野漂泊四十年所象徵的正是這個過渡階段。他們已經擺脫了“埃及的法老”——即沉迷於外在世界的小我——但仍然還未抵達“應許之地”所象徵的更高意識狀態。這樣的過渡階段可以持續數月或數年,直到修行者終於能在心如止水中瞥見那片“應許之地”和上帝的臨在(註18)。


“靈魂的暗夜”還有另一層含義。常常,當某人通過有紀律的禱告或冥想獲得了各種玄而又玄的內在奇景——比如閃爍的亮光、聲音、驚人的異象甚至是神的身影的時候,他多半會又驚又喜,以為這些奇景的出現正好說明他的靈性取得了多少進步。他急著把這些事情分享給他的老師,豈料後者竟完全無動於衷,這通常會令他感到非常失落。有一個禪宗故事是這樣的,有天小和尚突然從打坐席上拔地而起,急著去告訴老和尚說:“我剛剛看見了一尊金佛!”結果老和尚絲毫不為所動,只回答他:“你繼續打坐,它就會消失了。”


這些幻象確實可能會出現,也確實應該乖乖消失。不管它們有看起來多麼令人目眩神迷,其實這都只不過是平時蓋住心智的蓋子被打開來所產生的結果而已,就像是潘朵拉的魔盒。只要繼續下去——這一般很快就會發生——這些幻象便會煙消雲散,整個修行也會重新歸於寧靜,當然從普通人的角度來說,就好像沒有那麼有趣了。但實現精神上的寧靜才是修行的目標,可是很多修行者卻經常將這種寂靜誤以為是他們什麼也沒修成。


“靈魂的暗夜”這個說法最初是出自16世紀的西班牙神秘主義者聖十字約翰(John of the Cross)的詩作《至暗之夜》(Dark Night),它是基督教沉思傳統中最著名的文本之一。這位詩人談到“暗夜”是發生在靈魂終於找到了“我熟悉的祂,在那無人知曉之處。”他高呼:“噢,愛者與被愛者結合的夜晚/被愛者在愛者身中昇華!”就像《雅歌》ㄧ樣,這首詩使用愛者與被愛者的比喻來形容靈魂與上帝的合一。


聖十字約翰曾在他自己對這首詩的評註中指出,“暗夜”不只意味著“淨化”——亦即擺脫世俗的牽掛——同時它也是“智慧的暗夜”(註19)。這可能多少有些類似於東正教傳統中的靜修。這是一種宛如處在黑暗中的狀態,因為心智在這時似乎什麼也不再感受;它有如陷入空白,進入什麼都沒有的境界。縱然有些傳統認為這種狀態就是冥想要達到的終極目標,但內在基督教傳統認為這還只是第一步,因為精神在這個階段才算是做好了與上帝直接接觸——即愛者與被愛者的結合——的準備。這個階段又被稱為“傾注祈禱”(infused prayer)。


根據念誦耶穌禱文的傳統,進入這個階段後似乎會開始感受到從心中湧現一股暖流。據一位修行者自述:“我的心中彷彿被點燃了一團渺小而甜蜜的火焰。感覺就像是嚥下了可口的佳餚,這團小火苗仍長駐我心,好似有人緊緊揪住了我的心。從那一刻開始,我不斷祈禱,將注意力集中在那股感覺的所在之處,我只在乎如何保有它。”(註20)到了這時,修行者逐漸能直接感受到上帝的存在,甚至讓這股感覺滲透到身體的中心。這是尋常的語言和思想所不可名狀的感受,即使盡力也只能模模糊糊的描述其中的些許片刻。那些神秘主義作品,像聖十字約翰、《雅歌》或蘇菲派詩人魯米的著作都經常用一對戀人作為比喻,兩者既分開又結合,就是在表達這個難以言喻的境界,在那裡上帝與自我、“我”與“非我”之間的鴻溝皆已不復存在。


基督教冥想和歸心祈禱


大部分的耶穌禱文背誦者可能不會很樂意別人將他們的修行描述成是一種唸咒冥想(mantra meditation,咒言〔mantra〕是指具有神聖意義的詞語或音節,可以幫助冥想進行;這個詞彙來自梵語,並跟隨印度教和佛教傳入西方)。這不全然是因為他們對東方宗教抱持著近乎反射性的抵觸,還有很多基督徒其實並不把冥想(沉思)當作是一種知覺修煉,而只是將其視為與上帝互動的方式:讓修行者可以透過這個人格與上帝的人格相遇。儘管如此,倒也不是沒有基督徒會用唸咒冥想的角度來看待自己的祈禱修行。一個比較出名的例子是由本篤會修士約翰・梅恩(John Main,1926-82)發起的基督教冥想運動。這個運動常常使用一個術語叫瑪拉拿他(maranatha),這是亞拉姆語,意思是“我願祢來。”它也曾出現在《哥林多前書》16:22中,據信在古代基督教禮儀中是非常普遍的用語。以下是梅恩自己對這種修行的介紹:


“首先要坐下,坐的端正。輕輕闔上眼睛,保持放鬆但不要睡著。然後開始在心裡默唸瑪拉拿他,把它唸成四個等長的音節:Ma-ra-na-tha。一邊細聽,一邊默念,不疾不徐。不要去思考或想像其它任何東西,不管是屬靈的還是別的什麼。如果有雜念和圖像浮現,要記得這些都是冥想時的干擾,只要繼續默念即可。可以每天早晚進行這種冥想二十至三十分鐘。”(註21)。


這段說明不但介紹了這種練習的大致做法,同時也涵蓋了其它許多基本的冥想技巧。冥想者應以挺直但舒服的方式坐著(大多數西方人可能比較適合坐在椅子上。因為我們通常不太習慣像亞洲人那樣盤腿席地而坐,硬要這麼坐反而會徒增困擾)。心裡要不斷默念,心神也要專心致志。一旦練習者察覺到任何雜念,就把它們當作提醒,然後從容不迫地重新回到默念上來。


即使或者也許正因為這些修行是如此簡單,它們的效果才會那麼強勁有力。就像耶穌禱文,瑪拉拿他最終會開始紮根於內心,使冥想者漸漸進入更深層次的世界,上帝就在那裡彰顯祂自己。這可不是在“瞎重複”,而是一種將心智從其日常的束縛中解放的手段。


另一位同時代的本篤會教友托馬斯・基廷(Thomas Keating)也設計或復興了一種與梅恩類似的修行。它又被稱作歸心祈禱,可以被追溯到一部叫做《未知之雲》的神秘典籍,由一位匿名的英國人撰寫於應該是14世紀後期。“未知之雲”指的是內在的那片空白,是上帝終於在求道者面前現身的至暗寂靜狀態。“將渴慕的愛意化為鋒銳的飛鏢,射破擋在你和上帝之間的未知之雲。”它訴說道(註22)。這種修行使用的冥想咒語也不太相同:


“挑選一個簡短的詞彙,以一個音節為佳...越短為越好,好方便聖靈降臨。可選像‘上帝’或‘愛’這般詞彙,擇你所好,只要它只有一個音節。將這個詞彙謹記在心,要在任何時候都能想起。不管是平時或爭戰的時候,它都將化為你的堅盾和尖矛。用它來鎚破徘徊在你頭頂的烏雲與黑暗,用它來把所有雜念都碾壓在忘卻之雲下。持之以恆下去,這個詞彙就會成為你所追尋的答案。”(註23)


進行歸心祈禱的練習者所做的只是試著在上帝的面前安靜地休息片刻,擺脫一切思想或情緒的困擾。雖然說是冥想,但它並不像約翰・梅恩的基督教冥想或心禱那樣要不斷重複。冥想者只需要在分心的時候重新默念這個詞彙,提醒自己現在只需在上帝的照料下好好放鬆。


當然,分心是很難避免的。僅僅是試圖在內在的寧靜中放鬆一霎,也可能會喚起封塵已久的記憶、慾望與衝動。舊時的文本常將這些經歷描述為魔鬼的騷擾,但它們其實更有可能是被試圖保持靜默的冥想者在無意間釋放出來的、平時遭壓抑的渴望。正如現代心理學所說,有意識的去覺察這些衝動,而不再把它們強壓在意識的視線之下,才有機會抒發和治癒它們。雖說這並非歸心祈禱的最終目標,但它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過程。在古代與現代的許多基督教冥想流派中,這個過程又被稱作“淨化”或“洗滌”(註24)。


雖然按照我在本書中提供的指示來進行冥想當然沒問題,但很多老師仍主張最好還是有足夠經驗的人在旁指導為好。這不是他們老王賣瓜,而是冥想的重點是要進入不同的意識狀態,不是說這一定很難,但如果有前輩指引,當然更容易事半功倍。而且,哪怕最簡單的練習也可能會因為一顆不安分的頭腦而變得無用甚至有害。出於這個緣故,練習者最好還是要定期與老師溝通,以確保自己的練習沒有偏軌。


靈閱


還有一種古老的修行方式——至今仍一直被本篤會實踐著——是以閱讀特定的文本,尤其是《聖經》來修心。這就是俗稱的lectio divina或“靈閱”,是一種講求耐心且富有沉思性的讀經方式。修行者先從書中選擇一段、一頁、一節甚至一兩個字,然後開始對其凝神沉思。本篤會修士大衛・史坦德爾・拉斯特(David Steindl-Rast)對此有更詳細的說明:


“這種閱讀方式會引領你——我不會說引領你去反思自己所讀到的一字一句,因為那仍太過粗淺——而是讓你完全沉浸其中,細細品味這些文字,這通常會持續一段時間,取決於你當下的心理狀態。遲早你還是會開始分心,這時你便要繼續翻閱下一個字、下一句話或下一頁,就像是迎接你起飛的著陸帶,每當你們不能繼續停留在空中的時候,就回到這裡重新回行,再次起飛。”(註25)


這個過程可以分成幾個層次。第一個叫做lectio proper——這是用字面、直接的方式來閱讀文本。隨著意識的提升,下一步是通過冥想或可視化的方式來閱讀,讓心靈透過意象來與文本融為一體。然後是oratio,或稱自為的祈禱(spontaneous prayer),最後是沉思,這時一個人就可以在上帝面前安靜地休息了(註26)。這幾個層次大致上也對應了我們曾見過的對身體、靈魂、精神與神性的劃分。


靈閱可以對《聖經》(或其它神聖典籍)的任何段落進行,不過其中還是以〈詩篇〉最受基督徒推崇。對這卷書只有一知半解的人可能會認為它只不過是一部歌頌造物主的詩集,就跟教會的其它讚美詩沒什麼兩樣。但仔細研究就會發現,這卷書的奧妙、豐富和崇高遠遠超乎想像,長久以來猶太人、基督徒甚至穆斯林莫不將《詩篇》奉為神聖文學的巔峰傑作之一。


《詩篇》由總計一百五十首長度不ㄧ的詩歌組成,其中最短的一一七篇甚至只有兩句話。最長的一一九篇在希伯來原文中是以離合詩的形式創作,相傳整個神秘學之路的精髓都被總結在了這首詩中(註27)。其餘的篇章涵蓋了讚美、絕望、悔改和憤怒等各色各樣的主題,經常是一位詩人呼求上帝保護他免受敵人所傷。也有的詩文用十分樸質的語氣表達了對造物主的信心與信仰,所有這些詩文最後幾乎都是以讚美作結。


我們從這一點可以清楚看出,《詩篇》背後的良苦用心恐怕跟我們過去所認為的不太一樣。在很多人的眼裡,上帝就像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暴君,如果沒有足夠的祈求來打動祂,祂就會對信徒降下災禍。這種想法當然十分荒謬,但哪怕這是真的,《詩篇》的目的顯然也不是為了取悅上帝:裡面有太多詩文都表現出了不由得叫人捏一把冷汗的直言不諱,比如二十二篇:“我的神,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為什麼遠離不救我?不聽我唉哼的言語?”(22:1)還有四十二篇:“我要對神─我的磐石說:你為何忘記我呢?我為何因仇敵的欺壓時常哀痛呢?”(42:9)


《詩篇》實際上具有一個不只是為了表達崇拜的更深奧的目的。如果我們把《詩篇》看作是一種想要整合人類七情六慾的嘗試,或許才能最好理解這一點。透過其中豐富多彩的詩文,《詩篇》幾乎涵蓋了人類經驗的全部光譜,它們交織構成一條細線,將構成我們存在的各種思想、希望與恐懼全都拴繫在一起,而這條線最終通向了上帝。相比起在神的面前裝模作樣,就像我們平時在別人面前裝模作樣,使用《詩篇》禱告的人其實是在將人的七情六慾全都一五一十地袒露給神。這麼做將有助於從更高的層面去統籌和整合這些情感。


古代的修士對這此十分清楚,所以他們喜歡用背誦整部《詩篇》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虔誠,聖本篤曾告訴他的追隨者:“我們神聖的先輩只需要一天就可以完成這項偉業,願我們這些平庸之徒至少可以用一個星期做到吧!”(註28)就連本篤會的神職人員的七項日常職務,也都是圍繞著《詩篇》為核心的禮儀活動。


事實上,整個格雷果聖歌的傳統都是源自於在禮儀中詠唱《詩篇》的習俗。雖然現代的外行人可能會以為聖詠只是神父修女的專利,但其實它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困難或神秘。有些錄音帶會教人怎麼詠唱,但就算不靠錄音帶,一個人也可以自然的發展出適合自己的方法(註29)。你只需要從《詩篇》中挑一首你覺得最動人的詩,然後大聲朗讀即可。找到你最滿意的聲調,就可以開始模仿在現場或錄音中聽過的聖詠來詠唱詩文。你也許需要聆聽一些錄音來加強你的記憶,具體使用怎樣的聲調都無所謂;你不妨多次嘗試,直到找到最令你滿意的節奏和音高。詠唱到了一定的程度後,你便能感覺到彷彿內心中出現了一股迴聲。這些詠唱將在你身體的不同部位引起迴響——也許是頭部的中心,也許是心臟。只要繼續下去,你甚至可能會發現連房間的氛圍都跟著在影響下被改變了。古老的大教堂、修道院及其它聖地之所以總是會具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寧靜氣氛,毫無疑問也跟這些聖詠有關。


詠唱過程中最重要的是要想辦法避免過份壓抑或過份膨脹自我意識。害羞的人會顧忌他人的眼光;外向的人則可能唱著唱著就忘情地變得像是在表演一樣。因此,(在開始的時候)最好是在你獨自一人且沒有其他任何人能聽到的地方進行練習。


主禱文


然而,祈禱追根究底不是為了私人利益,這只是一種實現我們生而為人所要追求的偉大目的的手段,沒有什麼能比基督本人親自教導的禱告更能說明這一點。基督的禱告是從對上帝的祈求開始,一路經過天國和其它天上的“國度”,再來到人類充滿“債務”與“誘惑”的世界,最後更深入“兇惡”肆虐的地獄: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願你的國降臨;

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

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

阿門。”


“說《主禱文》就是內在基督教的核心絲毫也不為過。”鮑里斯・穆拉維耶夫寫道。“毫不誇張地說,這個世界過去不會將來也不會有超越它或能與之媲美的禱告。”(註30)他繼續指出,禱文的這些詩句恰好也與我在第五章介紹過的宇宙八度音階有關。


仔細一看可以發現,這個禱文實際上闡述了一種宇宙級的下降結構——神降臨人間的過程。上帝同時展現了祂超然(“我們的父”)與內在(“在天上”)的一面,禱文的這前兩個元素是為了完成神的旨意,因為根據基督的教導:“你們要先求他的國和他的義,這些東西都要加給你們了。”(《馬太福音》6:33)接著,禱文的內容開始逐漸往下至更低的層面:“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這段經文點出了一個經常被忽視的重點:上帝的旨意固然可以在天國、在更高的層面上話一出口就應驗,但在我們所生活的這個層面上卻並非如此;上帝的旨意要在這裡被實現需要我們有意識的回應與配合,而祈禱就是其中一項很重要的方式。


與禱文開頭使用的第二人稱單數不同,禱文的後半部分使用的代詞變成了“we”和“us”,這也說明了祈禱者是在為誰禱告。即便如此,整個禱文從來都沒有使用第一人稱單數,這是在提醒我們,我們不是一個個孤立的“我”,而是作為聖子的化身、同為一體的那個集體的“我”。


“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這句話乍一看似乎與基督自己的教誨自相矛盾:“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6:34)但正如莫洛維耶夫及其他評論者指出,這其實是因為希臘語epiuison被誤譯成了“日用”(註31),雖然這個詞彙的具體含義有待商榷,但肯定不是“日用”(每天),有時它會被翻譯成“明天”,比如《標準修訂版聖經》就這樣翻;但拉丁語的武加大譯本還有一些較古老的英語譯本的譯法才真正道出了這個詞彙的內在含義,因為這些譯本都將它翻譯為“靈用”(supersubstantial),也許聽起來很拗口,但這表明了這裡所指的實際上不是物質的,而是精神上的食糧。


“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此處的希臘語確實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債務”而不是“罪惡”,有些版本會選擇譯成後者——這段話點明了,寬恕才是破除業力法則的方法(我將在下一章更深入討論這一點),而業力正是構築這個世界最重要的基石。“救我們脫離兇惡”指的是那些較為低級的存在維度——那些甚至低於人類這個層級的層面,卻隨時都可能會引誘我們誤入歧途。


值得注意的還有最後的讚頌:“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它們恰好與卡巴拉生命之樹最下面的三個質點或“原則”相關:Malkhut或“王國”、Netzach或“永恆”,但它的意思更接近於某種循環反覆的“力量”,還有Hod或“榮耀”(註32)。雖然卡巴拉生命之樹一般被認為起源於13世紀的西班牙,但它在這一點上與《主禱文》的驚人相似之處不僅說明了整套卡巴拉體系有著比想像中更為悠久的歷史,還有它對基督教的影響與互相滲透遠比文藝復興還要早得多。


無論如何,光是從如此簡略的介紹中也可以清楚看出《主禱文》對神秘學思想有著十分深刻且全面的闡述。同時它也點出了一個真理,那就是祈禱並不僅僅是提升個人意識狀態以及我們與上帝的聯繫的手段,它同時更是幫助神聖的能量向下進入我們熟悉的這個宇宙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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